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丽是个健谈又开朗的人, 她看尤眠对过往福利院的日子很好奇,便摊开相册一个个地讲解起来。

可尤眠在福利院待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才不过四年。

苗丽很快就翻完了相册,面对男生期待的目光, 她一抿唇,说:“我知道宋铮的父亲还在世, 如果你们还有想知道的, 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原以为走到死胡同的前方竟然峰回路转,丢失的线头再一次出现在了尤眠面前。

尤眠的眼神瞬间一亮,随即声音很轻, 情绪复杂地说了声:“谢谢苗阿姨。”

苗丽和蔼一笑,伸手拍了拍尤眠的手背。

在苗丽和尤眠聊天的这段时间里裴怀霁一直安静沉默地坐在一旁,因此一开始碍于对方身高而颇有些忌惮的苗丽也不免放松了下来。

在尤眠道谢后裴怀霁忽然也跟着沉声道:“多谢您。”

裴怀霁冷峻的气场虽然刻意收敛了, 但苗丽侧头面对他时依旧会卡壳半晌。

苗丽轻一摆手,“都是举手之劳。”

“嗯……这是地址。”苗丽边说边递出。

尤眠接过来一看,发现是华江市城郊不远处的一个陵园。

苗丽主动解释道:“宋铮他爸在那里工作,你们找保卫处就知道了。”

尤眠收起名片感激地一笑,“谢谢苗姨, 今天打扰您了。”

苗丽轻蹙眉, 疼爱般地抱怨了句:“说什么打扰, 一点都不打扰。”

她一抬手就搂住了尤眠,又轻轻拍了拍男生的肩背。

“去吧。”苗丽眸光温和地说。

在临走前尤眠许诺会在明天来给她扫庭院里的积雪, 苗丽却只是很温柔地拢着毛毯笑笑。

“在我这个老人家里待着只会消磨时光,走吧孩子。”

“不用特意来看我,只要有时会想起我就好。”苗丽摘下老花镜,远处的青色云霭映在她的眼底, 她轻柔地说:“因为我也会时常想起你。”

想念如果能化成具象,尤眠毫不怀疑此刻他与苗丽之间就已经被这种思念的羁绊层层缠绕住了。

苗丽的期许和盼望, 尤眠不用言语也能理解。

苗丽是个太好的人,她自认没有尽过对尤眠太多的抚养义务,现在她便也没有资格让尤眠特意腾出时间为她来做些什么。

只要彼此有想念,苗丽就觉得她足以继续做一个快乐的老人家。

苗丽站在栅栏旁冲着车窗里的尤眠和裴怀霁挥了挥手。

“去吧,孩子。”她再次笑着说。

看着远去的车尾,苗丽在心中为尤眠祷告,可怜的孩子,愿幸福从此眷顾你。

冬日雪景枯萎,钢筋大楼将白茫茫的天空分割成一片又一片的方块。

车后座里气氛微沉,不过很快尤眠带着笑意的语气就将沉闷打破。

男生笑着说,“就算找不到他们,我也认识了两个对我很好的人。”

尤眠的语气坦然,却令坐在一旁的裴怀霁心脏一紧。

裴怀霁侧眸注意到尤眠摩挲那张名片上的地址的动作,心中早知道尤眠并没有他此刻看起来的这么不在意和坦然。

寻找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从来都不是一件需要以坦然来形容的事情。

裴怀霁一如既往地选择支撑他,成为他坚固而不可坍塌的盾墙。

“一定会找到的。”裴怀霁如此沉声地说。

在尤眠有一半一半的不确定概率里,裴怀霁就这么笃定地在他耳边说,一定会找到的。

尤眠眸色猛地一颤,嘴唇紧抿。

裴怀霁选择成为那个不确定又渺茫的几率中的百分百。

“我从来不说哄人的话。”裴怀霁柔和地垂眸,说:“相信我的判断力。”

从来在其他人面前不习惯收敛两个字要怎么写的裴怀霁,此刻发现自己居然在尤眠面前已经能这么熟练地挂起不受控制的笑脸。

黑色的迈巴赫停在了陵园大门处。

司机小李降下隔板以眼神示意。

尤眠一扬眉,再抬眸时笑意真切了几分,“裴总挺会哄人的。”

裴怀霁学着他的表情,也一扬眉,锋利的眉尾轻扬,深邃的眼窝蓄着俊朗神采,高挺鼻梁英气十足。

“是吗?”裴怀霁笑着说:“那看来这个特长也要写进我的介绍栏里了。”

尤眠说:“一会儿我就去告诉Vivian。”

