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才四个月,就断了奶,因为严炎要到何州市第一小学上班。

新到一个学校,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哺乳期?好在严炎人瘦,原来奶就不多,宝贝断了奶喝牛奶,反倒胖了。

站在何州市一小高新校区大门口,严炎感慨万分。

自己一路走来,太不容易!

新学校很大,不仅比望海村小学大很多,也比自己在龙凤小学的校园大一倍。一排排教学楼通过回廊和拱门连接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教室,在严炎眼里就像一个褐红色的大迷宫。连厕所都分外多,每幢楼每个楼层都有,足有十几个。严炎上厕所也担着心,怕不小心看错男女,走错门尴尬。每次进厕所,眼睛都对墙上的牌子死命盯一眼,有时候还要再退回来接着确认一眼。

学校硬件设施高大上,塑胶跑道,操场像曼联足球场一样的真草草皮。各个功能室配套齐全,什么美术教室、书法教室、音乐教室、电脑教室……里面的布置都很上档次,还有游泳馆、室内篮球馆、乒乓球馆、羽毛球馆……严炎觉得自己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觉得很精致讲究。

学校的课程设置也丰富多彩,除了国家规定课程,还有很多校本课程:一年级学陶笛、二年级学竹笛、三年级学书法、四年级学游泳,五年级开设“创课”,六年级每周一节外教进课堂。每周五下午最后两节课,更有二十几个社团供学生自由选上,发展兴趣爱好。

严炎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个学校太好了!”

一级学校一级水平,市里的孩子真幸福啊!再想想自己在“望海村小学”的那些学生,想破头都不会想到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在享受这样的教育。三四线城市的学校已是如此,北京、上海那些一线城市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估计也是自己无法想象出来的吧?

校园一角布置得很美。层层叠叠垒着假山,下面是浅浅的池塘,里面养着五颜六色的锦鲤,一条条鱼儿悠闲地游来游去,池塘边上还种着几棵垂柳。垂柳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有钱人家的“乖乖女”;长在农村路边的杨柳,是被风吹得头发乱糟糟的穷人家的“假小子”。严炎觉得自己就是一棵从乡间移植到城里的柳树,不知道用多少年才能使自己由杨柳变为垂柳。严炎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多看几眼,总想着什么时候有空好好地来这里看看鱼,可是总是抽不出时间。

虽然有心理准备,严炎还是没想到市级学校这么忙,事情这么多。

她以前在“龙凤小学”也忙,就是纯粹忙学生学习的事,因为私立学校没有那么多的检查验收,一般的检查验收都在公立学校。而这里,不仅忙学生学习,还要忙各种验收材料,还有各种活动。

还好,这里的家长素质和对孩子的重视程度,要比农村学校和县级学校高得多。严炎在“望海村小学”,班级只有几个家长给孩子检查作业的,大部分家长都顾不上管孩子学习;在“龙凤小学”,大概百分之四五十。在这里,感觉百分之九十的家长都很负责,每晚给孩子作业签字。而据同事说,在市中心的老校区,全班几乎没有不负责的家长,全都铆足了劲,生怕自己孩子落后。孩子的成绩好坏,和家长的督促有莫大的关系。老师教得再好,学生回家不写作业不巩固,也是白搭。

学校有了演出活动,除了老师忙,很多也是家长帮忙。

班级学生家长中能人很多,有很多是专业人才,或者认识专业人才。从节目编排,到服装、道具,全程参与,哪个班家长水平高,哪个班级的节目就出类拔萃。市级学校的班级活动节目,不仅拼老师,拼学生,还要拼家长。

开学第一个月,年级就举行迎“国庆”唱歌比赛。

严炎在过去学校搞集体活动,很少敢让学生买什么东西,因为有家长怕花钱会反对。学生开学发了新校服,英伦风范,男生西服领带,女生领花格子短裙,看着很漂亮,所以严炎就打算他们穿校服上台。没想到在班级群里一说,家长们立刻就发表了不同意见:

“严老师,唱歌比赛为什么不买专门的演出服?”

“严老师,穿校服上台,和国庆演出主题不协调!”

……

最后结果是,家委会成员来统一购买服装。他们自己在群里统计孩子身高,自己收钱,买好衣服后放学时在校门口分发。全班每人花35块钱淘宝买了一套“小红军”的军服,灰蓝的军装,红肩章,棕色腰带,还带着绑腿,一穿上,精神极了!

