马梓筠昏昏沉沉地熟睡到下午三点,宿舍区出奇地安静,连带着武警营房也是寂静无声。白天组设卡和搜山的警察都还没结束返回,夜班组的警察多数都和马梓筠一样在拼命闷头补觉,以准备晚上的通宵行动。武警营房的战士多数也都被抽调去搜捕了,营房里此刻也是空空落落,只有炊事班豢养的两条预备在春节屠宰的狗子在操场上来回扑腾。马梓筠睡得懵懵懂懂,也没有了准确的时间概念,摸过手机看看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勉强立起脖颈半靠在床头,肚内感觉到了丝丝饿意,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肠鸣。正寻思着晚饭怎么解决,突然听到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自从上次被女师傅夜半惊魂,马梓筠对于天黑之后的敲门声就十分敏感。他勉强坐起,侧耳确认了的确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门,连忙说了声“等下,我穿件衣服”。因为困倦,他本身就是只随意脱了外套,穿着羊毛衫、棉毛裤就倒头入睡的。他两眼惺忪地套好了外衣长裤,拖拖沓沓地走到了门口,拉开了门,没想到却看到陆芳菲笑盈盈地站在门前。她略微歪着头,温婉的凤眼柔情蜜意地凝视着眼前头发不整、胡子拉碴、气色不振的马梓筠。略有些婴儿肥的圆脸上洋溢着显见的由内发至外的喜悦之情,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处子特有的芬芳体香如八月丹桂般那么的沁人心肺。她今天上身套了件淡橘色的毛线衫,下身穿了件白色的喇叭裤,没有挎包,右手拎着一个青色的保温壶。

“快……进来吧。”

马梓筠稍稍有些诧异。由于意识到自己仓促间起床,目前仍是未修边幅,不仅头发乱糟糟的,满脸的胡髭也是极不雅观,眼角可能还存留着一些眼屎。对于社交礼仪和公众形象从不放在心上的他也感觉到自己当前的这副尊容很不礼貌,连忙揉着眼睛招呼陆芳菲进来坐下,自己先去刷牙洗脸。

“抓坏人,辛苦了吧?”

马梓筠端着脸盆回到寝室时,陆芳菲已经帮他将乱哄哄的被褥收拾平整。她红着脸瞥了马梓筠一眼。

“怎么还要麻烦你动手啊,这怎么好意思。”

马梓筠瞥见**被收拾得清清爽爽,不免有些面红耳赤。他的床单上并不干净,有两次他自亵时喷出的**直接玷污了床单,他又懒得去花费精力去洗,就直接用湿毛巾沾着点肥皂液对着斑点猛揩,但是眼尖的人近距离还是能够看得出淡淡的斑块印子。陆芳菲这么心细如发,多半是已经瞅出了端倪,也难怪马梓筠感觉她的脸上的红晕越发深重、她的头越发垂得低了。

“糟糕,她可千万别误会是其他女人留下的了。”

