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人和堂, 李清露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了碗。她坐在屋外的葡萄架下,抬头看一会儿月亮, 叹一口气, 好像十分沮丧。

徐怀山觉得她不对劲, 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她道:“你真没事?”

“没事,”李清露道,“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徐怀山在她身后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 但看她实在不想聊天,便离开了。李清露虽然要他离开,可他真的走了,她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了, 有种被所有人都遗弃的感觉。

她的心好像被人向着两个方向撕扯,一个要她回到师父身边, 从此不问世事。另一个却要她留在徐怀山身边, 一直陪着他。

夜色浓重起来, 远处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了。李清露望着红莹莹的灯光, 心中飘飘****的,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像有点负罪感, 却又觉得这是自己一直以来缺失的一部分,是她想要了解的感觉。

天有点冷,李清露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 打了个喷嚏。一件披风落在她背上, 李清露回头一看, 却是徐怀山回屋拿了衣裳来给她。

李清露本来是服侍他的,没想到日子久了翻了个,他开始照顾起自己来了。李清露回想从一开始,他其实就挺关心她的。不过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会生活,对她帮的忙也很有限,显得笨手笨脚的。

李清露把披风裹在身上,道:“谢谢。”

徐怀山在她身边坐下了,道:“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还想谢你呢。”

李清露道:“谢我什么?”

徐怀山还有点心有余悸,道:“之前跟穆广添谈判,多亏了你在中间周旋,没让人看出是我姐来,要不然保准谈崩。”

李清露便笑了,道:“应该的,你一个月给我开十两银子嘛。”

徐怀山道:“光给月钱不够,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我都满足你。”

李清露静了片刻,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缩成一团,显得有些落寞。徐怀山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问又问不出来,只能盯着她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李清露像个瓷娃娃似的,皮肤晶莹剔透,头发乌黑,戴着金钗越发显得她矜贵漂亮。徐怀山打心里喜欢看着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有种宁静的感觉。

李清露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睛许久才眨一下。师父她们还在城里,自己要是趁着天黑去找她们,不知道徐怀山会不会答应。

她若是去见了师父,就会忍不住想跟她们回玉虚观。以徐怀山的脾气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肯定要找过去。他的性子一时正常一时疯癫的,若是犯病的时候去了,失手伤了什么人,自己就是祸害师门的罪人了。

跑路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商量。李清露憋了一会儿,小声说:“你真的什么都能答应我?”

徐怀山感觉她要给自己下套,道:“你先说来听听。”

李清露抬眼看他,试探地说:“如果我想走,能行么?”

徐怀山看她别别扭扭支支吾吾的,就预感到她又想跑路。他道:“好端端的怎么又要走,你才安稳几天就要跑?”

李清露小声说:“你这边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我了……我想回去了。”

她虽然这么说,却带着一点难过。徐怀山不想逼她,温声道:“为什么,有人欺负你了?”

李清露想起了穆大小姐和她那狐假虎威的丫鬟,叹了口气,道:“没有。”

徐怀山道:“那是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不是开不开心的事,”李清露低声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这样一直帮你,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是出家人,就算做不了善事,也不能……不能……”

她大约是想说不能为虎作伥,但又觉得这个词太重了,徐怀山也没干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就算打起来了,也是人家先找他的麻烦。泥人还有三分血性,他作为一派的带头大哥,总得把被人抢走的地盘夺回来,给自己死去的兄弟们讨个公道。

徐怀山觉得这丫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刚感觉她没那么排斥自己了,跟他分糖吃,还答应冬天和他一起堆雪人。可才一转眼的功夫,她又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忽然就要走了。

“你这个小骗子……”

李清露感到了一阵心虚,道:“我没骗你。”

“你这还不算骗我?”徐怀山抓了抓头发,好像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你答应要跟我一起待三年,这才多久,六个月!你说话不算数,是你师父教你的?”