裴怀霁闻言状似苦恼地嘶了一声。

尤眠逗完裴怀霁爽快地推开车门走下去。

眼前的陵园草坪修剪得干净又整洁,放眼望去几乎看不见积雪,到处都被整理得很漂亮。

尤眠站在石门前停下,裴怀霁从他身侧走过,干燥结实的左手瞬间就将尤眠的手一牵,随后攥紧,握住。

“走吧。”裴怀霁沉声说罢便拉着尤眠前行。

裴怀霁的手心温度炙热,大手很轻而易举地就将尤眠的手拢住,贴紧得不留一丝空隙。

尤眠长睫一扇,心脏的跳动比平时剧烈些。

他任由裴怀霁牵住自己,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上石阶。

砰砰,砰砰。

他们牵着手在保卫处进行登记,又从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雏菊。

尤眠抱住花时松开了裴怀霁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尤眠在那一刻看见了裴怀霁很轻微的扬起的眉梢,似乎泄露了对方此刻的情绪波动。

“先去看看宋先生。”裴怀霁说。

尤眠一点头,两个人顺着刚才从保卫处问到的地点找到了宋铮的墓碑。

冬日寒风冷冽地吹拂着尤眠的脸颊,他站在宋铮的墓碑前,看清了宋铮贴在冰冷碑面上的相片。

这是一个笑起来十分洒脱的男人,黑发凌厉,眸色张扬,活得意气风发。

从相片上不难猜出宋铮的性格。

尤眠将白色雏菊放在了宋铮的碑前,弯腰的那瞬间他很轻易地感受到了一股悲伤的情绪。

明明他的记忆力那么好,可偏偏就把四岁前的记忆都忘掉了。

他忘记了所有有关宋铮的回忆,甚至记不起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裴怀霁站在尤眠身后,高大悍利的身形笔挺锐气。

“你好,宋叔叔。”尤眠笑着称呼了一声,说:“我是尤眠,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好久不见。”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尤眠胸前的围巾。

碑上的人可能是自己亲生父母的至交好友这个想法充斥在尤眠的脑海里,他们的过往都被石碑掩藏在这里,再也没有人能听见。

忽然,身后萧瑟的寒风中传来一个苍老的质问。

“就是你们找我?”

刚巡逻完回到保卫处的宋卫平就听见同事说有人来找他。

自从宋铮去世后,宋卫平就没再见过除了墓园工作人员之外其他任何人,今天突然听说有人来找他,宋卫平十分疑惑。

尤眠和裴怀霁双双转身。

两人礼貌点头打了招呼。

尤眠说:“您好,是我们找您,请问您是宋铮先生的父亲吗?”

宋卫平壮年失子,脾气秉性便从那时转变了很多,不是一个平和的性子。

于是他面对尤眠和裴怀霁时梗着脖子昂了一声,双眉紧紧蹙着,“找我做什么?我儿子早死了,他认识的那群朋友们也都早没了影。”

裴怀霁察觉出宋卫平的态度不似苗丽,便立刻挡在尤眠身前上前一步沉声道:“抱歉打扰您,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宋铮先生创办安心福利院的时候的事情。”

安心福利院几个字一出现,宋卫平就瞬间变了脸色。

“你们是什么人?”

宋卫平脾气再暴躁,在看见裴怀霁这人高马大的冷峻气场时都重新掂量了几番。

尤眠尽量柔和地开口解释来意。

“我是安心福利院里被领养的孩子,从苗丽女士哪里听到了在我几个月的时候就是宋铮先生带着我去到的福利院。”

尤眠停顿了几秒,琥珀色的眸色坚定又锐利。

“所以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我的来历,以及宋铮先生为什么会带着我去到福利院,宋铮先生……是不是认识我的亲生父母?”

几番解释下来宋卫平的固执和抵抗神色微褪,可脸色依旧挂着冷冷的敌意。

苍老的男人转身就走,一点都不顾及站在墓碑前的尤眠和裴怀霁两人。

尤眠想开口阻拦却又不知道有什么立场。

就在寒风再一次吹起时,已经向前走下几个台阶的宋卫平忽然转头冷冷开口:“宋铮不喜欢白雏菊,他喜欢向日葵。”