马梓筠担忧地想到,这种事还不好开口给她解释。好在陆芳菲似乎并没有多想,她端过保温壶,问马梓筠:“你这里有碗筷吗?俺娘知道你抓坏人辛苦,给你炖了只老母鸡,快趁热吃吧。”马梓筠有些发怔,在他25年的人生里,除了父母、外祖父母(祖父母去世得很早)、高中时的班主任骆老师,他几乎很少从别人那里享受过这种跨代的垂怜。尤其是他到了北关监狱之后,周围的那些老警察惯会倚老卖老,对于嘴巴不甜、手头不阔、套路不通的马梓筠很是看不惯。他们对他普遍的贬远超褒的评价是该名小同志虽有一定的工作热情,可是工作能力一般。虽然看着经常如无头苍蝇般瞎忙,其实管理得并不到位,多是流于表面。至于为人处世则更是一塌糊涂,对于老同志缺乏尊重,对于领导态度也是若即若离,政治觉悟也不够高。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诟病他心智幼稚不成熟。他当初和杜皓翀较亲密的交往,而有意和分监区其他强势警察的有意疏远;他宁愿自己炒菜开小灶,却不懂得将同等的消费运用到与周边人的应酬交际上;他从不额外照顾那些财大气粗或者手眼通神的关系犯,对于无权无势家境贫寒的外省籍犯也是一视同仁,等等诸如此类,都一再印证了马梓筠看不清形势、拎不清关系、讲不通道理的倔强、孤僻、任性的孩童脾性。在北关监狱那些基层老年警察对于一名新警的评价是非常关键的,他们虽然职务不高,可资格很老,很多如今手握实权的监区甚至监狱领导早年可能都当过他们的下属或徒弟,关键时候也得给他们几分面子。而且他们往往树茂根深,身属望族,而北关监狱中最大的一些家族甚至能够拥有多达二十名以上在岗或者离退休的警察职工成员。也因此马梓筠等新人有时看似只是得罪了一人,其实已是得罪了一族甚至与之交好的数族;一人否定马梓筠说他不好,这一族甚至来往亲密的数族的人也会群起而攻,瞬间掀起抨击马梓筠的负面风评。最后就是心有默契地相互配合,对马梓筠们的前途堵截破坏,下套使绊无所不为,总之就是要这些看不惯的毛头们过得不舒服,为他们的不识相付出代价。

他有些激动地转身去取洗刷得并不清洁的碗筷,看到一根筷子的尖部甚至还黏着一小坨没有被洗掉的饭粒,也不知道停留在那里有多久了,都有些发干结壳了。想了想,怕被陆芳菲看到,赶紧又拿出去用自来水好好冲洗了一番。陆芳菲打开壶盖,一股扑鼻的香味直冲马梓筠的鼻腔,刺激得他本就干瘪的肚肠猛的一阵鸣响。他虽是我国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超前的最早一批的独生子女,我国数千年来第一批由国家计划行为制造的单子女家庭中的“小霸王中的东宫太子”、“掌中明珠之中的东珠”,经过宁城几年的磨砺,却也早摆脱了生来娇生惯养的宠溺习气。主要的体现就在对于物质生活颇能随遇而安,也绝不会过分地挑挑拣拣。血腥车祸对于他肠胃的牵绊效应已然过去,天生嗜荤的动物本能再度被眼前的美味所激发。陆芳菲瞄到他满脸的馋相,嫣然一笑。轻柔地从马梓筠笨手笨脚的手中接过瓷碗,仔细地用勺子挑了些最好的肉块和香菇放入碗中,再稳当地加上泛黄的鸡汤。她的动作沉稳熟练,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持家理事的好手。

“你也一起吃,这么多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马梓筠选了块无骨的精肉,用筷子夹着送到陆芳菲饱满的唇边。陆芳菲红着脸,微微张开嘴,雪白的脖子向前倾伸,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细牙,小心翼翼地将鸡肉咬住。她羞涩着微微闭着眼睛,脸上的甜蜜神情却昭显出内心轻**的幸福的微波。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张开手掌挡在下巴处,怕嚼咬时的汁液不小心滴到身上。马梓筠撕给他一张餐巾纸,她接过了叠得方方正正的,文雅地在唇上擦着,同时用眼神示意马梓筠快趁热吃。

