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眼眶一红,“季昱安。”◎

巳时三刻, 安静的山庄偏厢突然传来了一声瓷器坠地的响动。

几个年幼的丫头聚在门前一脸惶恐,她们都是几日前才被这庄子的主人,一位自称‘江大人’的中年男子临时买回来的, 最大的不过十一岁,还不是什么明理记事的年纪。

那位江大人并未同她们说明这偏厢之中贵人的身份,只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们将人伺候好了,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除了不能让其出门, 其余的一切都要依照着贵人的心意来。

夸嚓——

尤在几人愣神之际, 厚重的门板又是一声巨响,房中的贵人摔了个半人高的大花瓶尤嫌不够, 停歇片刻,发现外间还无动静, 竟是直接举着一把结实的红木交椅,哐哐咂起了那被木条封死的窗户。

小丫头们何曾见识过这种架势, 一个个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人哆哆嗦嗦地建议道:“要不咱们出去找找外头的几个侍卫?他们瞧着年纪大些,该是一直在这庄子里的。”

几人遂一股脑地跑出院外,不一会儿,两个面生的年轻侍卫便一前一后进入院中,其中一个提刀撬开窗户上的木条,面无表情地自外推开了栏窗。

“公主有何吩咐?”

房内的郁璟仪放下交椅,“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关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作势便要上前, 右侧的侍卫却在此时向外推了推胯间长刀,“属下们也是听从主子的吩咐, 还望韶合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银白刀刃滑出三分, 带着点明晃晃的威胁意味, 郁璟仪眉头一皱,停下了脚步。

见她生了罢休的意思,侍卫收刀入鞘,抬手便要合上栏窗,岂料二指才搭上窗棂,郁璟仪就又出言阻拦道:

“等等,我饿了,送些吃的过来。”

侍卫道了声‘是’,随即便要退下。

“再等等。”

郁璟仪复又喊了停,

“我不吃过凉或过热的东西,太甜或太辣的同样不行。自然,没什么味道的你们也不必送过来了,随意找个地方扔了喂狗,狗说不定都要嫌弃。”

侍卫:“……是,属下知道了。”

他再次向后退了两步,身子堪堪转过一半,便听得郁璟仪第三次道:

“还有……”

侍卫脚下一停,额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个子高些的那个,你过来。”

郁璟仪笑起来,玩儿似的冲着那侍卫勾了勾手,

“对,就是你,过来,你笑一个我看看。”

“……”侍卫迟疑片刻,缓缓露出个僵硬的笑脸。

郁璟仪‘啧’了一声,“笑的丑死了,你滚开,诶,那个,你过来笑笑。”

另一位侍卫:“……”

韶合公主尚且杵在窗边翻着花儿地寻衅找茬折腾人,房中的郁棠却是藏在卧榻之后,手中持着一面铜镜,透过那镜面中的景象,仔细观察着窗外的情况。

一如昨晚的匆匆一瞥,窗外便是连亘的群山,山峁十分密集,从她的角度望出去,宅院高耸的门头几乎要与那凸起的山巅连成一体。

郁棠颦了颦眉,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她在出发前看过的那张北上地图。

这处地界距离驿馆约摸着有三四个时辰的车程,四周又是峰峦绵延,且依据昨夜所见,其中一个山头上似乎还有一抹亮眼的橘……

等等,橘红!

郁棠一个激灵,心头突然有了猜测。

那抹橘红并非寻常的标识旌旗,该是校场的营旗。

——她们在栎林校场附近。

郁棠收了铜镜,指尖轻磕榻头,示意郁璟仪的寻事生非可以结束了。

窗边的韶合公主得了信号,当即便颐指气使地轻哼了一声,“行了,看见你们两个丑东西我就晦气,快滚。”

说罢一甩袖子,自顾自回了里间。

……

才开启不过半刻的栏窗被人自外匆忙合上,郁棠听着外间那逃命似的凌乱脚步声,脑袋一低就笑了出来,“璟仪,你还挺会发脾气的。”

郁璟仪眉峰一挑,回了她一句揶揄,“过奖了,比起你那笑面虎来还是差一些的。”

一句话说得郁棠又想起了季路元,她微微垂了眉眼,不自觉地黯然叹出一口饱含思念的幽怨长气。

郁璟仪一脸嫌弃地又‘啧’一声,“动春心也要分场合,这都什么时候了?清醒点吧你!”

她并拢着二指推了一把郁棠的眉心,“方才看见什么了?”

郁棠捂着泛红的额头‘唔’了一声,忙不迭将自己的发现讲给她听。

“……栎林校场?”

