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滚滚的冬雷闷响,仿佛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呐喊后喉腔内回响的沙哑的残喘,雨却一点也下不下来。马梓筠木雕泥塑般地斜坐在厂房门口吹着冷风保持清醒,努力保持专注地监视着仍然在紧张忙碌的罪犯。同一个劳动地点,同样的劳动姿势和动作他们已经保持了一个白天,只是肢体动作越来越迟缓;几乎也是同一个监视地点,同样的监视姿势和动作马梓筠们也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当下早已是强弩之末,精疲力竭了。虽然厂房中的每个人都早已是人困马乏,勉力支撑,可订单交货的日期却如无形的紧箍咒套在厂房中的所有人头上,逼迫得他们都停歇不下来。当时各个分监区生产效率的好坏不仅事关一部分雄心勃勃专心走仕途的警察们的职务晋升的速度,也直接决定了大多数无欲无求在政治上清心寡欲的普通警察年底是否能有奖金收入以及能有多少奖金收入。而对于普通罪犯则关乎到每天、每周、每月的劳动考核加分的多寡,只有达到了一定的分值,他才能享受到最为渴望的刑期缩减的刑事奖励,早点结束牢狱生涯,脱离苦海。也就是说,这里热火朝天的生产劳动绝不是如某些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高雅监狱学研究者们的论著中所违心分析得那样仅仅是具备道德、宗教或者哲学上的某些抽象功效,它还是带着商品社会中**裸的最现实不过的以奉献交换奖励的利益交换色彩的。实事求是地客观而言,这种六分强制、四分规劝的特殊劳动除了带有纠正罪犯懒惰恶习的积极期望之外,它也能满足市场所需,给社会创造了财富,给监狱创造了收入,为监狱管理带来了实在的便利。但是最不可忽视的突出作用还是它也给予了劳动的参与者提供了可以自我对照把握的能够被提前释放的劳动考核分值设置标准。对于某些近似于一无所有者的贫困犯还能通过劳动获得虽然微薄但总是胜于没有的绩效津贴,这样他也能自给自足地具备了对于某些基础生活物品的最低购买力。
马梓筠虽然兴起时的夸夸其谈在有些强调务实求真的人看来未免显得浮夸且水分多多,用力挤揉后余下的干货其实也没有多少。但是相较于多数同辈而言,他自己对于外部事物总是喜欢寻根究底、一探本原。对于人世间事件和人物的分析判断虽也少有失误,可更多的时候却也算得上是目光如炬,直指要害,总能透过事物伪饰的表象清晰无误地探觉到事物隐藏的本质。这个与他年幼时过早地接触阅读了不少地质队图书馆中的马列著作不无关系,他“过早”接触的可不仅仅是那本小册子。小册子不过是他广博阅读面中极为细微但是独特的一小部分,这也就是他和那些强奸犯的最根本的区别。后者脑子中只存在小册子,毫无进行自我节制的能力;而马梓筠脑海中的存货却不简单,他虽然时时受到小册子的牵制,可得益于惊人的文史哲储存,他的反向约束自我的能力也是很强的。回溯到少年时,在别的同龄男生还热衷于借阅一些古龙、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时,他却对于那些被冷落在旮旯角落之中的封套结实、内容厚重、分量很足、灰尘很多的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等人的著作心有所属。他喜欢这些书本中的巨人们身上散发出的独特气韵、喜欢欣赏那些散发着书牍气息的书页、喜欢那些油墨线条清晰的插画、喜欢绞尽脑汁地揣摩那些兜来绕去的令人头昏目眩的长句式和晦涩难懂的词组的准确涵义。此外他还非常中意雨果、托尔斯泰、歌德等以进行冗长的大段叙述见长的世界长篇小说巨匠们的代表作品,不仅爱读,居然也能读得懂。在这条被许多小朋友视之为难于上青天的畏途上,马梓筠却能够做到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小学三年级他便已经读完了成人完整版的《红与黑》《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亚全集》等西方名著,也十分折服于这些巨著中所蕴含的深邃的人文思想和作者们高超的写作技巧。