多少年以后,哪怕只剩下人生的最后一口气,马梓筠都仍会记着那个寒冷的初冬的下午,他在寝室里和一个美丽的女人你一块肉、我一口汤的共享着一壶多么美味的鸡汤。多少年以后,哪怕是在电脑或手机上主动或是被逼着再喝过多少次所谓的“心灵上的鸡汤”,那壶鸡汤的滋味也都是他永难忘怀的。陆芳菲喜滋滋地瞅着马梓筠将最后一口汤喝完,又抢着打扫桌子上的鸡骨垃圾,马梓筠几次想去争夺卫生的主动权,可是都被动作利索的陆芳菲给抢先了。拙于家务确实是自小被母亲宠惯了的马梓筠的人生一大弱项,也是他母亲终身为憾的一件事,陆芳菲却偏偏长于此项。据她说她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弟一妹。从小就是帮着父母做家务,管弟妹,做惯了的。马梓筠看着她将保温壶的内壁洗刷得光滑铮亮,碗筷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抹布也是叠得整整齐齐。这时的他充分吸收了老母鸡的营养,全身热烘烘的,昨夜通宵蹲点的疲劳感消散殆尽。他感激地陪着陆芳菲站在水台边,嘴里念叨着要陆芳菲回去好好代他感谢阿姨。陆芳菲一边用洗洁精清洗着自己白净的双手,一边听着他唐僧“嗡您油”似的碎碎念,忍不住“噗哧”一笑:“好了,我知道了,回去会转告给俺娘的。”马梓筠后来知道陆芳菲所在的村庄在北口镇所有下辖的村庄中是最好地保留了来自中原的祖先们的口音的。就像陆芳菲将自己称为“俺”,将母亲称为“娘”。离到总部集合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千万要注意安全,特别是下坡过马路时,多看看,多停停,别和汽车抢道。刚才还撞死了一个人呢,好可怜。”陆芳菲念念不舍地看着马梓筠嘱咐到。也是奇怪,直到现在,马梓筠甚至还没有和陆芳菲接过吻,可两人精神上却是极有默契,甚至都有点老夫老妻的味道。“嗯,你也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马梓筠披好雨衣,伸出的手在空中稍作停摆,继续向前,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陆芳菲的发鬓。陆芳菲全身一个战栗。她的长长的眼睫毛紧张地快速抖动着,一双凤眼迷离朦胧,温顺地低下了两腮绯红的脸。马梓筠略作犹豫,还是顺势搂住了她丰腴却丝毫不臃肿的柔腰,也不顾光天化日的低头在她滚烫的前额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偷吻犹如电击般让陆芳菲整个前倾伏靠在马梓筠怀中的身躯剧烈地一阵颤动,她更加不知所措地带着无限娇羞地搂紧了马梓筠的腰,马梓筠都可以隔着衣服感受到她的慌乱地抠摸着自己腰的手指的忙乱的战栗。“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马梓筠又轻轻地吻了一下陆芳菲的带着淡淡洗浴液芳香的发顶,陆芳菲在他怀中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知怎地,马梓筠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儿时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的经典画面。随着那心中熟悉的《雁南飞》优美旋律的响起,仿佛此情此景之中的自己就是即将重新投身于革命战场的魏得胜,而陆芳菲则是善良贤惠的玉贞。