郁璟仪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阿棠,我可能知道我们该用何种法子回去了。”

*

另一边,季路元与季十一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袍,趁着夜色潜进了栎林校场。

他二人先行查验过那对双生兄弟原属的第五营,没什么发现后又悄无声息地潜了出来,季路元眸色沉沉地摩挲着手中的竹骨扇,五指紧握扇头,冷白的指腹就此被勒出两道深深的红痕。

如此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天色将明,届时校场的巡守只会愈加严紧,他们的寻人无疑会变得难上加难。

“世子。”

季十一轻声道:

“那两个歹人虽将公主与韶合公主掳了出来,却也必定不敢怠慢,校场里预备搭建的好营帐都是有数的,不如由属下先将那部分的看守引出来,世子再进去探查?”

……季路元没说话,桃花眼却是微微抬了一抬。

季十一提醒了他,郁棠或许还是个能吃苦受屈的性子,郁璟仪却不是,且不论她那正儿八经的公主身份,只一个隐寞的陈氏一族也足以支撑她在这校场之中肆意横行。

可他们方才探查校场时,营帐之中却是一切如常,除去郁璟仪尤在昏迷的景况,她们既没有从下一个关口离开,也没被关在城中或是校场,那……

季路元扬眸瞩目,遥遥望向了距离校场不远处的一小片私人山庄。

他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竹骨扇,少顷,轻扣扇头的动作才蓦地一顿,

“十一,我们去那处山庄。”

……

一日很快过去,转眼夜色又起,较之昨日更为凝沉,乌云遮月,山庄偏厢却是倏尔亮起火光。

几个看守的侍卫面面相觑,都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惶恐。

那关在屋里的两个祖宗,不论今番伤到了哪一个,他们都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是以几人匆匆赶至,为首的侍卫一脚踹开房门,尚且不待迈过门槛,整个人就已经被那冲天的浓烟熏得急咳起来。

“快,快去提水!”

后面的几人得了命令,慌慌张张地疾步跑了出去,踹门的那个留在原地,抬手挥了挥眼前烟雾,下一刻便觉后脑一疼,双腿一软,就此晕倒在了地上。

身后的郁璟仪慢条斯理地放下交椅,俯身瞧了瞧他的面容,“啧,又是这个胆大包天,敢和本公主动刀动枪的丑东西,只砸这一下真是便宜他了。”

“有机会再砸吧。”郁棠扯着浸过水的帕子紧紧捂住郁璟仪的口鼻,探着头向外瞧了瞧,“没人了,我们快走。”

郁璟仪‘嗯’了一声,跑出两步却又退回来,提脚在那侍卫的下身狠狠踹了一记,这才同郁棠大步向外跑去。

她们这厢闹出的动静不算小,汲水的侍卫提着水桶归返而来,很快发现了她二人逃跑的意图;另一队侍卫不过一刻便提刀而来,原本阒然的山庄一时如坠油锅,喊嚷追击之声鼎沸震天。

通往校场的坦直大道是不能走了,郁棠与郁璟仪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地跳入了紧邻山林的丛中小道,一人高的枯败芦苇丛剧烈晃**,却是旋即便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四下具是一片无边的白茫茫,唯有冷风过境,惹得苇杆飘动如海。

那传说中宅子的主人‘江大人’,实则为江禄海那个毫无血亲的干儿子,这才终于胆丧魂惊地露了面,他趴在芦苇丛边恐慌万状,恨不得直接跟着一并去了,

“快,快去找啊!今夜若是丢了任何一个,咱们就都别活了!”

离他最近的侍卫单手将他扶起,“大人,我记得咱们的后院里是不是养着猎犬?”

“对,对!快,快去牵狗来!”

*

夜静更深,芦苇丛中犬吠不断。

郁璟仪气喘吁吁地拨开眼前芦苇,“我,我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如此地讨厌过狗。”

郁棠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狗有何干系,明明就是那些人不做人事。”

她的鞋早就跑掉了一只,鬓发更是乱得不成样子,膝盖的伤本就未曾恢复完全,经过一番疾跑,此刻更是隐隐泛着疼。

“璟仪,”郁棠重重攥了一下郁璟仪的手,“我们如此跑着不是办法,迟早会被追上的,不如你先走一步,赶去校场搬救兵,我留下来拖住他们。”

郁璟仪反手握紧她的手,“不行,就算真有人需要留下,大皇兄不敢动我,今次也合该是我留下。”

说话间身后犬吠愈近,郁棠脱下另一只绣鞋扔向别处,紧咬着牙关继续向前。

足衣单薄,山路又着实凹凸难行,郁棠脚下生疼,额角徐徐淌出了几丝冷汗。那汗液沿着她的眉骨一路向下,最终隐入眼眶里,蚀得她双眸阵阵发涩,不由自主地阖了阖眼。

……

有风吹来,款款驱散了天边阴云,月光清冷,几颗星子遥挂穹顶荧荧扑闪。

郁棠艰难睁眼,模糊的视线尚未恢复清明,腰间却在此时倏地感觉一紧,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就此被拽入了一旁的芦苇从里。

熟悉的温度顺势贴上她的后背,侧颈倏尔一热,煦暖的气息已然袭至耳边。

“阿棠。”

挣扎的动作蓦然一顿,郁棠眼眶一红,

“季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