以至于时任他语文老师的某位老教师知道后善意地劝导马梓筠的母亲适当干涉下马梓筠逾越年龄的借书行为。因为在他看来让一个刚刚十岁、完全缺乏相关辨识力和理解力的懵懂顽童过早地进入于连、罗切斯特、罗密欧、茶花女等人的成人世界之中,哪怕只是精神上的稍作交集,都是极为不妥的。以他的正统的理解,一颗稚嫩的幼童的心灵再如何早熟,却又如何能够最为准确妥帖地去理解那些发生在圣母院、巴士底广场、大歌剧院、左岸和外省的成人间浓醇厚重甚至发酵变味的复杂情爱?一旦主观世界融合不利,会不会对于这名小读者未来的生活观念、最重要的是他的恋爱观念产生什么难以把控的无法预料的恶果呢?可马梓筠的母亲倒也没有过多地干预,依旧顺着马梓筠,任他每次借书时一头扎进卢梭、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左拉、莫泊桑等人的世界,凭借自己的喜好予取予求。这种过早地浸染西洋群书的阅读习惯也养成了他与众不同的写作交谈中喜欢使用西式长句的特点,一旦他在将来早早晚晚地开启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不免会让很多初次阅读他的文章的读者和与他交谈的对话者感到极为不适应。
如果不是那本来自墨菲斯托的礼物——那本小册子的不请自来的干扰,让他能够心绪宁静、毫不受打扰地在每一个最适合进行学习的人生阶段都能正常地阅读完收藏颇丰的地质队图书,高中图书馆,大学图书馆中所有他可能感兴趣的文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教育学、考古学等名著的话,马梓筠的知识储备和人文涵养自然还会迈上更高的若干个层次。他的人生轨迹,尤其是大学阶段的受教育状况绝不可能是如今这么的匮缺。如有可能,他甚至会成为我国目前很缺乏的断档已久的那类优秀的文史研究学者,著述等身,名满天下。至少他具备了强与常人的人文类科研天资这一事实也是在日后时不时得到佐证的,虽然囿于学历不足的硬伤,他潜伏的这种突出的天赋受到他同样突出薄弱的数理思维的拖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垢,不经独具慧眼的伯乐的弹扫仅靠着凡夫俗子的肉眼是很难被窥见的,不遇到特别适合的机遇更是难以闪耀于世的。谁想到造化弄人,何雪等人夹带着人类原始的欲望图景如粗野的维京海盗般蛮横地闯入他的青葱岁月,那些**的床笫艳景又给他拉开了另外一扇沉迷于感官欢愉的大门,让他过早地接触到了光怪陆离的男女情欲世界的种种**。这就好比金匠正在用纯金打造一个宝物,青花瓷匠正在烧制一盏青花瓷盆,眼见得器形已显、宝气若现之际,突然被人恶作剧般地胡乱掺进去一把铁屑,或是窑炉裂缝渗水,最终打炼出的器物必然只能是经济价值和艺术价值都掉价甚多的造型怪异的残次品。他马梓筠成长当口的这种“窑变”自然是不好和弘一法师久经历练之后的那种“窑变”能相提并论的,却也并非大众化的现象。和这个社会中的多数走着平凡成长道路的同龄人相比,马梓筠就是这么一个难得一见的情趣高雅和低俗混杂、精神洒脱和平庸相交、道德崇高和败坏叠合、思想高远和功利糅集的矛盾体奇葩。不错,他的思想深处满地皆是从古希腊先哲精神到意大利文艺复兴、从英国剧院文学到法国启蒙运动的璀璨花火,但是在暗角也始终伴随着燃烧着从明清艳情小说到香港三级电影、从美国成人电影到日本爱情动作片的阴风妖火。它们交替着影响着他的情绪,操纵着他的行为,更加使得他的真实的心灵远比乏味无奇的外表所展示出来的要复杂难测得多。
雷声渐渐消逝,他正在和一名老警察商量等会收工之后两人之间的任务分配,突然看到脸上汗津津的监区政工干事小余急匆匆地小跑了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快步疾走到分监区领导面前,附在他耳朵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分监区领导听完了也是脸色一边,变得异常严肃凝重。他走到老警察旁边,小声说道:“出情况了,第六监区的一名罪犯脱逃了,马上收工围捕。”老警察一怔,随即挥手叫来罪犯生产大组长,吩咐他立即喊收工口令,集中罪犯整队回监房。