一个白天的搜捕仍旧是毫无进展。别说找到逃犯了,连能显示逃犯活动轨迹的脚印啊痕迹都几乎没有发现。经验丰富的监狱指挥部和全体参捕人员这下都彻底明白这次遇到了一个很不容易对付的硬茬。这名逃犯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城市犯,他生于乡村长于乡村,正常情况下也将会老于乡村死于乡村,对于荒野的熟悉程度虽比不上野外求生的专家,却也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野外生活经验生疏的搜捕人员。由幼年到成年在我国西部荒野中的成长经历在他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使他受苦,只是在这百分之一的此时此刻使他短暂受益。他的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由于预见到被抓捕回牢房后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渴望逃脱的欲望愈发强烈,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反而更能爆发出最为强大的求生能力。即便一天只喝点雨水,生吞两个烂番薯都可以维持存活。加上他对于农村地形地貌又极为熟悉,很容易寻找到常人意想不到的阴暗秘处蛰伏起来。只是由于不是当地人,他对于逃生的方向选择判断上还是存在着极大的困难的。但是万一他躲在暗处寻思明白了逃逸的准确线路,昼伏夜出地向着包围线的缺缝处移动,那也是存在着孤注一掷侥幸突围的可能性的。随着时间的分秒推移,逐渐临近了追逃黄金24小时的末尾。指挥部内部的焦灼情绪也在滋生蔓延,指挥人员对于逃犯的去向也开始产生了分歧。有些人凭借以往的经验还是坚定地相信逃犯依旧还藏在第六监区围墙和小土路第一道封锁线之间,但是也有人开始动摇。凡事总有意外,经验也不是万能。他们揣测罪犯早已乘着夜色突破了第一道封锁线,甚至有可能已经突破了第二道封锁线,逃遁进了北方高耸巍峨的群山之中了。指挥部拍板的决策者几经斟酌,最后采取了折中的方案。除了继续保持对于小径西侧重点地带的没日没夜的24小时高压搜寻力度之外,还重点加强了第二道封锁线的夜间卡点。大量警力被有计划地投放到这里,几乎每隔二三十米就安排了一名警察。他们被作为被摆设在明处的固定岗哨,警惕地蹲守监控着北口镇西北边这条由浙省通往徽省的乡村公路。此外还有数辆警用吉普和边三轮摩托车游骑兵似地一刻不停地在沿线巡查,持续试压。另外还隐蔽地在一些要害位置布伏了一些只与指挥部通过对讲机进行单线联络的暗哨。这条并不起眼的公路其实就成为了监狱尚能自主自保的最后的封锁线。一旦逃犯越过此地,他的前面再无阻碍,全是人烟稀少的丛林和山地,他实际上就已经获得了自由,再下去的局势的演进就不是监狱自己所能左右得了的了。可能还会牵扯进两省数市的地方公安、武警,甚至是野战军部队,都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身躯庞大的利用大客改装的警车在砂砾公路上缓慢地空挡滑行,指挥员依旧如运输机上空降兵们的队长一般将过道中排好队的警察挨个均匀地播撒在路边。马梓筠这次所在的蹲守位置是在整条公路经过北口镇的一段地势最高的一处,当地的乡民都称呼它为“堡子”。这是一块顶部平坦开阔,四边坡面和缓的台地。公路正贴着它最和缓的北面矮坡经过。公路以北就是指挥部最为担心的连绵茂盛的松林地。再向北,就是位于徽省的那几座闻名天下的雄峰绝岭插向南方的余脉。它们的海拔和气势虽然比不上主峰,可也是逶迤险峻,面积广大,而且几无人烟。逃犯假使真的进入了山地,凭借他常年积累的野外生存经验,依靠现有的搜捕力量是绝难寻觅到他的。马梓筠有了昨晚的经验,脚踏实地后,先左右观察了一下所身处的环境。公路相对昨晚的小土路自然是宽敞了不少,和马梓筠小时地质队附近的几条公路形态相似,都是典型的穿行过旷野和乡村的乡下土路。很早之前的原始路面可能是平坦齐整的,只是随着近年来公路运输的发达,很多为了逃避国道收费的北方大型车辆也有经此路绕行的,年深日久,路面就被碾压得坑坑洼洼、极其难行了。由于此段公路经过的地盘既有监狱的土地,也有地方的土地,本身也就是大家共享的。监狱不可能全额出钱进行修缮,北口镇千方百计总是想着揩监狱的油水,加之本身财政状况困窘,更是无法出资。附近的乡民只想着能在出行时利用此路。依照他们的观念,反正路是国家的,自然也应该是国家出面来修。百姓自发进行民间集资?想都不要想。此地的民间可不比宁城的民间,大家发发力,合股融资,一座城都买得下来。此地当时可是浙省最为贫困的民间之一。本地的乡民一向自视为是整个浙省最为接近徽省的边远贫困地区的穷人,巴不得最好时时刻刻还能接受政府的救济,恨不得天天被别人行善,哪里还有多余的闲钱去打理本就该由代表国家的监狱和北口镇镇政府应该操心打理的事?公路的另一大吃亏处乃在于所在位置不佳,恰好位于两省交界处,偏偏通向得又是个公认的穷省。身在浙省的其实也只是其中的一段,多数路段都是位于徽省境内。因此公路在几十年前建通之后长期缺乏保养,路况极差,路面崎岖,晴天起灰,雨天泥泞。幸好最近天气一直晴朗,加之搜捕封路,那些老马识途、为了省掉过路费宁愿绕小道的大卡货车不得不全部从国道上行进。公路上空空****,马梓筠们才因此少了很多吃灰土和被噪音骚扰之苦。