李清露小声道:“我就是嘴上说说,又没签字画押。”

徐怀山拉住了她的手,道:“这就进屋写字据,你还欠我两年半,把这事写清楚了。”

李清露把手抽了出来,缩进了袖子里,道:“你别闹了。”

她知道出尔反尔不好,可她一个人在这儿也受了不少委屈。她低着头,哑声道:“我真的很想念师父她们。业力司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别为难我了。”

她平常性情坚韧,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哭了。徐怀山觉得不对劲,说:“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李清露沉默下来,徐怀山眯起眼来,觉得自己猜对了。他耸了耸鼻子,忽然想起自己还煮了东西,连忙站了起来,一边道:“你等会儿,我回来再跟你说——”

李清露有点莫名其妙,片刻见他端着个碗回来了。碗里煮了个荷包蛋,还有几个糯米圆子,汤是用红糖和米酒熬的,闻起来又甜又香。大约是刚才自己让他走开时,他去厨房煮的,做的还有模有样的,应该是问过厨房大娘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舀了一勺圆子,道:“你吃点热乎的,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就不想回去的事了。”

李清露摇了摇头,没心思吃东西。

“给个面子,”徐怀山道,“我亲自煮的,你总得吃一口吧。”

堂堂业力司的教主亲自下厨给一个丫头做饭,说出去谁也不相信。李清露不好拂了他的意,张嘴吃了。糖水甜甜的,吃下去肚子里确实暖和,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好吃么?”

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此时却又带了一点不安。她抬眼看他,忽然觉得他眼巴巴的像条狼崽子似的,生怕自己不要他了。李清露觉得自己也没有多好,他实在不必把自己看得这么重。

她点了点头,道:“好吃。”

徐怀山便露出了笑容,看着她把糖水吃完了。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他觉得她对自己多少是有点感情的,不至于像刚开始那样,一言不合就要跑路。

他道:“外边冷了,回屋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看着月亮不想说话。徐怀山道:“那我陪你坐一会儿。”

糖水是米酒炖的,李清露坐了一会儿,酒劲儿串开来,有点困了。她头一点一点的,徐怀山挪到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道:“能回去了么?”

李清露的意识依稀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师姐妹中间打坐。师父在上面讲经,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困得不行了,又怕师父打她手板,勉强撑着道:“我没事,我还能撑。”

“硬撑着干什么,又没人查你功课。”

李清露道:“修道之人,都要背逍遥游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徐怀山道:“一锅炖不下。”

李清露喃喃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两个人这样也能接下去,徐怀山觉得有点好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李清露的身体轻盈,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茉莉香气。徐怀山感到了一阵温柔,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了。

他进屋把她放在了**,李清露背到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徐怀山觉得实在有意思,道:“记性还挺好的,还能背么?”

李清露的眉尖蹙起来,显得有点困惑,良久喃喃道:“师父,后面的我忘了……别打我手板。”

徐怀山道:“回去还要被师父打手心。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李清露静了许久,也没有回答他,渐渐睡着了。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落在雪白的脸上,显得漂亮而又脆弱。徐怀山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放下帐子走了。

金刀门,云雷堂。

营房里灯光昏暗,到处都是伤员,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混合着汤药苦涩的味道,让人很不舒服。几个郎中在营房里给病人裹伤、换药,忙的焦头烂额。屠烈浑身都是力气却使不上,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第54节

营房里的道路狭窄,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站在那儿像一堵墙似的,有点碍事,便去外头透气了。一名郎中过来道:“堂主,咱们的药不够了。”

屠烈道:“去买啊,没钱怎的?”

那郎中为难道:“不是没钱,是咱们自己铺子里的药都用完了。”

屠烈疑心他忙傻了,这种事也来问,道:“去别家铺子里买啊,谁绑着你了!”