分监区领导召集马梓筠和另外两名中年警察,命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带好警用雨披、雨伞等物件,迅速去监区部集合,听从监狱的统一调遣。紧急收工的罪犯们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周围队长的脸色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他们一个个规规矩矩,打着哈欠,鸦雀无声地跟着老警察回到监舍。罪犯们表面都平静如常,也很少有交头接耳议论的,心里却禁不住地开心。能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里早点钻进温暖的被子里多睡上几个小时,当然是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很多对于减刑不抱希望的罪犯甚至一门心思冒坏水,一心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他们暗地里希望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最好是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时间拖得越长越好。这样就能将监狱的管理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说不定还能经常性地早收工甚至不出工了呢。他们既然对于减刑不做念想,那唯一贪图的就是服刑生活的舒适安逸了,少流一滴汗那都是好的,反正将来回归社会之后他们压根也没有打算依靠劳动谋生。至于马梓筠则是内心既忐忑又夹杂着些许的兴奋,毕竟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面临罪犯脱逃这样的突发事件。以前都是听那些老警察们吹牛胡侃时提到追捕时如何如何风光有趣,这次能够亲身经历,哪怕是长长见识也好啊。对于地球上的所有中外监狱而言,罪犯脱逃与监狱暴动一样都是头等大事。自从罪犯逐步被回收到监墙内从事劳务加工生产,我国司法部设定了罪犯脱逃“零指标”的严格管理目标以来,以往一所劳改农场一年中即使发生过几十桩罪犯脱逃事件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的监管宽松历史时期就一去不复返了,防脱逃成为监狱管理的重中之重。马梓筠曾经听身边的老警察说过,以前罪犯在围墙外从事种茶、栽树、耕田、养鱼等室外劳动时,三五名警察要管理好几亩、甚至几十亩土地上洒豆子一样分散的数百名罪犯。唯一的警戒隔离措施就是在田边四个尖角各插一面小红旗,最多再部署几名值得政府信任的罪犯组长机动巡查,协助民警监视。一个不留神,遇到雨雾等特殊天气,或纯粹出于罪犯的思乡等临时起意,就会溜跑掉一名罪犯,多的时候一天跑掉三四名、一个月跑掉十几名罪犯也是有的。他们几乎是疲于奔命,周周在设卡,月月在堵截,年年在追捕。今天马梓筠能够有幸亲身参与,将来临近职业暮年须发染霜时对于年龄堪做自己儿孙的新近民警也有了吹嘘的资本,他的监狱职业生涯因此也变得更加丰富和完整了。
进入宽大的监区党支部会议室内,马梓筠瞬间感受到了空前紧张的“战斗”气氛。几乎所有的中青年值班警察都已经集结到位,满满登登地挤了一屋子。除了少数还有座位能坐着的,多数人都只能站着等候最新的调遣。他们的脸色都如同马恩河畔战壕中即将投入冲锋的战士,严肃而肃穆。室内空气都散发着火药味,没有一个人敢像以往召开监区会议之前那样相互调侃逗笑的。几名神色更加紧张的监区干事还在不断地轮番拨打着那些休息的警察的工作机和私人手机,口气严厉地命令他们无论如何采取一切办法,哪怕就是打长途的士也要抓紧来监区集合。桌上集中着一堆堆的警用皮带、电警棍、防暴伸缩棍等警戒搜捕工具,但是僧多粥少,只有一些业务素质过硬的分监区领导和受过集中专业训练的防暴队员才有资格佩戴使用。已经集中的警察被监区改造副监区长根据资历深浅搭配分成了好几组,搭配好的人员到齐的小组再由各自组长带队到监区门口乘坐警车去机关总部听从监狱狱政支队统一调配。马梓筠跟随着自己一组的组长登上了大门口早已发动的警灯闪烁的警式大客上。