严炎感慨,市级小学的家长果然不一样,都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过去在县城和乡村,让孩子买本书,都有可能有家长到校长那里告状,投诉老师乱收费,不要说演出全班买演出服装了!

班级里有一个家长是幼儿园老师,主动要求来负责排练班级节目。除了合唱的同学,还有在前面几个跳舞的,她在周末把跳舞的几个小朋友专门带回家训练。

当然,家长这么辛苦付出,严炎为了回报,让她儿子当了领唱,站在前面最显眼的位置。家委会负责校服的家长家孩子,也都举旗的举旗,指挥的指挥,站在特殊的位置,算是不负家长们的一番辛苦帮忙。

活动有一个多星期的准备时间。严炎看校园里,老师们除了练练唱歌,排排队伍,感觉大家也没怎么花功夫,然而正式演出,让严炎吃了一惊——

学校的大礼堂里,舞台上灯光音响全开,除了主屏幕,旁边还立着两块分屏,一看就很上档次。一男一女两个盛装的小主持人宣布:

“何州市第一小学高新区二年级‘迎国庆’歌咏比赛正式开始!”

市级学校的演出,果然是高大上!

一个个节目,都非常精彩!每个班级都买了演出服,有的班级还买了不同的几套,合唱的、跳舞的、领诵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的班级道具红缨枪,有的班级道具大马刀,有的学生扮演毛泽东开国宣告,有的学生扮演习近平检阅部队……

最精彩的是郁妙老师的班,两首歌排得像个舞台剧。据说她班有个家长是电视台的节目编导,按市级电视台播出节目的标准排的。节目排好,服装道具音乐也要跟上。所以高大上的节目也是钱砸出来的,据说这次唱歌比赛,总共花了两千多块钱,平均起来,也不算多,一个班学生每人五六十元。

市级学校家长对孩子的重视程度远超县乡,这点钱也不在乎。花了钱,又有专业指导,所以节目每个细节都很精致。比如:严炎班级的幻灯片就一张,郁妙班的幻灯片是专门在网上花200块钱做的,把中国近代史撸了一遍,立刻把人带入情境中。第一首歌曲优雅舒缓,钢琴现场伴奏,第二首歌曲慷慨激昂,架子鼓现场伴奏。每个孩子都穿着演出服,手里拿了一大束制作精美的绢花,到最后,舞台上的所有学生用手里的绢花组成了国旗的图案,红色底子上五颗星熠熠闪光,获得了全场阵阵掌声!

最后,郁妙班级得了特等奖,有几个班级得了一等奖,剩下的二等奖。严炎班级是一等奖的最后一名,已经很开心,看来自己班级家长的水平也不错。庆幸自己听了家长们的建议,买了衣服,不然穿校服上台,舞台效果太差了,还显得不正规,让人怀疑自己态度不认真,太丢脸了!

德育处主任陆齐山和校区钱瑞校长给获奖班级老师颁奖并合照。二年级“迎国庆”歌咏比赛圆满结束!

年级的活动太精彩了!严炎开了眼界。

过去严炎很喜欢组织班级学生搞一些不花钱的小活动,因为学生会很开心。但在这里,学校组织的活动已经很多,自己踉踉跄跄,勉强能跟上大部队。学校要求的,一件事情都不敢少做。当然,一件事情都没有力气多做了。

严炎觉得市级小学,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台齿轮咬合得很紧密的榨汁机。每天早晨上班,自己是新鲜的水果,到了晚上,出校门的时候,就变成了“渣渣”,所有的力气都被榨出来奉献给学生了。

现在,净水县到何州市高新区的车程缩短为一小时,如果每天晚上都回家,也有公共汽车。但是市级学校要求严,不能迟到早退,放晚学经常要开会,很多工作不熟悉,需要加班才能完成。所以她还是在学校附近和刚毕业的90后同事陶晶莹合租了一套房子。

陶晶莹在四年级,不和严炎一个办公室,是学校新教师开会时才认识的,都需要租房子,就搭伙了。陶晶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一头披肩长发,长得很清秀,最关键的是脾气也很平和,严炎和她相处得很愉快。