郎中苦着脸道:“上午派人去转了一圈,城西的各家铺子里都没药了。他们说……城东的人前一天就来了,把所有的三七、白芨、当归等止血活血的药都买走了。”

业力司也没有许多伤员,怎么就需要这么多药材?他们这么干,显然是故意跟这边作对了。这种事一看就是申平安让人干的,那臭道士一向玩世不恭的,气死人不偿命,这是记恨自己在牢里打过他好几顿呢。

刘管事从营房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话,叹了口气。屠烈气得不行,叉着腰在营房前转了几圈,恨不能找个沙袋揍两拳出气。这时候一名侍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封信,说是姚总门主派人送来的。

人和堂被业力司的人夺回去了,姚长易得到消息只回了封信,看来也是怕了徐怀山,不敢亲自来长安了。

屠烈心烦意乱的,懒得看字,道:“念。”

那人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信里不会有什么好话。他犹豫了一下,道:“属下不敢。”

屠烈不耐烦道:“让你念你就念!”

那人只好打开信,硬着头皮念道:“屠烈,你这个……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地盘让你就这么弄丢了。你还口口声声说负责,我死伤了这么多兄弟,你怎么负责?本座真是看走了眼才把人交给你……”

有人从旁边经过,听见了那些话,十分诧异,也不敢多看多听,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屠烈没想到姚长易会直接在信里破口大骂,一点面子也不给,连忙道:“闭闭闭嘴别念了,给我!”

他一把将信抓了过去,见上头都是骂他的话,斥责他是个没用的废物,就会花天酒地。又说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不用徐怀山动手,他亲自来收拾他。

屠烈看完了信,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姚长易还对他十分器重,如今却对他彻底失望了,简直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姚长易气得扭曲的脸。他心中十分惶惑,说:“怎么办?”

刘管事说:“总门主在气头上,骂两句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守好这里,安稳一段时间再说吧。”

屠烈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地忍下这口气。他长着一脸横肉,窝着火显得更加骇人。周围的人知道堂主心气不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祸上身。

这时候就见一座营房后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知偷看了他多久了。屠烈咆哮道:“什么人,出来!”

他大步走过去,却见他儿子屠小虎带着伴读蹲在这里,伴读的身上还挂着俩人的书包。他气不打一处来,道:“让你念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屠小虎抬头看着他,一脸无辜道:“爹,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屠烈道:“看什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最近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忍不住对儿子发起火来,道:“老子为了让你有出息,给你花了多少钱请先生。你还给我天天逃课,我让你逃、让你逃!”

他抄起旁边的一个大竹笤帚,朝屠小虎的屁股上拍过去。屠小虎被拍的满地乱蹦,一边道:“我错了,爹,别打了!”

他一边喊一边往伴读身后躲,三个人在院子里直打转。屠烈还没消气,恨恨道:“你还给我赌博、偷摸去喝花酒,吃了喝了还挂账,怕你老子不知道是不是?”

伴读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滚的浑身都是灰。屠小虎没了掩护,被打的抱头鼠窜,放声喊道:“刘大伯,快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啦!”

刘管事只好上前劝道:“教训几句就行了,别打坏了。”

屠烈就这一个儿子,也舍不得真打。他喘着气把大笤帚一扔,道:“赶紧去学堂,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鬼混,老子扒了你的皮!”

屠小虎小声道:“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考秀才。”

屠烈恼火道:“你不念书干什么,跟着老子天天砍人啊?”

屠小虎正中下怀,道:“那也行。”

“行个屁,”屠烈道,“你就是帮老子看堂口,肚子里也得有点墨水!你爹我当初就是没好好读书,现在吃了没文化的亏,看个信都费劲。想当年我为了练这一双铁砂掌,每天上午打一个时辰烧红的砂子,下午再打一个时辰。天不亮就起来站桩,一天就睡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叫苦。如今光让你念个书,你就偷懒耍滑的……”

屠小虎感觉头都大了,意识到父亲又要开始历数他从前吃了多少苦,自己都能倒着背了。

他连忙拉起了伴读道:“好好好,我去学堂。爹你别生气了,气大伤身。”

屠烈道:“我他妈去你的气大伤身,老子哪天要是气死了,就是你害的!”

屠小虎和伴读一起往回走,一边怪声怪气道:“子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屠烈听着不对劲,喊道:“站住,圣人这么说过吗?”

屠小虎有点怕他爹,远远地停了下来,道:“我记错了,是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屠烈转头看刘管事,道:“圣人说过这话?”

