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汝州东面的和宁郡已遥遥可见,郡门口立着两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绿叶成荫,一左一右地两两对望,那姿态仿佛两名尽职的门房,弓着腰身对外来客似迎似送。

疲于奔波的马儿入了郡,在狭窄的街市上踱步缓行,头顶烈日炎炎,越往东,这酷暑之气便越发浓重。

马车在驿站前停下,阿虞回身挑开车帘,看了一眼躺在里侧不做声的萧怀景:“饿不饿?”

“不饿,饿了也不吃你的东西!”萧怀景摸了摸腰上已经绑好的布条,很是有骨气地将脸埋到手臂里。

阿虞默然片刻,忽而挤进车厢里,他只觉得面上一阵香风袭过,少女柔软的发尾擦过他的颈项,萧怀景浑身一哆嗦,快速爬了起来:“做、做什么?!”

动作一大,立即牵扯到伤口,他疼得面色苍白,靠着车壁直喘气。

阿虞冲他扬起手,掌中是他挂在腰间的王府令牌。

萧怀景呆了半晌,闷闷地垂下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两日,他伤口发作两回,服了药才能入睡,但也昏昏沉沉地醒过几次,每每见她不是在赶车,就是对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凝神思索,直到今晨,她忽然开始写信,足写了七封才停笔。

用的是他王府里的彩云笺,盖的也是他王府的私章,萧怀景当真不知,自以为领了朋友进家门,原是引狼入室,这年纪看着还不如他大的丫头,练得一手好盗术,竟不知不知觉偷了他府中诸多物什。

那下笔有神,决断干脆的模样,分明是老手,但摘了假面的她,却年轻得不像话,眼眉清丽,肤若凝脂,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萧怀景这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像他院中窗下的铃兰,铃兰花太娇弱了,细梗柔叶,稍有风动就容易折损坠落。她更像是海棠,成片成簇地开得绚烂,高挂在枝头无惧风雨,叫人只能瞻望仰慕。

“东海战事还未停歇,但汝州怕是熬不到你父王归返。你那位舅父多年来居心叵测,大豫四处皆有碧渊殿的据点,这一次失了美人香,他必当会叫碧渊殿放开手脚去找,小王爷如若不知碧渊殿是什么来头,大可理解成是那关外走狗,他们行事从不讲道理,杀人不过是眨眼之间。”

萧怀景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舅父他……叛国?”

“叛国倒也谈不上,你舅父本非大豫人。”阿虞轻描淡写地将萧祜藏了多年的秘密揭了出来,“突鲁族内分两国,一阴一阳,你舅父徒有吞并之心,但尚未有吞并之力,想来美人香对他大有裨益,才会卧薪尝胆潜伏在睿王府里,这些年又笼络了碧渊殿上下为他敛财办事,眼看着事情愈发顺利,我们打得他防不胜防,狗急跳墙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是我们,”萧怀景犯了小孩儿脾气,“是你,只有你!”

阿虞面色淡淡地颔首:“好,是我,但现在你我已是同根绳上的蚂蚱。”

言下之意,他也别想脱开关系。

萧怀景气闷地又想埋头,就听阿虞徐然说道:“碧渊殿如今只听方寿成一人之令,我这些信,就是仿了方寿成的笔迹,叫他们汇去东海的。”

萧怀景倏地瞪着她:“你想让我父王对付碧渊殿?”

“小王爷真是天资聪颖。”

她已经行完解佩令,不能再在汝州久待,加上碧渊殿的据点盘根错节,又非她一人能对付,将其在大豫境内的势力引向东海,让阿曼努迦和萧祜联手去歼灭,才是眼下最省心省力的法子,如此,也定然能在十五月圆之前,给玉掌柜一个交代。

同是坐收渔利的算计,但阿虞自认还是差容尘一大截,此事要换成他来做,才不必苦思两日,但她也琢磨着这次去见他,除了蓝玉,再送他一份厚礼,思来想去,不如就碧渊殿了,是以在赶路的途中做出了这番部署。

“不行!我要去东海!”萧怀景推门就要下车,刚挨着车门就被阿虞拽着后领甩了回来,他心下暗骂这丫头力气可真大,红着眼揉着后脑大吼,“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你、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但现在,还得小王爷替我露个脸,不然这信怕是送不出去呢。”

阿虞先行跳下马车,拿着睿王府的腰牌去更换马匹,手里还捏着写好的信函,一并交给驿站伙计。

“这七封信都是咱们王爷出发东海之前留下的,说是会有大用处。劳烦几位小哥挑选最快的马送达各处,免得拖了王爷的后腿。如今东海遭袭,突鲁族狼子野心也不知道会使些什么阴谋诡计,王爷究竟能否平安归来,还得大家伙儿齐心合力才行。”

说着,向后指了指马车的方向,萧怀景靠在门上冷着脸不说话,阿虞眉心蹙起,忧心忡忡道:“小王爷记挂着王爷的安危,吵着闹着要亲自去往东海,还请郡守大人出面留住他,让他在这里小住几日,等王爷凯旋,自会经过此处,到时候父子团聚,和和美美,郡守大人费心将小王爷护得严实安好,也能在王爷跟前讨些面子。”

“小的记下了,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驿站伙计看她说话有板有眼,俨然是做大事者,一面细心听着记着,一面派了人去告知郡守。