这种特殊车辆是监狱平素专门用来为调犯所用的,车窗上都加焊了坚实牢固的小半个大拇指粗细的铁条。别说用手掰了,就是借助于专业设备都得花上老大的力气才能撬弯剪断。警车将第三监区五十名先行集结的警察运到总部。平时晚间寂静冷清的大院里早已是警车警员云集,楼顶响彻着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马达轰鸣的警用边三轮摩托往来穿梭、神色紧张的警察们拿着对讲机“喂喂喂”地调试着通话频道,电棍、手铐、甚至枪支弹药都被从仓库中取出并统一分发到特定的追捕人员手中。马梓筠小组刚刚下车还没站稳,又被支队的几名警察指挥着登上了另外一辆大型警车。他的屁股刚一坐定,装满了人的警车就发出尖锐的呼啸示警声向着伸手难见五指的野外加速开去。出发之急促以至于速度都已经被拉到了六十码以上司机才想起来将前车门关合上。马梓筠昏头昏脑,在深夜中早已经辨不清警车精确的去向。他只能从车窗里向外瞅到一路上紧张地小跑的警察们、挥舞着手电筒指挥着的领导们。还有很多穿着便衣的男职工也被动员了起来。他们也被安排成许多个小队,每队配备一名警察或者职工领导。有的手中还拎着自带的木棍铁锹等家伙,分头赶往北关监狱和北口镇区域内所有罪犯可能潜逃的交通要道和紧要关口进行设卡堵截。警车开始还是在较为平坦的水泥路上疾驰,渐渐地道路就变得坑坑洼洼的颠簸起来。拥有几十年驾龄的司机又心急着要将他们送到,脚下丝毫不带刹车地一路向前猛冲。一车警察就如海上在狂风暴雨中被甩得忽高忽低、将要颠覆的海船上的水手行李。其实也没错,罪犯脱逃对于监狱而言就是如同暴风雨对于海船。一旦追捕不利,监狱负有相关直接责任的管理者势必将承受同样可怕的灭顶之灾,马梓筠等无数无责的警察也将连带着承受年底奖金大幅缩水的惨景。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这整整一年内无数的熬夜值班、呕心沥血的辛苦付出将得不到等值的经济回报甚至完全成为白用功。事关个人和群体的核心利益,北关监狱所有的警察职工自上至下的高度紧张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车长指挥着司机将客车开到一条四周荒凉漆黑的土路上,开始每隔二十米左右一个地往下放人。别看这条土路路径短小,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中并不起眼,听组长说却是卡住罪犯向外逃串必经的第一道关卡。马梓筠在土路的中端部位被放下,这可能也是考虑到他是新警,又是第一次参加围捕,指挥人员特意将他摆在左右两名担任分监区领导、追捕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察之中,好在危机时候能有个照应。脚一踩在坚实的土路上,马梓筠揉揉被颠得发疼的屁股。十几分钟前他还强打精神地坐在厂房的木椅上朦朦胧胧,神游四海,如今却已置身于浙北这片凄凉萧条的陌生荒野之中,情节的推进彷如一部英格玛·伯格曼导演的北欧魔幻剧。他的眼睛用了好一阵逐渐适应了这四周无垠的黑暗,远处更加接近罪犯脱逃监区围墙的松树林中人声嘈杂,手电筒光束乱晃,边三轮摩托发出巨大的马达声,打着远光,在松林间和野地里到处晃**。这是监狱追捕时的心理战攻势,有意制造出强大的追捕声威,给躲藏在暗处的罪犯营造出一种到处都是追捕人员,他已经陷进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的错觉,以避免他在包围圈合拢之前由缺口逃逸进北面一直绵连到徽省的群山中。天幕低垂,星星既黯淡又稀疏,马梓筠只能勉强看清地上逶迤而过的白色土路路面。这条小径沿着一块和缓坡地的坡面延伸,土坡的正西方生长着一大片茂盛的马尾松林。松林中的松树棵棵高大挺直,最矮的单株也有二十多米高,蓬松茂密的树冠呈金字塔或三角形。小路与松林之间的一面是长满荆棘丛和蒿草的荒地,另一边是耕作过的较为平坦的种植花生、番薯、萝卜的菜地。此时监狱指挥组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局势研判,凭借以往的经验他们中的多数人达成了共识。