刘管事道:“说过。”

屠小虎老实道:“爹,还有事么?”

屠烈挥手道:“那没事了,走吧。”

屠烈看着儿子走远了,抬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又心烦起来。他虽然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简单。他清楚自己并非是为了打了败仗生气,而是因为对敌人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初就是屠烈联合白子凡一起杀了钟玉络,他深知徐怀山恨不能吃他的肉、寝他的皮,绝不可能放过自己。业力司的人为了报仇积攒力量,已经蛰伏太久了,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

屠烈不知道徐怀山接下来要做什么,那种对未来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为之颤栗。

他攥紧了拳头,脸上的横肉堆了起来,显得格外凶狠。他喃喃道:“姓徐的,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为了我儿子,也得守住这块地盘,老子非跟你斗到底不可!”

最近城里风平浪静,似乎是没什么事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金刀门会反击。双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都在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徐怀山打算在人和堂多守一阵子,至少过了年再走。他待在长安,其他人便也留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月。

申平安有好久都没跟师弟见面了,每天忙完了正事,便来找朱剑屏喝茶下棋,仿佛回到了昔日一起读书的时光。

徐怀山去营房看望兄弟们,李清露煮了点红枣桂圆汤,过来找蛛红聊天。

蛛红屋里没人,丫鬟说她跟青将军去找军师了。李清露想着自己煮了一大壶,三四个人也够分的,便过去看他们。

她掀开棉布帘子,就见蛛红穿着一件红色的单袄坐在太师椅上。她腿上盖着个毯子,怀里抱着个小笸箩,正在剥桔子。衣架上挂着好几件大氅,桌子上堆着橘子皮和瓜子皮。屋里弥漫着茶水的香气、橘子的酸甜味,檀香的陈厚气息,还有炭火的炙热感。

屋里暖融融的,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申平安跟朱剑屏坐在罗汉**,正在下棋。蜈青双手抱着臂在旁边看着,一如既往地沉默而又严肃。一群人凑在一起,冬天才刚开始,就开始猫冬了。

蛛红见了李清露,招手道:“快过来,来吃橘子。”

她就着皮把半个橘子递过去,李清露张嘴吃了,弯起了眼。她从小和众多师姐妹生活在一起,跟女子在一起就觉得十分舒适自在。蛛红也喜欢她温和的性子,一见她就开心。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一碟金丝饼、一碟红豆糕,又拿出个白色的大瓷壶来,道:“天冷了,喝点红枣汤暖暖身子。”

她拿了茶碗,给每人倒了一碗汤。蛛红喝了一口,汤甜甜的,带着一股浓浓的桂圆味,十分醇厚。她道:“真好喝,你们都尝尝。”

申平安喝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李姑娘好手艺。”

蛛红把膝上的小毯子盖到了李清露的腿上,还带着一股热乎劲儿。李清露小声道:“你会下棋?”

蛛红伸了个懒腰,坦然道:“不会啊,蜈青也不会。”

李清露道:“那他在看什么?”

“看输赢啊,”蛛红笑了,“我们下了注的,我赌申堂主赢,他赌军师赢。一两银子,够买一筐橘子了。”

那边下了一阵子,申平安抬眼微微一笑,提醒道:“师弟,我要赢了。”

朱剑屏的神色有点凝重,把棋挪了一下,道:“少说大话。”

申平安慢悠悠地跟了一步,自信道:“论下围棋,我可能不如你;但比象棋,整个业力司就没人是我的对手。”

朱剑屏抿着嘴唇,光是应付他就用尽了全力,确实没办法跟他斗嘴了。两人又拖了片刻,申平安落下了一枚棋,笑吟吟道:“将军!”

棋盘上,黑方的小卒子对着红方的帅。朱剑屏叹了口气,往后一靠道:“行吧,算你赢了……你平时不好好当值,光在街上跟老大爷下棋了是么?”

申平安哈哈一笑,道:“让你说着了,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在树荫里下棋的大爷都厉害着呢。愿赌服输,都拿钱来!”