马梓筠幼年时是经常跟随着母亲乘火车到赣省的弋江县探望外公外婆的。在绿皮火车上可以接触到许多颇有意思的人和事。有一次他们坐在一位很健谈的叔叔对面,叔叔穿着短袖白衬衫,夹着个公文包,高谈阔论,声音洪亮,带着改革开放之初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敢于议论时政和点评时事的真诚和热忱,似乎正在评说着我国“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周边的听众,包括马梓筠的母亲,多数时间都在颔首附和着。偶尔也有个别听众发出不完全赞同的杂音,也很快被叔叔高亢的嗓音、流利的语速、雄壮的气势给弹压了下去。由于他们乘坐的火车恰好是东西方向行驶的,叔叔又习惯说到“北方人”时就伸手对着铁轨之北一指,提到“南方人”时又朝着铁轨南面一指,以至于幼小的马梓筠就天真地误以为南北方就是以脚下的这条铁道线为界的。住在铁轨以北的就是“北方人”,反之就是“南方人”。叔叔中途下车,车厢内开始安静下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大人们都在闭目养神或是轻声交谈,或是看着报纸。而他马梓筠就在来回扭动着小小的脑袋瓜,一下瞅着近旁车窗外的“南方”景物,一下望向对面车窗外的“北方”,努力比较着两“方”的风物差异。他现在脚下所处的位置,还真可以说是比较地接近于我国传统的南北分界线了。没错,此地距离公认的南北分界线长江尚有四五百公里的距离,徽省在区域名义上也是属于经济最为发达、人文最为进步的长江三角洲之列。可和此块地域内的浙省、苏省和上城相比,徽省无论在经济繁荣度、社会文明度,包括政府治理能力、饮食生活风俗等诸方面都存在着显著的差距,更加接近于中原地带那些古代文明源远流长、可如今发展衰落不堪的北方省份。徽省以南的诸省民众提到徽省也普遍缺乏最基本的区域认同感。他们并不认为徽省是典型的南方省,而普遍报以一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鄙夷轻视态度。地域歧视程度如此之深,据说浙省省城的许多丈母娘甚至都公开在婚恋市场上旗帜鲜明地打出了坚决不找徽省女婿的择婿口号。而北关监狱和北口镇却恰好位于浙省最为接近徽省的前沿,这条公路又正好位于这块前沿中的前沿,从这里向北走个十多分钟就进入了徽省的最南端广源县。北关监狱第一批购买了手机的警察行动的略微靠北点,还会经常受到“徽省欢迎您”的徽省移动联通的文字信息提示。北关监狱如今的发展在系统内长期位居末尾,甚至连邻近的两湖监狱都不如,很多内外人士也无不认为正是由于这所身处富省最边缘的监狱相比起另外两位兄弟要更加毗邻徽省这块我国东部的贫穷“洼地”,不幸地身处被穷省半包围的“突出部”地带的先天劣势地理位置所致。

