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季大人可以带我离宫吗?”◎
说那封虎皮手翰。
永安帝虽一向信奉天道,却也是戒心极重之人,前世他之所以会依照手翰所述将郁肃琰送往西南,究其根由,不外乎就是因为这东西出现在承载天家国运的交庙祭坛中,且其上还加盖了誉称圣器的荆虹玉印。
荆虹圣印存放在武英殿,每日都有专人巡逻看管,轻易偷不出去,郁肃璋若想盖印,那就只能将虎皮手翰带进宫来。
如此重要的东西需得讳莫如深,因此绝不会假手于他人,萤虫粉末本就是郑尚书一手准备的,但他目今尚且需要在明面上避嫌,这差事便只能交给郑颂年去做。
携手翰入宫,私盖圣印,将手翰固封藏入交庙祭坛,而后再派人暗中盯防……
郁棠现今既已得到了流萤粉末,接下来便是要寻着机会修改手翰上的内容,她出宫不便,‘私盖圣印’这一步即是于她而言最好的动手机会。
这也是为何她要哄着骗着季路元将郑颂年入宫的日子告知于她,可季世子到底营逐在公,而今她既是得了机会,自然应当亲自布个钩子,多加一重保障。
思及此,郁棠绕过猎苑后侧的一片竹林,浅笑着迎上了溪水旁龇牙咧嘴的郑颂年。
“郑大人。”
“公主?”
郑颂年诧异回首,躬身行礼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郑大人不必多礼。”郁棠又笑,鸦睫轻眨转盼流光,盈润润的眸子里像是碎着亮闪闪的星辰。
郑颂年冷不防被这笑容晃了眼,登时便有些怔愣,他张了张口,还未待说些什么,郁棠便又上前两步,自顾自地继续道:
“方才在蹴鞠场上,大人该是受伤了吧?”
她从袖中抽出那方布巾递上去,面上是一片再真诚不过的眷注体恤。
“看大人一身劲装,想必也未带着什么擦拭包扎的帕子,不如先用我这方将就一下?”
那布巾色泽暗淡,不仅绣纹粗糙,其上还隐隐飘着些参汤冷却后的油腻味道,然被美色迷了心的郑颂年却是丝毫未觉。
他一面感叹着自己当真是魅力非凡,竟然只凭寥寥数面便将眼前这美貌的公主迷了住;一面微弯下腰,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了那油津津的帕子。
“公主言重了。”郑颂年如获至宝,“只是臣怎好白拿公主的东西?礼尚往来,臣也赠……”
“无妨。”
郁棠打断他,“但若大人实在介怀,不如这样,大人今日先安心收着这帕子,待到下次进宫,再将帕子交由我宫里的小太监带回来。如此可好?”
“啊?还要归……”郑颂年倏地噤声,改口回话道:“臣知道了。”
他默默窥了窥郁棠灿烂的眉眼,惋惜似的叹出一口气,而后又挺直腰背,一脸正色道:
“公主放心,左不过两三日,臣便会再入宫来,届时定会将帕子洗濯熏香,还给公主。”
“那便有劳大人了。”
目的达成的郁棠莞尔一笑,提步离了此处。
*
她顺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行至一半又停下脚步,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提裙坐了下来。
郊外较之城中更早入了夏,连绵的群山披了一层浅淡的新绿,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些青草的润甜。
郁棠呼出一口长气,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不过是见了郑颂年一面,公主就这么开心吗?”
男声乍起,郁棠循声望去,就见季路元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这人还穿着蹴鞠场上的那件薄罗衫,群青紫的下摆却不知为何脏了一大块,泥土混着些干涸的血迹斑驳凝结成暗色的一团,一眼瞧上去莫名的有些骇人。
郁棠一愣,“季大人这是怎么了?”
季路元偏了偏头,冷冰冰道:“无妨,只是踢球的时候摔伤了。”
他沉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敛了敛袖子,露出手里握着的青玉的小药瓶,声音不大不小,
“在等十九来给我上药,但他好像迷路了。”
不远处堪堪完成任务欲要返回复命的季十九身形一顿,‘嗖’的一声藏进了树冠间。
梢头雀鸟振翅而起,惹得林间落叶纷纷,郁棠抬手取下头顶的树叶,筋疲力竭似的叹出了一口气。
她太熟悉季路元这个负气闹别扭的幼稚套路了,少时她偶尔因为郁璟仪冷待了他,这人也是如眼下这般,顶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同她耍小性子。
近日来她步步筹算,每每忆及前世,总会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将她与季路元的过往也想上一遍。
哪怕活了两世,她也没能捉摸得透季路元内心的真实想法,少年那句‘带她离开’的承诺言犹在耳,她也曾念念不舍,前世从赐婚到厘降出宫,中间三年的每一日她都引领而望。
如此这般的翘首企足,最终等来的也只有大雪中那个迟来的拥抱,她虽从不曾怨恨过季路元,但心灰意冷的怃然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更何况今生重逢之后,佯装冷酷避着她的是他,倾囊相助照顾她的也是他,倘若没有前世的那番经历,她或许还会费些功夫,好好猜一猜季世子的心思,可现时那夺命的利剑就悬悬系于她的头顶,她劳心焦思,早就无暇其他了。
“既是如此,”
郁棠按按额角,难得失了一贯的耐心,
“季大人便在此处耐心候着吧,我不打扰了。”
她言罢便要离开,却是没走出几步就被错身而过的季世子一把握住了手腕。
郁棠停下脚步,“季大人?”