蜈青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棋盘旁边。蛛红勾了勾手指,道:“分我一半,申堂主,我赌你赢呢。”

申平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道:“还是红将军有眼光,下次还买我就对了。”

他拿了一块银子抛给蛛红。蛛红把钱揣进袖子里,含笑道:“好妹子,等会儿带你出去买糖吃。”

李清露道:“好啊。”

几人说着话,一名侍卫从外头进来了,道:“军师,飞白书画坊的人来了,说是您的字卖出去了,给您送钱过来,还有话要跟您说。”

朱剑屏道:“让他进来吧。”

伙计掀开帘子进来了,对朱剑屏打了个躬道:“朱公子,这是字画钱。买字的还是前几次的那个客人。”

朱剑屏道:“那人走了么?”

伙计笑道:“那位客人还在铺子里,他写了封信让小的一起捎过来。”

朱剑屏有些意外,打开一看,见素白的信笺上有四句诗,笔迹刚劲有力。

“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明年榜上看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

这是苏辙诗中的四句话,朱剑屏的心蓦然间有所触动,眼帘垂了下来。这人知道自己想要功名,也认可自己的才华,单从书法中可瞧不出这么多。对方以这四句诗相赠,很可能见过他本人,而且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

朱剑屏抬眼道:“他还说什么了么?”

伙计道:“那位客人说,他对公子仰慕已久,想跟您见上一面。”

朱剑屏笑了一下,起身道:“好,我这就去一趟。”

这段时间里,朱剑屏去过飞白书画坊几次,以惊鸿客的笔名留了几幅字。经常是头一天挂上,第二天就被人收走了。店主说每次买的都是同一个人,次数多了,朱剑屏对那人产生了兴趣,想跟他见一面。

他跟字画店的老板说,下次那人若是再来买字,便让人来城东人和堂说一声。没想到对方先对他发出了邀请。

朱剑屏穿上了外袍,打算出门。蛛红起身道:“一块儿走,我去买点果子吃。”

她穿上了一件鼠灰色披风,衬得她红色的袄子越发鲜艳好看。李清露跟她携着手,不觉间想起了秦招娣。蜈青过来道:“我也去吧。”

李清露是教主看重的人,他得去保护她。一屋子的人像落花生似的,拽起一个,一大串儿都跟着走了。朱剑屏回头道:“师兄,你不去?”

申平安下了床,提上鞋道:“去也行,出去逛一圈,晚上好多吃两碗饭。”

天已经开始冷了,李清露穿着一件白色的袄裙,衣襟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木芙蓉花。下头是一件丁香色的马面裙,配着秋香绿色的衣带,看起来挺暖和的。

一行人站在大门前,寒风吹过来,蛛红捂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感觉脸上有点凉。蜈青走到她身前,给她挡着风道:“你看人家多会疼自己,你就不能多穿一点?”

蛛红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事啊,你冷么?”

蜈青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袄,也不怎么冷。阳光照在身上,多走一走就暖和了。一群人在街上逛了一阵子,临街的铺子生意都不错。大家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比先前落到金刀门手里的那阵子好多了。

有些流动的摊贩在路边做生意,没人驱赶他们。有人揭开锅盖,盛出一份米酒汤圆,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又有人在街边叫卖糖葫芦,那人双手揣在袖子里,在寒风里跺着脚。卖米酒的小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一点,这边烧着火暖和。

李清露认出来了,这是之前那个卖糖葫芦的人。他被金刀门的人驱赶,挨了一顿打。李清露同情他,还给了他几两银子。

她见他回来了,十分高兴,过去道:“大叔,我要五根糖葫芦。”

那大叔认出了她,惊喜道:“是你啊,小姑娘。咱们算是老朋友了,来来,我请你!”

李清露道:“最近怎么样了?”

大叔呵出一口白气,道:“就是天冷了点,生意比以前好多了。听说业力司的人赶跑了金刀门的人,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第55节

他说着拔下五根糖葫芦递过来,李清露还是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他手里,道:“天冷了,别待太晚了。”

她跑回去,把糖葫芦分给另外几个人。申平安接过去咬了一口,道:“好吃,好多年没吃这种小孩玩意儿了。”

朱剑屏拿扇子捅了他一下,道:“师兄,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申平安便不说话了,虽然嘴上没好话,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朱剑屏不爱吃甜食,让给了李清露。蜈青也不要,蛛红递过去道:“吃一根嘛,一天到晚扳着个脸。你该不会没吃过糖葫芦吧?”