尤眠眨了眨眼,只看见宋卫平说完这句话便又转身快步离开。

男生瞬间领悟到宋卫平为什么会突然转身离开,又为什么会转身提起宋铮喜欢的花。

尤眠立刻和裴怀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快步地跟上了宋卫平。

走在前方的宋卫平在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后轻轻一抬下巴,神色缓了几分。

尤眠和裴怀霁跟在宋卫平身后走了十几分钟,直到他们走进树林,看见了一间灰色矮房。

宋卫平从兜里拿出钥匙几下就拧开大门。

苍老的男人先一步走了进去,不忘转头盯着尤眠看了一眼。

尤眠将这一眼神看作是提醒,便跟了上去。

小屋里空间狭窄,居住很简陋,但书桌上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干净。

宋卫平又拿着刚才那一串钥匙挑了一把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随后尤眠就看见他拿出一本轻薄的日记本似的东西,拍在了小屋中央的方形餐桌上。

啪的一声。

宋卫平放下后就转身坐在了床边,背对着尤眠和裴怀霁,面朝墙面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就这个日记本了,其他的都不知道。”

零散的线头逐渐被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尤眠轻声道谢。

表皮破损严重的老旧日记本被塑封了起来,里面的内容和字迹没有受到任何损毁,清晰可见的宋铮两个字被写在扉页上,笔锋凌厉,和照片上的那个宋铮给人感觉一样,很贴合得靠在了一起。

尤眠怀以极其复杂的情绪翻开了手中这本薄薄的日记本。

第一页首行写着天气和经纬坐标,还有一大堆英文专业术语。

尤眠一瞬间怔愣住,随即他读出这是地质勘探会用到的特殊术语。

【珠峰观测站第127号冻土,198号岩石块,检测到岩石膨胀、流动、变形的明显变化痕迹,深处土壤构造序列还需继续探索。】

【珠峰观测站第218号岩石块,第57号冰层冻土,检测到板块活动明显,继续探索。】

【珠峰观测站第478号冻土,检测到深部板块活动剧烈,第100789次深部取样测试开始。】

薄薄的几篇日记很快就要被翻完,尤眠却除了这些检测报告外没看见其他任何内容。

就在他双眉逐渐蹙起时,报告内容结束,真正属于宋铮的日记开始出现,语句都很简短,比起动辄几千字的地质报告来说,简直短的有些令人发指。

【边境这边有很多外国人,最近认识了一个绿眼睛的德国老外,叫瓦格纳,人长得也太帅了点,好看的姑娘都不怎么跟我聊天了。】

德国人,绿眼睛……

尤眠微微垂眸,心中一动。

【瓦格纳是个很不错的人。】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老瓦居然会说中文!他之前都是在框我!混小子。】

【老瓦我俩登上了三号营地,海拔逐渐增高,物资也变少了。】

【冬天难熬。】

【老瓦居然质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全名,笑死,那么长的名字谁记得住,就算我是他过命的兄弟也记不住,他不能拿这件事为难我,把洗锅的任务扔给我。】

【服了这混蛋,洗了三天的锅,我就不信今天我还写不下来。】

【终于下来了,老瓦不愧称得上学者两个字,登山技巧让我心服口服。】

【看来能喝上喜酒了,摩拳擦掌地期待哈哈哈!】

尤眠一翻页,发现日记似乎从此断了很长一段时间。

空白的大半张页面上流利的写着一串德文名字,字迹温润绅士,流畅自信。

Valentine Wagner。

再一翻,尤眠瞳孔骤然一缩。

【记尤岱君与老瓦,我会带着小眠好好生活,把他抚养成人,我会告诉他,他有这世上最勇敢的父母。】

尤岱君。

尤眠震惊万分地握着日记本愣住,身旁的裴怀霁担心地靠近,“尤眠。”

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壁的宋卫平也忽的闻声转头,在瞟见尤眠的脸色苍白时也不免露出一丝情绪波动。

“尤岱君……”尤眠眼眶通红,嗓音不受控制地干涩,沙哑地说:“我认识她,我知道她。”

在当代史上留有名字的女建筑学家,探索事迹包含大半个祖国山河。

尤岱君的名字在艺术史课本上独占了小半个页面。

她的一句勉励名言至今还挂在教一楼的墙壁上,尤眠看了四年,记了四年,念了四年。

鎏金的字体昂扬立于A大学子头顶,包含其写下时的飒爽姿态。

【驶出温暖的港湾,大胆去迎接风暴,不要叹息,去冒险!】

尤眠的侧脸线条紧紧绷起。

羁绊跨越山河冰川,跨越无情的时间长河在这一刻被链接起来。

死亡不是终结,遗忘才是。

尤眠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的颤动。

原来在A大的每一个凌晨,每一个深夜,每一次废寝忘食的雕刻时光里,妈妈都在。

尤眠的眼眶倏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