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失神的边缘告诫自己,季路元喝醉了会发疯◎
新的宅邸是一间精致的三进院落, 季路元虽为世子,但他独身一人,府上的使唤本就不多, 郁棠从宫里带出来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是以他二人策马归来时,孔嬷嬷与季十一便已经妥帖安排完了各自的人,且还将府宅上下完全拾掇了个妥当。
主屋只有一间, 郁棠的衣箱自然被放进了旁侧的耳房里, 晚膳也是二人一起在房中用的, 孔嬷嬷依旧如在栖雀阁时的那般,带着栗果尽职尽责地站在桌旁为他们布膳, 郁棠只吃了三勺糖醋鱼便被嬷嬷止了筷,而后不过走个神的功夫, 面前的小碟子里就已经被放进了两块青椒。
“嬷嬷……”
郁棠撇了撇嘴,循着平日里的做派闷声闷气, “我不爱吃这个。”
孔嬷嬷不甚赞同地劝哄她,“公主就是挑食得厉害,吃些青椒是有好处的,太医院的王大人都曾……”
一句话尚未说完,坐在一旁的季路元已经提箸夹走了她盘中的青椒。
他面无表情地将青椒放入自己口中,只草草咀嚼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嬷嬷……”
季世子倏地咳嗽一声,似是被那奇特的辣味呛到了嗓子, 郁棠颇有经验地将自己的茶盏推给他,瞧着他饮了大半盏茶后才复又开口,
“虽说食些青椒确实有好处, 但嬷嬷日后还是莫要再强求公主吃了。”
他放下筷子, 眸色柔和地将郁棠颊边垂落的发丝勾回她耳后,
“公主本就是个不喜受管的性子,从前在宫里见制于人是在所难免,若是此番离了宫,还要如之前那般时刻受着约束,心境和在宫中岂不是没什么两样?”
说罢又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倒了一盏茶敬给孔嬷嬷,
“嬷嬷若是相信我,日后就将这为公主布膳的活儿交给我来做。您也不必时刻在旁伺候着,明日我会让账房给您支些银子,您带着栗桃栗果两个丫头出街走走,也惬当地顾及顾及自己。”
昏黄的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门前的琉璃屏风上,季路元躬身颔首,端的一派的情真意切。他身为柄政疆北的镇北世子,娶的又是个出降前连封号都没有的落泊公主,当下却如此谦恭地向公主身边的近侍奉茶,无论如何都有失身份。
孔嬷嬷忙不迭上前接他的茶盏,口中连声说着惶恐折煞,眼里却已经隐隐泛出些泪花来。
“好,如此甚好。”孔嬷嬷抹了一把泪,极为欣慰地笑了笑,“公主她,驸马能如此想,老奴便也安心了。”
郁棠始终沉默着坐在一旁,直到嬷嬷带着栗果退了出去,房中再无他人时,她才搁下筷子,走到外间冲了一碗蜂蜜水,晾至温热后端给了季路元。
“我记得你不是最讨厌吃青椒吗?方才怎么还吃了?”
季世子没骨头似地向后靠进了交椅里,当下没了旁人,他那点肃而有教的端持架子便也收了个彻底,显出些懒散不羁的真性子来。
“我不爱吃又能如何?你不是也不爱吃?”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碗中的甜水,“过去我瞧不见便也罢了,今番既然都瞧见了,自然该替你解决掉。”
随手将小碗放在翘头边的案几上,季世子皱皱眉头,感觉口中残留的青椒气味仍旧未能完全散去。
郁棠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问,“我再去替你冲一碗蜂蜜水?”