一直到日上中天,阿虞才将剩余事项一一安排妥当。

她跃上马背,低头对上萧怀景怨怼的眼神。

他的身后站了两个高壮的侍卫,乃是郡守特意派来看着他的。

阿虞扬唇,笑得一派无邪可爱:“小王爷,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你最好躲远点,别让我抓到你!”萧怀景咬着牙,话说得阴狠,可眼里还是流露出几分不舍。

他再是顽劣,也知道阿虞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

既免了方寿成的迁怒,更能让他最早见到父王,在这全然陌生的小郡县里,大多数的老百姓都不认得他,他还可以真真正正地过上几日逍遥自在的生活。

三全其美,煞费苦心。

阿虞策马走近,慢慢弯下腰去,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小王爷,你是这世上少数见过我真容的人。”

萧怀景心口一缩,眼瞳大睁,喉间哑然失声,急急追出两步,又慢慢停了下来。

只能傻傻地远望着那道扬鞭离去的纤细身影。

其实啊,你早就是我的朋友了。

……

没了萧怀景,阿虞一人落得轻松,纵马飞奔,披星戴月,中途只短短休息了半盏茶,不眠不休地驰骋一夜,在第二日的傍晚,终于抵达西突鲁的草原边境。

广袤无垠的草原在火红的晚霞中,像娇羞的姑娘蒙着面纱,路上狂肆的风经过这里也静了下来,成了一双双柔荑,在草上轻抚拨弄。

被赶回家的牛羊懒洋洋地发出叫声,三五成群地拥堵着,在绿草丛中穿过,牧民一声吆喝,它们才快行几步,没一会儿又开始犯懒,气得牧民哭笑不得。

这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传言说,人若一生行善,他日死去,就会变成天上一颗星子,日日夜夜照着自己最爱的人。

阿虞心神一松,弯起唇角,牵着马跟在牛羊群后缓缓走着。

牧民们兴致一起,忽然唱起歌儿来,你唱我和,此起彼伏,歌声粗犷而不失悦耳,从草面上飘过,被晚来温柔的风送往家中。

远远见到一个个鼓鼓的白色毡包,像落日下散落的珍珠。

几个毡包中已有炊烟升起,忙碌的妇人或是在河畔浣衣,或是追着不听话的孩童笑骂,亦或者架起大锅备着晚饭。

这也是最接近人心的地方。

阿虞找了人问容尘的住处,他在这里显是很有名气,她只提了一下六爻,就有人兴奋地围着她问东问西。

更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听她是来找容尘,热情地想要为她引路,那痴然目光更是一刻不眨地望向那一处,掩也掩不住心底的爱慕。

阿虞眼儿一沉,抿了抿嘴,刚要上马自行去找容尘,耳廓倏然一动,眼风扫向后方——

夕阳折光之下,有什么凌锐的东西一闪而过。

她借着牛羊的遮挡,虚眼看去,赫然发现厚重的草丛下,居然都是埋伏好的弓箭手!

会出现在西突鲁境内的,莫非是东突鲁的奸细?!

而且……那箭矢所指的正是容尘所在的毡包!

他们训练有素,且身上衣裳都与草的颜色相近,若不是阿虞目力极佳,决然是看不出来的。

这些弓箭手许是得了吩咐,并没有大肆进攻,而是小心放缓速度,逐渐逼近,看来不是为了惊扰西突鲁的安宁,反是冲容尘来的!

阿虞小脸绷紧,翻身上马,双腿重重夹紧马腹,缰绳被她用力拉起。

马儿前蹄高扬,骤然发出一声长嘶!

“哞——”

“咩——”

牛羊不设防受了惊吓,乱走乱跳地撞在一起,牧民们也慌了神,高声吆喝无果后,挥起长鞭照着最近的一头打去,这才勉强叫四走的牛羊不敢再动。

“不好,被发现了!”眼看着阿虞疾驰向远处的毡包,丛中传来怒骂,“放箭!不能让她通风报信!”

“是!”

“嗖嗖——”

箭矢凌厉,擦过牛羊毛茸茸的后背,从牧民戴着毡帽的头顶直直穿过——

阿虞扬鞭策马,耳听着风中净是杀气,红唇半咬,反手抽出软剑击开飞来的箭!

她时而趴在马背上,时而向后倒去,一路驰过山包,越过燃着篝火的大锅,刚坐直,眼前走过一道熟悉的人影。

阿虞黑亮眼睛倏尔闪过喜色,对着那打着呵欠的黑奴大喊:

“六爻!有埋伏!”

她平日里声线细软,此刻却因紧张而生生拔高,平白多出些许尖锐来。

“阿虞小姐?”六爻还未回神,身后的帐子蓦地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

容尘隐约闻得阿虞的声音,探身出来,昨夜点兵走将击退东突鲁的侵扰,他适才将将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男子清雅如玉,长身而立,长眸微微向前抬起,视线中,蓝裙少女高坐在马上,足下踩着紧实的长皮靴,腰肢曼妙,身形如柳,墨色长发被风簌簌吹向身后,素白清美的小脸在见到他时,露出一刹欢悦:“公子!”

“阿虞?”容尘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下一瞬,深邃的瞳仁遽然缩紧,“小心!”

一支破风冷箭从阿虞后背袭来!

阿虞当即返身拨开,软剑将箭矢当中斩断,才要舒口气,哪知这箭乃双箭,不等她趴下躲避,第二支箭毫不留情地没入肉中!

胸口忽有剧痛传来,阿虞身体一僵,天旋地转跌下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