与昨晚相比,今天马梓筠的左右邻居中有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警察。他年龄与马梓筠相仿,皮肤白皙,相貌英俊,只是举手投足多少有些女性化,身为人民警察看着是显得过于柔弱了。两人之前在总部的马路上碰到过三两次,彼此都有些眼熟,只是相互叫不出名字。每次看到他时他都是文质彬彬地骑着辆女式自行车不疾不徐地前行,马梓筠由此猜测他上班的监区距离总部是有一些距离的。可能是在更靠近安乐县县城的那个靠南的监区上班,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自己这个监区的。这位帅哥和杜皓翀倒应该是蛮熟的,马梓筠曾经看到过他们两人亲密地一起在小镇的露天台球桌边对打着“斯诺克”。单手执杆,一手叼烟的杜皓翀也是很有些幽默感的,打球的过程中总能撩拨的他这位俊秀的小兄弟笑得花枝乱颤。球技似乎也很是不错,一个直杆出去总是能惹得这位漂亮球友开心地拍手称赞。朋友的朋友总是朋友,哪怕只是相处短暂的曾经的朋友。马梓筠无形间对这个邻居心生了几分好感,说明他在择友观上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另外一位邻居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他只在下车的时候极为短暂地露了个脸,以至于马梓筠甚至都已经不大记得住他的五官容貌了。哈欠连天的老民警看到近旁的是两名并不相熟的年龄足可做自己儿子的小青年,招呼索性也懒得打了。他裹紧棉大衣,拎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塑料袋物件,不知道钻进哪个树丛背风处去坐着蹲守了。他的神色从容,举止娴熟,准备充分,显示出了是名见惯“大场面”的具备无比丰富的追捕临场经验的练家子。马梓筠和青年邻居隔空互相点了个头,却并没有开口搭腔。长夜漫漫,等会有的是攀谈的时间。现在**未央,支队巡查监督的摩托车忽儿由南至北驶来,忽儿从北往南驶往。太早地靠在一起交谈,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至于那位老年邻居躲藏在草窝子里,即便被督察组发现了,他也必会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并不是一种偷懒行为,而是经验丰富、懂得占据有利地形隐蔽,不轻易暴露自己,引蛇出洞的高明之举。像马梓筠与那个小青年那样傻乎乎地大马金刀地明杵在路边,逃犯老远就看见了,哪里还敢靠过来?追捕追捕,最重要的宗旨不仅仅是要堵截住逃犯,更是要抓捕住逃犯。他这么一说,最后就是连督察队员恐怕也是只得频频点头赞许的。不仅不会斥责他,可能还会要近旁的两名小青年虚心向他学习呢。马梓筠到北关监狱的时间不算长,可也充分领悟到了要在北关监狱安耽地待下去必须遵守的一条金律,就是千万不要和以下四类人较真:领导、老年警察、女警、职工。无条件服从领导,是天经地义;尊重老同志,是心胸宽广;爱护女警,是关爱女性;照顾职工,则是体恤弱者。

由于有本鸡汤和陆芳菲爱情的双重滋养,今晚的马梓筠相比昨夜身心是无比舒适。即便冷风扑面,也没有觉得风势有多么凌厉难忍。他双手插在袋中,一会儿原地踏踏步,一会儿来回走上几步。心中每每想到陆芳菲的甜美面庞,喜悦之情不禁在全身游走。他的瘦高英俊的年轻同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本来就文弱纤细,弱不禁风似的,如今更是双臂环抱,紧缩颈脖、恨不得整个人都钻缩进大衣最深处似的,一脸痛苦难耐的表情。此时马梓筠的夏春秋执勤常服等行装虽然已经领到了,但是部分诸如警用冬大衣、冬棉皮鞋等可以应景的装备却迟迟还未能领到。他只在外套外加穿了一件警式雨衣,以至于刚才和陆芳菲分别时陆芳菲还担忧地问他穿这么点会不会冷。他紧紧抱着她,用胡子拉碴的脸轻轻磨蹭着陆芳菲娇嫩的俏脸说:“心里有你,不会冷的。”陆芳菲的娇躯一阵颤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马梓筠。现在马梓筠仍然能闻到胸前传来的陆芳菲的余香,内心不由得泛起阵阵暖意。夜空寂静,隐约从远处的村舍传来两声犬吠。这一带钱囊比脸面还要干净的乡民基本还过着我国传统乡土社会中那种早睡早起的生活形态,一入夜除了少数农忙时节去地头照料禾苗或是闲暇时分抓蛙捕鱼套鸟圈兽以补贴家用的,都早早地上床歇息了。广漠的大地上回响着沉睡的野鸟的梦呓,马梓筠的青年邻居哆嗦着身体来回踱步,小声伴着口袋中播放音量调得若有若无的MP3中的曲目旋律哼着歌。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心碎前一秒

用力的相拥着沉默

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

马梓筠听出那是新近流行的某个崛起不久的港台流行乐团的一首专辑主打歌,他之前听杜皓翀上通宵班时躲在成堆的原料后面发泄似地大声哼唱过。根据他的观察体会,也许是由于工作太过枯燥压抑的缘故,北关监狱警察多数都喜欢听唱旋律高亢、节奏激烈的摇滚歌曲。青年邻居哼完了一首,又接着哼起了另一首马梓筠并不太熟悉的节奏和歌词显然更有内涵也更有韵味的歌曲旋律。他的口齿被冻得有些不清,借助着MP3中播放的原唱,马梓筠勉强听清楚了这几句。