严炎工作日每天晚上和陶晶莹一起加班,一起回出租屋,看着和单身一样。一到周五晚上,陶晶莹有时逛街,有时忙着相亲,严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

虽然净水县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几年还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外省的她听都没听过这个奇怪的地名。但结婚之后,那里就变成了和她生命紧密相联系的地方。有她的老公和她的孩子,她灵魂牵绊之所在。

她和吴峻屹,是分隔在银河两岸的牛郎织女。

此岸到彼岸,隔着一小时车程。他们比牛郎织女的命要好一点,不是一年见面一次,是一周见面一次,被称作“周末夫妻”的那种夫妻。

吴峻屹家有三对牛郎和织女——

吴峻屹的妈妈来净水县城,帮他们带孩子;他爸爸乡镇医院退休后,帮她姐姐在乡村开诊所;而姐夫,在镇上医院上班,带孩子读书。牛郎和织女是被王母娘娘被迫分开的,他们家这三对,却是为了生活利益最大化,主动分在两地的。

一个周六的晚上,吴峻屹父亲来电话。长大之后,和父亲一向没有多少话说,吴峻屹一看来电显示,没有多想,直接就把手机递给他妈:“妈,爸爸电话!”老两口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没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几个小时之后,就阴阳两隔。

几天前,吴峻屹父亲觉得心慌,就去镇上医院做了心电图。自己是医生,也懂,是心跳过速,就让内科医生开了点药吃。

这天晚上他和老妻通了电话之后,吃点药就睡觉了。吴峻屹大姐就住在他隔壁,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大姐起床看父亲的被子,掀开了一半,人却已经没有气了。是心跳骤停,虽然已经掀开被子,却没有力气呼救了。

吴峻屹得到消息,立刻石化,傻了一般,不敢相信!

父亲才六十八岁,身体一向不错。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父亲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他却没有接,直接把手机给了母亲。如果当时问候父亲一句:“身体怎么样了?”也不至于良心被谴责到如此的地步!

来市一小从来没请过假的严炎,因为公公去世,请了三天丧假。

钱校长特别宽大仁厚,准了她假,严炎大为感激。有的学校,不是直系亲属,三天假都请不到。过去,严炎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大学同学许冰莹曾向她哭诉,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奶奶去世了,学校只给了一天假,在家守灵一天,第二天连殡仪馆都没有去成,没有送奶奶最后一程。

许冰莹哭着给严炎转发了她学校群里的通知:“直系亲属指父母、子女、配偶。只有这三类人去世才能准三天丧假,其余亲属,本不应准假,但从人文关怀角度,酌情准一天假。”许冰莹也是刚毕业的小老师,除了和同学哭诉一番,骂校长无情之外,别无他法,第二天还是擦擦眼泪,乖乖上了班。上班也没心思上课,除了在教室应付一下,就是在办公室默默伤心。

严炎学校的钱校长还好,准了三天丧假。其实她也没帮上什么忙,主要是陪陪吴峻屹,安慰安慰他。

三天内,吴峻屹胡子拉碴的,憔悴得要命,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

男人一脆弱起来,让人如此心疼。严炎想到公公一向对自己态度和蔼,准备婚房和装修,都替自己考虑周全,还不到七十岁,刚盼到儿子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好好享享清福就离去了,也禁不住流泪。

再看到婆婆心下也有点自责。

老人带孩子和年轻人观念不一样,平时严炎和婆婆有时也会龃龉,比如用尿片还是尿不湿啦?给孩子吃国产奶粉还是进口奶粉啦,奶瓶要不要天天煮沸消毒啦……婆婆说严炎穷讲究,整天瞎折腾;严炎就说婆婆老古板,不讲究卫生。

如果婆婆不是来给他们带孩子,和公公睡在一起,说不定半夜公公心脏不舒服,有个人在身边,或许能赶紧找人来急救——大姐就在隔壁。

这想法就像暗夜里的星星,不由自主就从严炎脑子里钻出来,一闪一闪的,严炎当然不敢和吴峻屹说,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当时暗下决心,以后要对婆婆态度好一点。

三天之后,严炎回了学校。

不禁感慨,一个人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

花圈、黑纱、孝袍、哀嚎……

三天过去都无影无踪了。

严炎来何州市一小高新校区的第一年,就这样在忙碌中,忙碌和紧张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