指挥部预计罪犯脱逃的时间还很短促,对于附近地形地貌完全陌生、草木皆兵的潜逃者在黑夜里多半不会铤而走险,贸贸然地四处乱窜,主动暴露自己。而是会小心隐匿起来静观其变,此时最大的可能就是仍然潜伏在监区围墙和这条小径之间广大地区的某处。如果今晚能将罪犯有效地控制在小径内侧,那等到明天天亮随着更多警察和职工的补充到位,警戒线进一步围拢扎实,罪犯再想逃逸出去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今晚和明天白天这宝贵的黄金24小时之内抓不到逃犯,一旦让藏身于暗处的他在暗中窥探出了门道,发现了监狱方布控的弱点。那明晚天黑后到后天天亮之间的12个小时对于他而言也就是逃匿升天的最佳时机、而对于监狱指挥部和所有参捕人员则是最为提心吊胆的危机时刻了。
马梓筠属于担任原地警戒任务的较为轻松也较为安全的设卡组,那些打着手电在树林中深一脚浅一脚搜寻的更加辛劳也更加危险的人员属于搜寻组。新警基本都被归入了行动要求相对较低、行动风险也相对较低的设卡组,他们奉命埋伏在各处路口关卡监视周边,临近都有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察保护。搜寻组警察的任务则是每隔三五米一人,如一道移动的“人肉刷子”般对于重点区域的沟沟坎坎、草草木木、塘塘渠渠进行梳理搜查。他们不仅要在体力上付出甚多,时刻要冒着与罪犯迎面相撞乃至相互缠斗的危险,还得提防着无处不在的荆棘丛刺勾破自己的衣服,划伤自己的身体,戳破自己的鞋底。马梓筠披上警式雨衣,这深黑色的看似单薄的外套材质结实,耐脏耐刮,防水闷气,还具有一定的保暖功能,很适合在这种可能落雨的寒夜里穿着在野地里御寒挡雨。他望着坡下池塘边松林里四处晃动的手电筒光、车头灯光和光亮中闪动的人影,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舞台奇幻剧。他想起在大学期间曾经在一张电影报纸上看到过的《第七封印》的海报:皮偶似的人体的剪影、似真似幻的妖魅出没的黑森林、扛着镰刀的骷髅死神、逝者的亡魂排成长列吹奏着乐器跳着奇怪的舞蹈走向地狱。在宁城时他何曾想到过自己将来的人生将会在这座距离父母数百公里之外的浙省的莽荒边城度过,他会在这么一个万籁俱寂、寒虫悲吟的萧索冬夜中顶着刺骨的冷风执行什么捉拿危险逃犯的任务。宁城许多和他同龄的红男绿女此刻想必正在乐声鼎沸的酒吧中随着激烈的电子混声扭动着腰肢吧?要么就是亲热恩爱的男女相拥着正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卿卿我我吧?今年的初冬降温比往常要迅急,尤其是到了夜里。这坡顶荒凉的斜面正对着西北方向,空旷的野地上卷过一阵又一阵从遥远的北方长途奔袭吹来的寒流。坡上光秃秃地毫无遮拦,连一棵矮小的树木都没有。马梓筠们所能做的就是拉紧脖颈处的衣扣,将双手插在口袋中,跺着脚在寒风中来回踱步,警惕地留神野地黑暗处的声响。临近的中年警察几次**过来想和马梓筠说什么,见到马梓筠正对着松林方向出神,便又打住了。
这一夜就在一会儿站立、一会儿踱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沉思的节奏中度过的。马梓筠丝毫没有感觉到紧张,只是确实有些疲惫。等到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黎明终于降临,给各个卡点人员送早点的餐车也伴着晨光及时来到。每人分得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加上一袋暖呼呼的豆浆。马梓筠们狼吞虎咽,再坚持半个小时,天色完全放亮,白班的设卡人员全部到位,马梓筠他们夜班组的就可以回去补觉了,等到傍晚再来替班。通常情况下白天逃犯肯定是窝着不敢乱动的,多半都在藏身处闭目养神或是暗中观察,情势也相对安全,对于设卡人员的要求不高。监狱所有的只会表演擒敌拳的女警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职工们也都被充作有生力量,三五成伙的在男警的率领下各自蹲守住每一条能通人的能够被称为“路”的道口位置。她们的主要作用就是起到观望的作用,多个人多双眼睛,多个人就对逃犯多一份震慑。