人说北方的狼族

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

穿着腐朽的铁衣

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

人说地安门里面

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详的老人

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每个段落后似乎还夹杂着一句相同的地名英文,似乎歌曲的主旨与我国的首都北城有关。他被这深夜荒野中的哼唱者的歌声打动了心思,构想起了无数的前尘往事。他背着手,凝视着眼前荒野上的黑暗,呆呆地矗立了很久。直到一阵冷风扑面,他才恍惚回到现实。他看了看夜光表,指针将要指向九点,刚才在车上指挥员就说过今晚九点左右会有餐车来给每位蹲点人员发放夜宵。九点是个标志,标明整个长夜的前半段已经过去,但是也意味着最为艰苦的后半夜即将到来。餐车准点而至,老年警察也未卜先知般地准点来到公路上。每名蹲点人员都领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袋热豆奶,和早餐一样。老年警察和发放食物的几名民警职工无比熟络着打着招呼,亲昵地散了两根香烟。人家投桃报李,也很自然地多给了他两个包子。北关监狱的前身是某野战军的一个成建制团,很多早期的功勋人员都是来自北方鲁省的南下干部。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们嗜食、也精于制作馍馍、饺子、包子、面条等各色面食。他们不仅通过家庭餐桌等内部渠道将这些手艺言传身教给了自己的下一代,也通过职工食堂等公共途径影响改变了身边的许多南方籍干部的口味,正宗的北方面点也成为了北关监狱饮食风气中的经典构成。说实话这通过紧急家属动员赶制的肉包子的面皮弹度和肉馅的鲜美度确实超赞,委实不是那些无论从面的发酵还是馅料的搭配水平上都无法相提并论的南方包子所能相比的。肚中有底,身体流失的热量又得到了补充,马梓筠的青年伙伴明显精神亢奋了许多。他瞅瞅四周,没有看到巡查队摩托的灯光,慢慢踱到马梓筠身边开始搭腔。与他的交谈中马梓筠才知道搜捕的形势不容乐观,目前北关监狱几乎所有能动用的警力,甚至包括了职工,加上驻地武警共计两千余人都被投放进了这方圆不足十公里的搜寻区域。也发现了一些逃犯的足印和吃剩的生番薯等线索,可所有的进展也仅限于此。指挥部的判断是逃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是还躲匿在第二道封锁线之内,只是侥幸躲过了先前的搜索。明天会调整搜寻方案,对于某些先前已经搜查过的重点区块再组织精兵强进行一白天的地毯式搜索。而且据说明天如再抓不到逃犯,来自邻近两湖监狱的支援警力也将陆续到来了。到时候的阵仗可还要大得去了。

“哎,我们还好,只要站着警戒。我那几个特警防暴队的小兄弟可是吃了老鼻子苦喽,每天草窠子里钻进钻出的。希望能早点抓到吧,不然年底奖金都要泡汤了。”

