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比往常要淡薄许多,像隔着一层软软的纱帐,一切不为人知的野心都藏匿在若有似无的朦胧之中。
“唧唧吱——”
一只通体黄褐色的促织从草叶上蹬腿一跳,落在院中,细长的触角悠哉哉地动了两下,就被一记阴冷的掌风拍成肉泥!
丽娘脸上的柔媚收起:“上!”
方寿成将羽扇往身前一挡,极是挑衅地冷哼:“呵,不自量力。”
几大门派的高手素来自负,被他激得脑门一热,群集围攻。方寿成却早有准备,一人以一当十,王府那些只会隔靴搔痒的侍卫们反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
阿虞静等了片刻,朝外丢出一颗石子,侧耳听了听,低声道:“送我出去。”
“现在?”邱小风神情沉肃地看着她,“半炷香,过时不候。”
阿虞拍拍他的肩膀,小脸上净是忧虑:“邱堂主千万小心,毕竟那个丽娘最会勾引男人心了。”
“你——”邱小风被逮着软肋,恼羞成怒地与她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肩膀妥协,“最多一炷香。”
“邱堂主真是慷慨大方。”阿虞得了便宜,唇角抿出一丝狡黠,翻身跃出门窗,在邱小风的掩护下,顺着墙根躲入月下暗影。
她灵巧地避开院中人的视线,纤细的身形似暗夜里的一条鬼魅,很快就消失在墙垣旁。
邱小风等她离开后,自己则转身贴在院门后,心下记着阿虞的叮嘱,没到最适宜的时候并未急着出手。
他漫不经心地捏着手中一颗圆润的弹丸,这是阿虞刚才塞给他的,说只剩这一颗了,让他省着点用。
邱小风探出目光观望战局,冷静的眼神紧盯着每一个出手之人的招式——
丽娘仗着步法变幻,宛如一条美人蛇在其间游走,配合闲散人的剑术,总能在方寿成左近不过七寸处形成密集的攻势。
“制住他,美人香就是我们的了!”
笠蓑行摘下斗笠化作锋锐的武器,在空中飞转碰撞,擦过方寿成的衣袂,唰地一声割下一块碎布!
“找——死!”方寿成被逼退两步,眼中暴戾之气骤涨,双手平摊在前,气劲沉于掌间,迷蒙月光下,羽扇开始凌空浮动!
青云老祖暗道糟糕,厉声大喝:“不好!快闪开!”
可已经来不及了!方寿成的羽扇霎时变作无数利刃,从四面八方击向院中四人!
“噗——”当头的丽娘被一片利刃狠狠割破了喉管,鲜血喷涌而出!
“撤!”
剩余三人都受了轻伤,虽不甘战败,但也分得清时局!
三道身影几乎同时急速掠起,刚要飞出院墙,方寿成阴诡一笑:“想跑?”
衣裳在夜风里肃肃洌洌地展开,羽扇收回掌间,再要飞出,院中忽然漫起重重烟雾,辨不清五指!
“咳咳——”侍卫们熏得眼鼻发酸,纷纷乱作一团。
突如其来的助力让笠蓑行等人得以出逃,方寿成咬着牙使劲追出去,眼看着那三道身影即将成功离开,前所未有的怒意让他再也顾不上屋里的美人香,脚尖一点,从院中追了出去!
“贺兰堡的霹雳弹?”院门后,邱小风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眉梢意外地挑高,“啧,真是个盗术了得的丫头。”
而今,方寿成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易躁易怒的心绪受不得挑衅,不依不饶地追截闯入者去了,如此便给他们留出了不少时间。
他缓缓走到台阶上坐下,等着阿虞带美人香出来。
偶然一抬头,见那临近十五的圆月尚未明朗,唯有三两颗璀璨的星子陪伴近旁,星月交映,徐徐一点亮光,就能叫这山河大地满布清辉。
人,只要有一技之长,纵然只是漫天星子中的一颗,也不该小觑之。
邱小风不由想着,这个被盟主瞧上的丫头,兴许今后真会让整个乾坤盟为之折服。
比起阿虞的得心应手,萧怀景贵为小王爷,这还是他第一次偷东西,尽管是在自家屋中,大不了被发现后就是一顿训斥,可仍是揣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缩手缩脚地往屋里头摸索。
白日里被方寿成搅了兴致,让他在虞梦面前下不了台,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间,到了夜里睡不着,索性来瞧一瞧美人香。
因着这段美人香,父王自打母亲去世后,就常常留守屋中,终日不见人影。舅父也一天到晚提防着外人来抢夺,整座王府闷得像口大锅,压得他难受得紧。
他今晚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让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为此着了魔!