但是搜寻的力度却在进一步加大,夜班组的搜寻队员撤出休息后,马上就有新的白班组成员充实到位,再次按照指挥部的最新部署对于关键地带进行全方位搜查。特别是得到了武警大队的强力支援,补充进了大量生猛的武警战士。他们日常训练本身就比警察要严格,各个体格健壮,动作干练,精力过剩,生龙活虎,这下也算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算有用武之地了。他们雀跃欢腾着,咋咋呼呼地,奋勇争先,冲锋在前。与穿着各种各样各季服装的民警职工不同,每名武警都统一戴着交杂着褐色、白色、墨绿色和淡绿色斑纹的方形作训帽,统一穿着点缀着同样纹饰的迷彩作训服,脚下清一色是深黑色作训鞋,正规军做派十足。与民警职工发挥个人智慧,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地取材拿着形制种类各式各样的搜寻工具(多数都是长短不一的树枝)更加不同,他们统一人手执一根顶部包着一圈白铁皮、直径五六厘米、超过半人高的粗木棍(平日训练搏击时使用的),显得特别的威武精悍。他们每十米一个人散开,成弧状散兵线同步向前搜索,在搜寻的区域内使用木棍用劲地划拉拨弄着杂草、灌木丛、茶林、坟丘、猪棚、鸡窝、瓦窑等一切有可能成为罪犯躲藏场所的可疑区块。殿后的民警搜寻组和他们保持着二十米的间距,跟在他们后面再重复一遍以查缺补漏。以此类推,有些较大的茶地中十人一纵排、接替前进的搜寻组居然可以前后多达六七组,反反复复地来回梳理着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角落落。有了武警的参与,无形中也带来了一些相互竞争的意味,搜寻现场的气氛就更加的火热,也更具有紧张的实战色彩了。
这个逃犯是来自我国最贫困的西南诸省广袤山区中的一员。这里自古就是以聚住着盛行巫蛊之术的众多少数民族,出产不服政府管制的惯会打家劫舍的悍匪巨盗闻名。马梓筠至今对于幼年时看过的以这些人的先辈为原型拍摄的《乌龙山剿匪记》《湘西剿匪记》等影视剧印象深刻,其中最鲜明的记忆就是这些民生向来贫瘠,民风却极为强悍的穷乡僻壤所在之处的大晌午就能将日头都遮蔽得掉的永远望不见尽头的险峻大山。不知是由于基因使然还是贫穷造就,这一区域的山里人个头普遍不高,筋骨却很强健,身手也极为矫健。由于家中多数都属于赤贫,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家里大人干活,自幼行走山路、攀爬险崖、涉穿激流,都是习以为常的。他们与马梓筠等东部地区人群相比在野外运动能力上的差异形象而言就是如同岩羊和绵羊,尤其表现在对于艰苦环境的适应与忍耐力上。他们中的多数年龄稍大点就离开了家乡,其中的多数甚至只是提前辍学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懵懵懂懂、毫无规划地随着人数庞大的西部务工大军潮水般涌进浙省等东部沿海地区。起先也会规规矩矩地在建筑工地、私营企业、保安公司、快递外卖等所有依靠出卖体力为生的底层劳动岗位漂泊谋生,无奈低下的学历教育和贫弱的家庭背景注定了他只能过着体力负荷巨大、而收入回报甚少的穷苦生活。当有天多干少得的他发现都市看似壁垒森严的大厦高楼其实远比家乡的崇山峻岭容易征服和侵入,蒙发贪念的他就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地走上了翻窗撬锁的不归路,成为一名罪行累累的惯偷。和多数西南山区的成年男山民相似,他的个头矮小,体型精瘦,动作灵活,野外生存能力超强,也很能吃苦耐劳,足可为低配版的“本土贝尔”。加上第六监区围墙外一直延伸到第二道警戒线以北直连徽省的群山之间的广袤地区地形地貌复杂,有分散的村舍占据的平地、成片密布的茶林、高大耸立的松树林、零星散落的池塘、枝头根尖仍残留有成熟的果实根块的蔬菜地、破旧不堪的养猪场窑厂、废弃荒芜的鸡舍羊圈、零零散散的几十座破败长满荒草的野坟等。这就不仅为逃犯提供了数量众多的利于隐蔽的适宜藏身之所,也为他能够在夜晚溜出来偷摘偷挖南瓜啊番薯啊这些果实根茎用来果腹充饥创造了理想的条件,这些都给快速围捕到他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接人的警车将马梓筠们拉回总部。