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要带我夫人回家,意欲阻拦者,杀。”◎

郁肃璋第一次见到郁棠时, 她还没有自己宫门前的石狮子高。

小小软软的一团,穿着一件杏红的袄裙,头发扎成两个圆鼓鼓的小揪揪, 其上还缀着铃铛,快走疾跑时叮咚作响,像是枝头鸣啼的欢跃雀鸟。

那时他堪堪因着辛氏与郁肃琰的有意作梗受了永安帝的训斥,正是心神烦闷的时候, 于是便遣走了身边的小太监, 独自一人躲到御花园的树梢间休憩乘凉。

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绿叶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眼皮上, 郁肃璋被这光晃得眉头紧皱,心中怫然一时更甚。

他不悦地‘啧’了一声, 撑着树干坐起身来,双腿晃**着悬在枝丫间, 试图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接跳下来。

“哥哥。”

一道轻而软糯的嗓音就在此时冷不防地自树底下传上来,伴着两声清脆的铃铛震响, 奇迹般地抚平了他心头郁郁的躁动。

……哥哥?

郁肃璋眉头一挑,纵身自梢头一跃而下。

“你居然敢叫我哥哥?你不认识我吗?”

他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小团子来回瞧了一瞧,继而撩袍蹲身,没轻没重地掐了一把小团子粉嫩的面颊。

“你叫什么名字?喊我做什么?”

小团子被他掐得冒了两眼泪,捧着脸颊向后退开几步,怯生生地回他道:

“不认识的,我, 我叫阿棠。”

阿棠?

哦,就是冷宫里的那位带进来的, 他父皇的便宜女儿。

郁肃璋敛了敛眸, 想起母后素日里的教诲, 当即便站起身来,一脸嫌弃地揩了揩手指。

小小的郁棠完全没注意到他厌弃的动作,自顾自地继续回答着他的问题,

“我在和季昱安玩捉迷藏,但我找不到他了。哥哥,你有瞧见他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举起肉嘟嘟的小手臂,“季昱安大抵有这么高,鼻子很挺,眼睛亮亮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

她十分认真地向郁肃璋描绘比划着意欲寻找的‘季昱安’,讲到此处还颇为雀跃地拍了拍手,“很漂亮的!”

郁肃璋自然认识‘季昱安’,但也确实没有见到他,毕竟这片树林是独属于他大皇子本人的禁地,平日里惯不会有人来,就算有那不长眼的擅自闯入,也会立刻被他毫不犹豫地扔到湖里去。

“哥哥,你有瞧见季昱安吗?”

思虑间郁棠又软声软气地问了一句,郁肃璋回过神来,却是端着个居高临下的架势,伸手在她后衣领的位置比划了两下,打算依循着以往的习惯,将这不识高低的小丫头直接提起来,再狠狠地丢出去。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最后也仅只勾着唇角嗤笑一声,心道怪不得季路元那厮这几日的午课总是打瞌睡,原来是将午后小憩的功夫都拿来哄孩子了。

“没有。”

他复又垂眸睨了郁棠一眼,心底尤在一个劲儿地厌弃人家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拖油瓶,手上却又不自觉地□□了两下她发顶上的小揪揪。

“不过话说回来,你平日里都和季路元一起玩吗?”

他坏心地将郁棠圆滚滚的发髻压扁,口中顿了一顿,出于一种微妙的攀比心理,又慢条斯理地问了郁棠一句,

“你叫他什么?也叫哥哥?”

郁棠摇了摇头,甜丝丝地弯了弯眼睛,“我就叫他季昱安呀。”

——哦,原来只有他才是‘哥哥’。

他极快地翘了翘唇角,又极快地将那点冒出头的笑意压了回去,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拨了拨郁棠发间的小铃铛,感觉心里舒坦不少。

“我没瞧见季路元。”

他不露声色地取下一只铃铛藏在掌心里,继而收回手指,抱着手臂后退一步,语调明明还是淡然平和的,直立的身躯却陡然一弯,倏地凑到郁棠眼前,故意做出了一个恶狠狠的龇牙模样。

“还有你,马上给我从这里离开,以后也再不许进来,听到没有?”

“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变脸吓得一个哆嗦,

“我听到了,我马上就走!”

言罢提着裙摆向外跑去,却是没跑两步又停下来,也不知是想起了徐玉儿的哪句教诲,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后知后觉又有模有样地同他行了一个周全的万福礼。

“哥哥,哥哥再见!”

她说完这话就又小跑起来,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不多时也再听不见。

郁肃璋凝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略显愉悦地轻轻嗤了一声,

“看在你叫我哥哥又跑得快的份上,这次暂且先饶过你,待到下次……”

待到下次见面,郁棠却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她站在桥边,试探性地如初见那般小声地叫他哥哥,被先皇后身旁的嬷嬷厉声训斥后又红着眼睛乖乖改了口,同郁璟仪一样,规规矩矩地唤他大皇兄。

后来,郁棠偶然撞见他亲手打死了一个小太监,那点子浅淡的疏离便尽数变成了对他的畏怯。

再后来,徐玉儿因病身死,郁棠迁出冷宫,郁肃琮对她的欺辱愈发肆无忌惮,永安帝便在某次议事之后随口提了一句,只道他身为皇长子,理应多多关照幼妹。自此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侵入了郁棠的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数年,当他于某一日间猛然意识到,他对郁棠的关心与限制早已超乎寻常时,郁棠心中的畏怯已然无可挽回地转为了对他的恐惧。

……

冷风吹起落雪,晶莹的雪糁一朵又一朵陷在郁棠的额发间,郁肃璋抬手将她发顶的雪花拂去,突然浅浅地笑了笑。

“阿棠似乎,很久没有叫过我哥哥了。”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郁棠,带着白玉扳指的冰凉大手强硬执起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地在她同样冰凉的掌心里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说来也是可笑,过去的数载间里,他近乎疯狂地限制着郁棠的一切,可今日的掌心吻却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阿棠,再叫我一声哥哥。”

郁棠手指颤抖,双唇嚅动半晌,几不可闻地张了张口。

“哥哥。”

……

[哥哥,你有瞧见季昱安吗?]