季路元摇了摇头,“喝水没什么用。”
郁棠作势要去耳房的小包袱里找蜜饯罐子,“梅子呢?我现在去隔壁取。”
季路元握住她两根手指不让她走,“梅子我也不想吃。”
他揉捏着郁棠的指腹,艳丽的桃花眼轻轻向上抬了一抬,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窗边斗柜的最上层有个小竹箧,我想吃那里面的东西。”
郁棠于是又起身去替他取竹箧,边走边重拾话头道:“那将青椒剩着不就好了?嬷嬷不过就是劝一句,我若执意不吃,她也不会勉强。”
季路元道:“我不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嬷嬷的伺候免了,她乐得清闲,你也省得日日耍赖。”
他勾了勾唇,笑得一脸得逞,“嬷嬷最是吃软不吃硬了,现下不过靠着两块青椒,就换得了从此只有你我二人单独用膳的结果。如此,日后的每一餐你都可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愉悦的话音逐渐低缓,季路元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变得认真起来,
“阿棠,你既是已经嫁给了我,我便会尽我所能地让你感到自在。”
……
沉沉的嗓音稳而郑重,郁棠听进耳中,脚下步伐不由一停。
她在窗前站定,神色不明地驻足回首,凝视的目光越过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案,正巧同季路元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紧邻斗柜的小窗尚未关合,此间月朗星稀,绵延的月光裹着窗下木芙蓉的浅淡香气缓缓淌进屋里来。季路元松弛地倚靠在这片香甜里,墨发如水,身姿如玉,黑漆漆的桃花眼中似是含着春日的第一缕艳阳,显得灿亮又多情。
从前宫中也会有一些年轻的侍从凑在一起讲小话,内容无外乎哪家的大人雄才盖世,哪家的公子样貌俊朗,每每说到最后,这话题便总会归结于同一人身上。
镇北世子季路元,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仙姿玉质,实属日下无双。
郁棠听见过这话许多次,却是次次都没往心里去过。
一来她十分清楚,季某人那张极具欺骗性的君子皮囊下掩盖的是何种急脾气又小心眼儿的臭德行;
二来她与这人青梅竹马,一同在那云谲波诡的后宫之中扶持长大,对于他比众不同的亲近与厚待,较之情.爱风.月,她更多地都是将其理解为一种趋于盟谊和亲情的相依为靠。
回想这桩骗来的婚事,倘若更改虎皮手翰一事行事成功,她绝不会‘趁人之危’地与季路元春风一度。
虽说对于那暮雨朝云的旖旎一夜,她也从不曾后悔过。
然今时今日之下,此情此景之中,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那些侍从说的是对的。
——季路元此人,真的很容易令人心动。
桌角烛火徐徐摇曳,将屋内浸润得一片温煦。
‘蔼然晏和’的季世子见她许久不动,眉头复又不耐皱起,起身大步向前,二指并拢着在郁棠的额间敲了一记。
“愣什么神呢?又磨磨蹭蹭的。”
“……”
美好的幻象瞬间破裂,郁棠捂着额头,难得气急败坏地瞪他,“季昱安!你打人很疼你知不知道?”
“我这又不是在打你。”季路元反驳了她一句,随即又心虚地攥了攥指,“知道了,下次我注意些。”
话虽是如此说,但他显然没什么要深刻反省的意思。生着薄茧的掌心囫囵按了两下郁棠额间的红印子,季世子搭着她的肩膀将人推至斗柜前,兴致勃勃地取下小竹箧递给她。
“打开瞧瞧。”
郁棠不明所以地扬眸睨他,一点一点掀开了竹箧的盖子。
……
雪白的绸布是最先露出来的,继而便是一条晃**摆动的毛茸茸的尾巴。
郁棠一愣,急忙转身将竹箧放在了季路元手里。
轻薄的竹盖被完全掀开,就此露出了其中一只不过数月大的小奶猫,皮毛水滑,眼瞳圆亮,身黄肚白,与先前被郁肃璋杀掉的团绒几乎一模一样。
小猫也不怕人,见着郁棠了便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四肢一跃,仿佛等了许久一般,主动跳进了她怀里。
郁棠鼻子一酸,“这是……”
季路元腾出一手来揉捏她的耳垂,“是郁璟仪给了我团绒的画像,我寻了数日才寻到这只模样相似的。”
他放下竹箧,揽着人往小桌的方向走,“团绒大抵是担心你带着它离宫多有不便,所以才提前出宫来等你,阿棠以后就不要再为此介怀了。”
“璟仪她……”
郁棠眨了眨眼,声音还是有些哽咽,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半晌之后才转涕为笑,脖颈低垂,极其珍视地蹭了蹭小猫湿漉漉的鼻头。
“季昱安,也要多谢你。”
“无妨。”
说话间二人已经重又回到小桌坐下,季路元将竹筷递还给她,郁棠却没接,她今日一股脑地接收了太多的热忱,现下心潮无比澎湃,突然就起了些饮酒的兴致。
“季昱安。”她眸光粲然地提了请求,眼中满是熠熠的烁亮,“我们饮些酒吧?”
“好。”季世子有求必应,随手从斗柜里拎出个酒坛,又拿了两个白玉的酒盏,十分纵容地先替郁棠斟了一盏。
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入口才发觉这酒水甚是辛辣,于是又忧虑起来,一面担心郁棠喝多了难受,一面又不想拂了她的兴致,索性便加快了自己饮酒的速度,就这么将一整坛子烈酒喝了大半。
……
夜色更浓,小猫已经蜷成一团钻进了竹箧里,郁棠小心翼翼地将箧子放在一边,而后才抬手抚了抚季世子染满薄红的精致面颊。
“季昱安,你没喝醉吧?”
季路元不说话,仅只沉默着蹭了蹭她的掌心,怔愣片刻后兀突起身,埋头牵着郁棠往卧榻的方向走。
醇厚的酒香就此被他飘动的衣摆款款带至里间,直至二人并肩坐在榻上,季世子才含着些浅薄的醉意,眸色沉沉地开口唤她的名字。
“阿棠。”
他挑着眉头笑了笑,神志已经有些飘忽,心里却还记挂着早些时候郁棠的那句‘回府再亲’。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郁棠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来,瞧着季世子朝她努了努嘴,略一怔愣,很快‘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拍了拍眉心。
“你若是不说,我都忘记了。”
说罢敛了敛袖子,身子正对着季路元,微微启了口。
榻间轻纱幔幔,灯火照进来便只余了些晦沉的昏黄,一片朦胧的暗淡中,唯有郁棠眼尾洇红,眸底水亮,饱满的唇.珠微微翘着,嫩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季路元看在眼中,一个恍神,就听得郁棠问他,
“这的确是件重要的事,我们该给猫儿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季路元:“……”
郁棠还在自顾自地小声嘀咕着,她轻手轻脚地去抬小猫的后腿,想要先确认一下猫儿的性别,纤白的腕子不过堪堪探出去半分,很快就被身后的季路元一把握了住。
季路元自后擒住她的手腕,肩臂随之环上,眨眼便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郁棠身体一僵,“你做,做什么?”