车长就让他们原地解散,各自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晚上继续完成设卡任务。他还特意叮嘱到如果白天将逃犯抓到了,那晚上大家要么就在家里或者住处休息,要么就恢复日常的排班,到时一切再请示各自的单位,听从各个分监区具体的安排。一晚上没睡,马梓筠两腿轻飘软乎,耳朵里也是在快速击发着无线电波似的“嗡嗡”作响,犹如踩棉花般地走在返回第三监区的水泥路上。快要走到水泥路与国道的交叉口的时候,他远远地望见一辆体型庞大的大货车侧翻在国道旁的泥巴地里。旁边停着的一辆警灯闪烁的警车旁的两名交警正指挥着几名调车工人将调车的铁索抓手固定在货车的各个准备吃力的部位上,还有几名穿着橘色小马甲的道路保洁员正散成半个弧圈,俯身朝着车轮下观望着什么。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惊骇又畏惧,还夹杂着几分极力压抑的恶心。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转头扶着路边的绿化树开始呕吐,风向一转,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马梓筠心头泛起不祥的念头,他逐渐放慢脚步。距离车祸现场越走越近,他有意眯起眼睛,模糊自己的视线,可还是难以避免地瞅到在货车车厢底部挤压着一堆红红白白,黏糊糊,碎齑齑的人的残肢,让他想起儿时跟随母亲去菜市场买肉时在屠夫摊位前的案板上看到的被他光亮的半圆状利刃剁得屑沫四飞的情景。货车车尾后的沥青路上残留下几十米的一条刹车印,黑色的印记上黏附着延续几十米的薄薄的一层血糊糊、黏糊糊、支离破碎地包裹着红黄白各色的衣物碎皮、骨骼残屑、脏器散件和女子长黑发的肉渣,标明这次车祸有多么惨烈,犹如场面失控的屠宰现场。马梓筠只瞄了一眼,就赶紧扭过视线,憋足一口气,尽量迅速地从现场边绕行。一名头发乱糟糟,前额流着血,敞开的夹克多处刮破的青年男子全身发抖地站在一名在做记录的交警对面。他眼神飘忽,好像噩梦初醒。一面可怜巴巴地佝偻着身子,一面抹着眼泪在陈述着什么。从他颤抖地递给交警驾驶证的动作来看,他应该就是肇事的司机。马梓筠正巧经过他的身后,听见他用一口地道的鲁省普通话结结巴巴地叙述着事故的经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开着好好地,突然瞅见路中间横躺着一块大石头。他一个激灵,生怕自己才换上的新轮胎受损,反应过度了,猛地一转方向盘。这车子也不知道咋的就失控侧翻了,正好将女人卷进了车下。他说得涕泪俱下,不停地鞠着躬抹着眼泪求情,两行鼻涕拖在人中上也顾不得去擦拭。意思是自己这车还有好几万的贷款,自己起早贪黑,全家都指望这车捞活计了。他上有老下有小,真不是故意撞人的。他哪里想得到路中间会突然出现那么大的一块碎石啊,请政府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马梓筠穿过国道,胃中开始翻江倒海。一个小时前吃进去的食物,尤其是口齿间还残留着的包子肉馅的气味此时完全变成了开始折磨他的负担。他强忍着,喉间不断地泛上来苦水。直到走到上坡路,确定已经远离事故现场,而且正处在现场的背风处,他这才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清新而带着点刺疼感的冬日的晨风恰逢其时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口腔,那种跃跃欲吐的恶心感才被强压了下去。马梓筠之前并不是没有近距离地看过死尸,那是他十岁时,跟着父母去赣省弋江县送别外公。他们到达外公家中时老人已经是处于弥留状态,与外公同住的舅舅舅妈、先到的大姨、二姨、小姨三家人都是神色悲戚地守护在床边,宽慰着已是泣不成声的外婆。马梓筠怯怯地靠着痛不欲生的母亲,他看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外公原本饱满凸隆的脸完全凹陷萎缩了下去,似乎储存在体内的生命力正在被外界什么隐形的管孔在快速吸走。