[……瞧见了。]

郁肃璋扯扯嘴角,他松开郁棠,猛地扬手将人甩向了后方。

“季路元正从金水河往东华门来,你走吧。”

他不再看她,高大的身躯徐徐背过去,声音寒萧似冰,唯有喉头几度滚动,

“马上给我从这里离开。”

*

寒风簌簌,天幕晦晦暝暝,黑云几欲压城。

郁棠急跑着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东华门明明已近在眼前,她却被三个高大的宦臣连同一队锦衣卫迎头挡住了去路。

“公主。”

为首的红衣宦官冷声开口,尖细的嗓音在一片幽晦的暗淡里仿若淬着毒的阴鸷利刺,

“皇后娘娘要见您。”

郁棠神色泠泠,“滚开。”

红衣宦官皱了皱眉,“公主,奴才们都是粗人,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恐怕会伤了公主,公主还是乖乖同奴才们走上一趟,莫要让我们难做。”

郁棠充耳不闻,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本公主让你们滚开,没听到吗?”

她直直盯着面前的宦官,半月眼里像是含了风雪,“今日不管谁要见我,我都……”

雾沉沉的眸子忽然一亮,郁棠惊喜一笑,踮脚看向城门,“季路元!”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下意识回首望去。

——身后空空如也,哪里瞧得见季路元半分身影。

郁棠却已经趁此机会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向后跑了去,受了愚弄的红衣宦官声音尖利,气急败坏地振袖呼喊,

“给我追!绝不能让她将事情闹大!”

冰层浮动的金水河仿佛一道瞧不见的无形屏障,遮遮掩掩地包庇着皇城之中见不得光的卑鄙龌龊。

“绝不能让她活着跑出宫去!”

……

郁棠一路向东,最终登上了紧邻金水河的高耸城墙。

城墙的守卫半刻之前已经被辛氏尽数撤了下去,紧追而来的锦衣卫挡住石梯,几个宦臣拾级而上,在这刻意营造的寂寂天地里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白绫。

“公主,今日的死路可是您自己选的。”

洋洋洒洒的纷飞雪片打着旋儿地倾泻而下,郁棠拢着双手哈出一口热气,款款抚了抚自己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

视线低垂处是一片蜿蜒连亘的红墙,脚下的雪块随着她后退的动作倏尔坠落,囫囵跌入了深深的宫墙里。

这宫墙太高太长了,绵延万里迤逦不绝,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尽樊笼。她曾索尽枯肠,带着母亲的遗愿与自己的渴望,苦心竭力才从这樊笼之中逃脱出来。

可是现在……

郁棠踮起脚尖,虽仍身处樊笼之中,然却因着站在高处,目之所及已再无阻碍。

——这四方的宫墙,再也困不住她了。

凛风愈嚣,遮天雪尘联结成线,晶莹的冰霜隐隐夹杂其中,甫一拂面便令人通体生寒;

然天边初升的旭日却相反相成地越攀越高,朝晖渐渐吞噬阴云,尤要以秋风扫叶之势冲破一切。

郁棠弯了弯眼睛,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几位公公。”

她叹息一声,

“你们虽说久居宫中,但有些事想必仍是不大清楚,诚然季驸马此人平日里瞧上去仙姿玉质,温柔敦厚如谦谦君子,但其本质真性却最是火躁不逊,粗暴易怒堪称大勰第一。”

纤纤指尖遥指身后,郁棠又哈出一口气,端着个和善的口吻,好言好语地谆谆告戒,

“我劝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人家锦衣卫平日里刻苦耐劳,或许还能挨得上季驸马的几通拳脚,你们可不一样。”

为首的红衣宦官嗤笑一声,举着手中白绫踱步逼近,“公主当咱们都是傻子吗?同样的招数用上一次就够了,再来第二……啊!”

玄铁手镖破风而来,直接截断了那宦臣的出言不逊,季路元不知何时已经攀着城墙的缚木索夤缘而上,他欺身扑袭,竹骨扇一收一转,当场便割下了那宦官的舌头,继而反手抽刀,又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其余二人。

金色的朝晖趋附在他劲瘦的脊背上,将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恍若神祇,季路元抹去刀上血迹,仅凭一柄竹骨扇便挡住了闻声而来的锦衣卫,他铦铦而进,以万夫莫敌般猛烈汹涌的冲击之势,一往无前地逼退了四周一切窈冥阴森的风潇雨晦。

日光掠过白石的城楼,冉冉照亮了季路元冷峻的眉眼,疆北最为锋坚的利刃不再藏锋敛锷,他于青天白日之下展露锋芒,神采英拔,锐不可当。

“今日,我要带我夫人回家。”

单臂将郁棠揽入怀中,季路元傲然峙立,墨色氅衣瑟瑟鼓起,一如猛禽振翅,所向披靡。

“意欲阻拦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