季路元轻哼一声,裹着满身的酒气恣肆无忌地靠了上来,“公主。”
他瓮声瓮气地喊她,喑哑的语调含着点不满的愤慨和被人忽略的委屈,“我们的小公主怎的如何会骗人?公主先前答应臣的话,难不成都是说来玩笑的吗?”
他又开始使坏地称呼郁棠为‘公主’,银白的牙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脸颊,鼻.息粗而灼热,毫无阻挡地尽数洒在了她的脖颈间。
郁棠抖了一抖,察觉到他又开始咬人,便明白这人确实喝醉了,“你白日里吃的解酒药丸呢?我去替你拿来。”
她下意识就要偏头躲避,口中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再说了,我哪里骗你了,你别空口无凭地来诬陷唔……”
季路元已经将她压.进了榻.间,郁棠的口鼻避无可避地陷入柔软的绸枕里,窒息之感只在脑中走过一瞬,很快又被季世子捏着脖颈转过头来。
“我怎么诬陷你了?是你说回来之后要亲我的,时下满心满眼却只有那只猫儿,这不是骗我是什么?”
他用发.烫的鼻尖来回蹭着郁棠耳后的那颗红痣,行为举止都带着些醉酒之人惯有的黏糊和无赖,
“阿棠,你先告诉我,我如此抱着你……”
低喑的尾音被他拉得又重又长,“或许不止是抱着,一会儿还要亲亲你?”
他哑声笑了笑,“你会感到被冒犯或是憎恶吗?”
郁棠被他撒酒疯一般措不及防又步步紧逼的迫近惹得浑身战栗,“猫,猫也是你拿给我的,又不是我……”
季路元在她腰间捏了一记,示意她不要避重就轻。
“……”
郁棠于是又张了张口,声若蚊蝇地呢喃,
“不,不讨厌,不管是抱着还是亲……”
她说不下去了,季路元已然埋头亲了下来,额角抵在郁棠眼前的软锦上,墨染的乌发倾泻而下,彻底遮挡住了她唯一的光亮。
厚重的酒香肆意流窜在一片密闭的暮暮蔼蔼里,郁棠不自觉呜咽一声,唇上先是一阵钝痛,紧接着,这点钝痛就变成了热热的酥麻。
酒液的辛辣再次汇聚于舌.尖,尤要沿着齿列一路向里,郁棠这才意识到,这人在看似与她交杯换盏的对饮小酌中,究竟比她多喝了多少。
她在失神的边缘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记得季路元喝醉了会发疯,然令人晕眩的炽热却早已将她的神志搅弄得混沌一片……
发完第一波疯的季路元后知后觉地收了些力道,辗转又放肆地继续热情吻着她。
惝恍的醉意最大程度地催发了他那点隐秘的渴望,季路元心中明白,现下尚且不到他们成好事的时候,季十九奉命前往平卢尚未归来,他的头顶此刻还挂着一把倒悬之剑,剑刃锋锐,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他不该动郁棠的。
即使他二人已经成了婚,他也合该保有郁棠的清白。如此,倘若日后他不幸命陨,郁棠也能毫无顾忌地再觅良缘。
出降礼之前他都一直坚定抱持着这个想法,直至二人纵马驰骋在无人的山岭间,郁棠主动回首亲了他一下,他这才恍然发现,什么动心忍性,什么能忍自安,只要郁棠站在他眼前,什么都无需做,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会在转瞬之间冰消瓦解。
——那就亲亲好了。
季世子为自己寻了一条免于被心中的贪恋活活逼死的求生之路。
反正他觊觎了郁棠两辈子,早就在梦中同她亲.昵了无数次,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
“喵呜——”
尤在二人意|乱情|迷间,榻边的小猫忽然叫了一声。
双眸已经泛起水雾的郁棠瞬间清醒,也不知从哪里猝尔得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了季路元的脑袋。
“猫,猫还在床角呢!”
她推搡着季世子的肩膀,而后自己也坐起身来,就这么散乱着一头鬓发,满眼柔情地将猫抱了过来。
“……”
被推开的季世子黑着一张脸后仰靠在榻头上,合着低沉的粗.喘,极为不满地‘嘁’了一声。
他这哪里是带回来了一只猫,分明就是往宅子里请了一只狐狸精!
作者有话说:
其他人喝醉了:痛哭睡觉絮絮叨叨
小季喝醉了:咬人发.浪大胆发疯
另外我查了一下,青椒是十六世纪末,也就是明代后期传入我国的,因为背景架空,所以这里就默认已经有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