半夜里正和表弟同床睡得懵懵懂懂的马梓筠忽而听到母亲一声凄惨的呼喊“爹……”,随即外公卧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悲泣声。夹杂着外婆用他听不大懂的武城话哭天嚎地的自言自语倾诉着什么似的,即便是还未完全从梦乡中醒透的他也明白慈祥的外公已经“走了”。外公是土生土长的鄂省武城人,那是座以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近代中国的革命首义、驰名天下的江鲜、领衔全国的服装一条街与俗称“过早”的早餐文化闻名的大城。外公早先供职于法租借某洋人开办的幼儿园的后勤部门,武城从日寇手中光复后娶了出生于大码头主家庭此时家道已开始中落的外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跟着远嫁到赣省的大姨举家迁离了武城。他是一位光头的和蔼的老人,记忆中总是操着一口醇正的汉口话,整日笑嘻嘻地拄着一根拐杖坐在门口。他的双眼早已失明,听觉却很好。马梓筠和调皮的小表弟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双耳。胖乎乎的小表弟有时候调皮,会突然不知轻重地曲弯起中指和食指的指节,没大没小地在外公的光头上狠狠地敲个“螺丝”,再欢笑地跑走。外公也不会生气,只是朝着偷袭者撤退的方向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天马梓筠静静地看着同样静静地平躺在灵堂大厅殡**的外公,他的脸上五官整体还算安宁,只是蒙上了一层死人特有的青灰色。双眼微睁,双唇微开,似乎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估计还是对于仍存活于人世的外婆的眷念和不舍吧。到了午后他突然发现外公发青的瘪缩微张的唇边流出了淡淡的一条唾涎,吓得大呼小叫地跑去找母亲来善后。
马梓筠走到小卖部的门前时,老板娘正手舞足蹈地和两个乡民议论着刚才坡下国道岔口边发生的惨剧。马梓筠这才听清女死者原来是陆芳菲所在的村庄旁一家规模很小的编织袋加工厂里的女工,昨晚也是加班赶了一晚上的生产任务,早上骑自行车回在另外一个村子里的婆婆家看两岁的儿子。结果,唉,也真是太惨了。身体被十几吨的大货车顶压在公路上摩擦,都快成豆腐渣了,估计最后收尸时都得用铲子慢慢地铲到收尸袋里。“这是造了什么孽哦。”老板娘说完,一摊手,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岔口也是邪性。”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大妈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这都是这几年的第四个了吧?”马梓筠慢慢从她们身边经过,由于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问老板娘买了两盒果脯。另外中饭预计也不会起来吃了,又买了两罐八宝粥,一袋饼干,反正现在任何油腻的东西他见到了都想吐。老板娘简单问了问追捕的情况,她的男人一向是职工中的表现良好分子,加上生得膀大腰圆,一早也被抽进搜山组,正在跟着漫山遍野的搜捕大军冲锋在前。老板娘不免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向来脑筋缺根弦的指哪打哪的憨厚男人积极性太高,一头撞到逃犯身上。万一那家伙狗急了跳墙,自己傻不愣登的丈夫有个意外可如何是好。马梓筠劝慰了下,说放心吧搜山的主力都是民警和武警,职工只是在一边配合。再说那逃犯也是手无寸铁,又是惊弓之鸟,就算迎面撞到了那倒下的多半也不会是她人高马大的丈夫。他临走时老板娘转头瞄了瞄那两个老村妇,确信她们听不到之后才用压低的声音提醒马梓筠搜捕结束后别冷落了陆芳菲。她嘱咐马梓筠要趁热打铁,根据反馈的信息,小陆姑娘对他的印象很好,马梓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