接连撞到两张椅子后,萧怀景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刚要吹开,斜地里伸来一只手将火折子按了下去。
“别见光。”
“谁!”萧怀景吓得后脑勺都生出一层冷汗来。
阿虞压着声线轻笑:“小王爷要偷东西,怎么不请我帮忙?”
“虞梦?”萧怀景茫然地瞪大眼睛,刹那间陡然想通了一件事——
“原来你……”
“嘘。”
萧怀景下意识闭上嘴。
黑暗中,他只能看见阿虞明亮的眼睛,那色泽深黑的瞳仁里,正倒映出他惊讶的脸。
他极慢地挣开她的手,扶着桌面颓然道:“原来,你也没有拿我当朋友。”
身后的呢喃掺杂着少见的颓然和泄气,与他平日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阿虞前行的脚步顿住,但也只一瞬,就继续无声往前走去。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让这个少年失望了,可如若不经历失望,他必定永远不会长大。
萧祜将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到他都十八岁了,还这般懵懂天真,始终维持着单纯的心性,倘若一生困于府中倒也罢了,一旦出了睿王府,这样的心性足以害他死一万次。
美人香一直养在萧祜的内室里,除了萧祜和方寿成,府上再没第三人亲眼见过。
萧怀景跟在阿虞身后,总算走到屏风后,这才发现此间别有洞天。
屏风之后,被精心辟出一块单独的地方,放着一口蓄着水的圆形大缸,那水中不知加了何物,在夜里还有盈盈的碧蓝光亮。
走近一看,一截皱皮枯木浮在里头,底部浸泡在水里,根茎上已经长出了不少细弱的小须,但露在水外的部分却俨然有即将枯萎的迹象。阿虞见那主枝笔直,旁枝歪歪扭扭,长势丑陋,还不如凌轩阁的七叶树挺拔好看。
这便是外头人人觊觎的美人香。
乍一看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丢在路旁都未见得被人发现,可于这样杳寂的夜里却仿似多了几分神秘之感来。
她伸手正要将美人香拿出,萧怀景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她,整个人挡在缸前:“虞梦,你要拿美人香做什么?”
少年冷着脸,嗓音紧绷而克制,阿虞只得别过眼不和他对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谁的托,忠谁的事?”萧怀景神色执拗,非要一个答案,“虞梦,你真的一直在利用我吗?”
外头倏尔响起约定好的哨音,阿虞眉间一拧,手掌成刀向他劈去:“得罪了,小王爷。”
“虞——”萧怀景感到后颈骤疼,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阿虞反手扶住他慢慢下放,背靠在缸上,起身时才发现手上有些粘稠。
她心下咯噔,借着极淡的一缕的月光望去,面色遽然一变!
是血。
萧怀景的后腰不知何时中了一枚飞叶暗器,入肉七分,谈话之际,血顺着缸壁混入碧蓝的水中,那里的水色格外暗沉。
阿虞豁然扭头看向水缸——她刚才要触碰之处,竟埋着这般不见声响的暗器!
“出来。”邱小风等得不耐烦,隔空传了密语进来。
阿虞一咬牙,猛地将美人香捞出,根底扫过那暗沉的水色,根须似乎随之健壮了不少。
她无暇细看,扯过床帐将美人香包住夹在腋下,推门欲出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靠坐在缸边的萧怀景。
他昏睡着,身上的伤也还不曾处理,萧祜不在王府,方寿成如果得知是他让人盗走了美人香……
“东西到手了还不走?还想留下来给没断奶的小孩……”怀里突然丢来一样东西,邱小风抓起一看,顿时愣住了,“你要做什么?”
“美人香送去凌轩阁,天一亮,徐掌门就会来取。”
阿虞一边说,一边返身飞入屋内,将比自己高上许多的萧怀景扛到肩上,勉力走出两步才算稳住身形。
邱小风不敢置信地低骂:“你真是疯了!”
阿虞歪头想了想,很是不舍地说:“邱堂主,解佩令的尾款我会分你一半。”
“你!”邱小风第一次被人气得口不择言,“这他妈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小王爷救我一命,我理当还他一份人情。”阿虞倚着门板,抬眼朝他笑道,“就送他一个梦吧,一个,他一直想要的自由的梦。”
否则,她此生都会过意不去。
……
一炷香后,睿王府里灯火次第亮起,门一开,放出大批巡逻卫和猎犬,四面包抄,沿着长街搜索拿人,阵仗之大,惊得城中百姓惶惶不得安宁。
而城外的护城河边,一个肤色偏暗的女子正蹙眉审视着河岸宽度,她的背上还托着一个早已昏迷的少年。
蓦地,她像是下了决心,深提一口气,如一只羽翅饱满的飞鸟苍鹰,转眼间就从护城河激流之上踏水而过。
天方蒙蒙亮,二人已上了一辆雇来的马车,骏马扬蹄疾奔,朝着突鲁草原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