蜈青被她问住了,沉默了下来。申平安道:“红将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他没童年的。喔……我也没童年,那没事了。”

大家方才一瞬间都想起了孙孤诣阴沉沉的模样,那老头儿是所有人共同的噩梦。在他手下长大,莫说没有童年,连命都快没有了。申平安一打岔,大家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许久,松了口气,又渐渐恢复了轻松的气氛。

蜈青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的皱起了眉头,冰糖随即化开来,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蜈青露出了一点笑容,万年的枯木仿佛也抽枝发叶了。

天这么冷,这时候还出来摆摊子的人也不容易,人和堂从来不跟这些人抽成。逢年过节,他们的人照例要去自家的铺子里送饺子。大年初一上午,人和堂的府门大开,凡是来拜年的,不管什么身份都给半吊钱、一口袋白面,让人家回去包顿饺子,讨个吉利欢喜。

百姓们十分高兴,一大早纷纷来拜年。人和堂的门前挤满了人,十分热闹,跟抢头香的似的。

城西的屠烈听说他们这么做,觉得有必要讨点口碑,便也学了一回,结果却是东施效颦。当天府门大开,钱都准备好了,也没人敢去拜年。从早到晚都门庭冷落,实在让人面子上过不去。

申平安知道了,笑了他们好几日。下山虎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忽然改了性子说要吃素,谁信呢。

“所以说啊,还是得与人为善。他们自以为精明,结果把人都吓跑了,他们的钱从谁身上赚呢?”

申平安悠闲地走在街上,看着周围热闹的情形,带着淡淡的笑容。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不怎么靠谱,却有能力把城东管的井井有条,徐怀山器重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走到街角,朱剑屏道:“我去字画店,你们去么?”

申平安一直听他说飞白书画坊不错,也有些兴趣,道:“我和你去看看。”

蛛红要去买果子,携了李清露的手道:“我们去前头看看,一会儿在对面的茶楼等你们。”

蜈青要保护两个姑娘,跟着她们走了。申平安和朱剑屏拐过弯,向前走去。

这边没有大街上那么热闹,书画铺子安静些也好,靠人口口相传就已经足够了。来长安的文人雅士游览完名胜之后,总要来此处留下文墨。不少人在此处以文会友,朱剑屏也是借这里与那买字之人神交已久,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当成朋友了。

两人掀了帘子,走进了铺子里。屋里弥漫着松墨的香气、还有些茶香、龙脑香,并着古籍的陈旧气息,融合成一股宁静的感觉。让朱剑屏想起了自家还未败落时,老家书斋的气息。

申平安还是头一次来,到处走了一圈。他在一幅山水画前站了良久,觉得笔力雄健,一股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感叹道:“这儿还真是个宝地,我在长安这么久都没来过。到底你是个才子,跟这等琅嬛福地有缘分。”

他看的那副画的落款是一叶舟,朱剑屏先前就买过此人的枯荷图。这师兄弟二人的爱好倒是十分相似,一眼就相中了那人的画。掌柜的上前来道:“公子,您来了。那位先生在后面等着您呢。”

朱剑屏道:“劳烦你带路。”

掌柜的看了申平安一眼,道:“这位是?”

朱剑屏道:“这是我师兄,不是外人。”

掌柜的道:“那就一起来吧。”

他引着两人去了后院,店面后头有个不大的宅子,正面是一间堂屋,旁边有两个厢房。掌柜的走到堂屋门前,隔着帘子道:“先生,人来了。”

那人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点威严的气度,道:“请进来吧。”

朱剑屏拨开帘子,和申平安迈步走了进去。两人看着上首坐着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朱剑屏惊讶道:“买我字的人……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买你字的人,也是画枯荷图的人,一叶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