季路元沉默不语,就这么低垂着一双暗淡的桃花眼,不看她也不松手。
郁棠动了动手腕,“大人要做什么?”
季路元抿了抿淡色的嘴唇,“很疼。”
他终于肯扬起头来,求安慰似的闷声道:“方才在蹴鞠场上,不是只有郑颂年一人受了伤,我也摔了许多次。”
说着抬起手臂,“不止腿上,身上也淤青了不少。”
郁棠的视线顺着他撩衣袖的动作一路上移,待看清他冷白皮肤上的片片淤痕后,顿时又有些心软。
“……那么,”
她浅浅叹息了一声,
“需要我为季大人上药吗?”
“如此,”
季世子强自压了压上翘的唇角,
“臣先谢过公主。”
于是大石头上的人从她变成了季路元,季世子撩袍坐下,而后就这么大喇喇地伸出手臂,毫不见外地搭在了郁棠的腿上。
郁棠倒出些药油拢在掌心,搓热之后才去揉季路元的小臂,她做的认真又细致,力气使得也恰到好处,如此这般揉搓拂弄了大半晌,季世子却还是臭着一张脸不肯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片刻之后,郁棠首先败下阵来。
她撩了撩眼皮,用着一副哄顺孩童似的口吻无奈道:“季昱安,你怎么还在生气啊?别气了成不成?”
被亲昵唤了小字的季世子冷哼一声,顺着她的称呼改了口,“我没有生气。”
郁棠暗自翻了个白眼,“好,你没生气,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路元极为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没跟着你,我来此处是因为有事要做,恰巧看见你罢了。”
这倒是句实话,自入京始起便谋求之事当下已无一不备,他需要一件郑颂年身上惯常佩戴的物件充当最后的证物。
而此番蹴鞠场上子弟云集,双方党争势力皆而有之,季世子选在今日顺走郑少爷的玉佩,为的就是哪怕郑颂年过后有所察觉,一时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何人出的手。
郁棠‘哦’了一声,有了鹿溪院中被呛声的前车之鉴,她也不再纠结于这人口中的‘有事要做’具体为何。
她将季路元手臂上的几块淤青一一揉过,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净手上的药油,用着最后的耐心替他将袖子也放了下来,
“好了,药已经上过了,我回去了。”
季路元却仍不愿意让她离开,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嘴巴张了张,是个欲言又止却又没能止住的架势,
“你就那么喜欢郑颂年吗?明明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却依旧执迷不悟,还亲自去给他送帕子。那混账有什么好的?若只是生的潦草便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品性低下的风流鬼,凭白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他端着个不甚客气的质问口气咄咄逼人,瞧见郁棠已经提裙起了身,又下意识抬手去拽她的腕子。
可谁曾想郁棠也恰在此时伸过手来,握着药瓶的右手‘啪’的一声被他打到一边,瓶口顺势倾泻,剩余的大半药油就这么囫囵洒在了郁棠的前襟上。
夸嚓——
青玉的瓷瓶碎在地上,郁棠捂着泛红的手背怔怔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季路元也愣住了,“我,我不是要……”
“季大人。”
郁棠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前世今生累积的怨恼一并爆发,她嗤笑一声,
“我是没有识人之慧,可恕我直言,凭白辜负了我一番心意的又何止郑颂年一个?有些人明明也会自食其言,眼下却还要分斤掰两,不依不饶地计较别人。”
她其势汹汹地向前一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倘使我不再执着于郑颂年,那季大人可以带我离宫吗?不谈有朝一日,不谈来日方长,只说今朝今载,季大人做得到吗?”
林间起了些风,吹得人脊背生凉,季路元死死攥了攥拳,
“我暂且还不能……”
“呵。”
郁棠扯了扯嘴角,“我离席已久,璟仪想必已经等着急了,季大人,恕不奉陪。”
说罢再不犹豫,转身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