他恨恨地说道,对着马梓筠挤了个苦脸。听同事们说与平时两三个月才能领取一次的工资不同,年底的奖金发放很是刺激。根据各个分监区的管理表现,主要是根据劳动产值的完成情况,监区的会计会在每年年前的某一天到监狱财务科统一领取厚厚的一大摞子现钞,然后根据事先计算好的每位警察和职工应得的金额将相应的钞票分别塞进写有个人姓名的信封之中,最后再通知个人前来领取。也有更加讲究直欢激励效果的监区领导甚至还会带着财务人员公开坐在监区大门进口,手边放着一大塑料袋现金,按照制表中每个人应得的数目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厚薄不一的各叠钞票直接发放到每位民警手中的,以充分达到刺激人心,鼓励先进,鞭挞后进的效果。奖金金额的计算方式主要是基数奖金乘以个人的系数,系数主要考量的是警察的职务、职位、工龄等因素,但是决定最后到手金额多少的主要还是分监区的产值利润。生产效益好的分监区里担任领导职务的警察与生产效益一般的分监区里担任同样职务的警察之间的差额甚至可以超过一万,更别说极少数生产效益落后的分监区根本就无奖金可发,甚至还有可能被倒扣保证金呢。今年各个监区普遍生产形势不错,大家都翘首以待着过年前这一两万的奖金派大用场。北关监狱有个奇怪现象,马梓筠虽然来得时间很短,也已经发现了。就是监狱中枢机构一旦有什么涉及到人事的、财务的、新政的重大决策,基层单位的一线警察总能第一时间获悉内情,而且不是那种个别人略晓得只言片语的泛泛所知,而是大面积人群都类似解密记者似的那种能够掌握所有细节的现场亲历式了解。他们连高层决策的来龙去脉、起因动机,甚至连哪个监狱领导是什么态度、决策过程中发生过什么争执等非常隐秘的细枝末节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种情况的一再发生,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在场的一位甚至几位多言者屡次违反议事保密纪律,一散场就将会议进程和详细的内容告诉给了亲近人士,于是短时间内中枢首脑的机密决策就变成了全监人尽皆知的马路新闻了。

“最好能早点结束吧,大家都少受点罪,阿门。”

“是的,但愿天遂人愿吧。”

马梓筠应和着小伙伴的话。在这个冷风刺骨的冬夜的边陲野地里,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警察惺惺相惜,还是碰擦出了一些微淡的友谊的火花。他们聊起了共同认识的一些人,比如杜皓翀;也谈起了共同知晓的一些事,比如杜皓翀的辞职。他们点到为止地交换着一些看法,适可而止地点评着单位里的一些人和事。心房是半开半掩着的,交谈是彬彬有礼的,很有分寸,客气中带着热情,礼貌中又带着一些生分。攀谈的目的并非真心实意地交友,主要还是用以打发这难熬的漫长的后半夜。他们此时几乎站立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中间维度地带,北边几里外就是在我国很有名气的徽省,南面就是谁人不思忆的江南。历史上无数次北方政权对于南方政权的征服都是战事起于长江北岸、大局定于徽省全境沦陷之际。打个比方,如果在现在马梓筠所在的位置用肉眼已经能够看见北方征服者的铁骑掀起的漫天灰尘了,用双耳能够隐约听见北方蛮族少女弹奏的胡笳羌笛了,也就标志着无论他的南面还存在着多少广袤的未有沦亡的国土、还有多少未被攻陷的深沟高垒的城池、还有多少忠诚英勇的骁勇善战之士,那南方政权终归也是难逃覆灭的宿命了。马梓筠想起了自己到北关监狱后的某个休息日曾经骑着小电驴去拜祭位于北关监狱东北二十余里的谢安墓的经历。墓冢是谢的后世几代孙在湖城为官时将祖墓从旧址迁移至此的,如今只得一座载满松柏的老树昏鸦的寰圆状土丘和土丘前一座夕阳残照的字迹完全泯灭不可见的石碑。墓地紧挨着条土路,土路直通几十米外的一座小村庄。墓地背离小路的内侧散落着许多今人的小坟,坟堆间的杂树的枝头上飘扬着许多后人祭奠时系上的红色的、白色的绸带。十多步之外还有一座后人敬立的外墙残破的小祠堂,祠堂的规模甚至远比不上马梓筠家乡慈镇外纪念一位清朝总兵的祠堂。可在马梓筠看来谢安对于汉人的贡献却是远远超过所有汉人政权中所有威名赫赫的名臣的,更是永远值得被后世铭记的。正是他与谢玄这对叔侄指挥着赫赫有名的“北府兵”于太元八年(383年)在徽省北端的淝水击败了剽悍的胡人武装,在中原的汉人几乎被胡人杀戮殆尽的危急关头守卫住了汉民族的最后残存的生存空间。如果彼时让胡人的铁骑狂流踏入了江南,如今长江下游的汉人文明必定是早已彻底消亡了。

而思绪返回后,马梓筠此刻最想的却是赶紧结束这场追逃。他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准备,想要好好地和陆芳菲谈场直通婚姻的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