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啊,真脏”◎

郁棠是顶着韶合公主侍女的身份出的宫,眼下悄悄溜回来,自然要先到郁璟仪的晏和殿去。

她没敢走正门,只由宫女们休憩的耳房偷偷绕去偏殿,行至小花园时恰巧看见了郁璟仪,向来恣意的韶合公主低眉颔首,正恭逊谦顺地凝听着陈贵妃的训斥。

郁棠颇为识趣地躲在假山间,直到陈贵妃离去后方才走了出来,“贵妃娘娘今日怎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还能为着什么?林妃有了身孕,太医请过脉,说多半是个皇子。”

郁璟仪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舅父昨日因着这消息进了宫,母后今日便借着点琐事小题大作地训斥人。我猜八成是那二人心结又起,嫌弃我非男儿身,守不住陈氏一族的荣耀罢了。”

林家与陈贵妃的母家一向分庭抗礼,林妃此次若能诞下皇子,今后不论前朝或是后宫,确实都会压陈家一头。

郁棠闻言皱了皱眉,虽说前世今时她尚且被郁肃璋关在远离宫闱的避暑山庄里,可她却隐约记得,林妃似乎不多日便会小产。

她这厢沉默着没说话,身后的青雨倒是气不过地攥了攥袖子,“公主,恕奴婢直言,咱们娘娘就是被舅爷的话蒙了心,对您总是百般挑剔。”

忿忿的语气里隐隐添了些惋惜,“公主若不是女儿身该有多好,万般的聪慧也不必如今下这般备受扼制。”

“青雨?”郁璟仪极为诧异地扬了扬眸,“我看你才真是潜移默化地被舅父蒙了心,这世间哪有身为女子却嫌弃女子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况且扼制我才能的也并非是那让我引以为傲的女儿身,而是丹墀之上……”

“脚下有台阶。”郁棠出声打断她,一语双关地提醒道:“在自己宫里也要谨慎当心些。”

不远处的廊道上行过几个新来的宫人,郁璟仪叹出一口气,怏怏止了话头。

她拉着郁棠往自己的后殿走,待到合上殿门,这才揣着个打趣的心思盘问她。

“来,同我好好说说,此次与你那笑面虎再续旧缘,感觉如何?”

“感觉?”

郁棠提壶为她蓄了一盏茶,想了想,一本正经道:

“只觉得季世子不愧为我朝之栋梁,为人亲和敦厚,甚是真诚友善。”

“……”

郁璟仪眸光熠熠地看了她一眼,“这亏心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她将茶盏推回到郁棠手中,“阿棠,你既已生了离宫的打算,那咱们便开门见山地聊一聊。你现时处境我也大抵知晓,只是无奈我方今鞭长不及,无法妥帖庇护于你。”

语调里原本的揶揄之意渐渐淡去,“可我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想完全摆脱大皇兄的掌控,借着当下季路元的这股势顺风使帆,无疑是最合适也是最容易的。”

一番话半是模棱半是挑明,至于该如何借势,又该借何种势,全靠郁棠自己去意会。

郁棠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半晌之后才喃喃道:

“可是我不确定……”

毕竟季路元还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前世尚不及中秋宫宴,他便已经以钦差的身份顺利返回了平卢,她不确定倘若今生她强行需索于季路元,是否会耽误了季世子最初的擘划。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阴鸷暴戾的郁肃璋,万一就此惹得那人措手而攻,岂不是会害得季路元因她凭白受过?

郁璟仪不知她心中顾虑,见她尤自迟疑,还当她是因着什么小女儿的心思踌躇不定。

她转了转腕间玉镯,稍一思索,很快便抬手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一脸了然地同她保证道:

“我明白了,这事我帮你。”

郁棠一愣,“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

她瞧着郁璟仪那一副试图生端的踊跃架势,思及其过往种种,忙不迭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璟仪,贵妃娘娘的生辰才过去没多久,你可别胡来!”

“晓得了晓得了。”

郁璟仪却不愿再同她多讲,随口应付了几句便起身推着人往外走,“你在外奔波几日,想必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笑的一脸意味深长,“切记好生休养个三日五日,届时还有的忙。”

*

又过三日,阖宫上下突传圣旨,说韶合公主送了永安帝一颗极为精巧的皮革组球,永安帝起了兴意,加之临近立夏,干脆就在猎苑筹办了一场由众皇子与朝臣子嗣共同参与的蹴鞠比赛,以此博个万物繁茂,欣欣向荣的好彩头。

此时此刻,蹴鞠比赛已经开始,郁肃璋与郁肃琰亲自上阵,各自带领了一支队伍;郁璟仪与郁棠则坐在鞠城外围的席位上,前者兴致勃勃地昂首观摩了好一阵,而后才提裙回到原处,啧啧有声地同郁棠感叹了一句,

“果然,除了你那笑面虎,这场上也没几个人能看的。”

天恩难违,永安帝的旨意一下,京中一众官家子弟,不论是能踢的还是不能踢的,今日都一具到了场。

季路元自然也来了,穿着与郁肃琰同色的群青紫薄罗衫,墨染的乌发高高束气,英挺的眉眼完全显露出来,加之身形修长姿态挺拔,即使处在一群轩昂伟岸的世家子弟中也格外的惹人注目。

郁棠哭笑不得地扶了她一把,“原来你口中的‘帮我’,即是将京中的官家男儿们聚在一处,让我像大选似的自行择取心仪的对象?”

郁璟仪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怎么了?正所谓连类比物,方可得真知。你既是无法确定季路元能否成为让你借风的船,那咱们便将能找来的船都一并找来,哎你别看我,看鞠城里呀。”

她边说边抬手去拨郁棠的肩膀,郁棠被她捏着下巴转过头去,偏巧将场上季路元轻健的跑动身姿收入眼底。

季世子已经连着踢了大半个时辰,轻薄的罗衫早就汗涔涔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的腰背线条流畅紧实,如同破水而出的矫捷的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野性帅气。

郁棠看在眼里,脑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浮现出了书斋狭小晦暗的斗室之中,自己被他捂着耳朵抱在怀里的旖旎画面。

她从前只单纯觉得季路元身量高大,那日却是头一次从那颀伟之中品出几分可靠的意味来。

手掌之下的坚实胸膛一如绵亘起伏的峨峨山峦,这山遮了风又挡了雨,明明冷硬如磐石,却独独偏爱似的放进来几缕皎洁月光,掂掇揉碎了现在她眼前,显出几分难以察觉却又实实存在的柔软来。

白嫩的耳朵尖儿后知后觉地冒出点红,郁棠眸光闪躲,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然下一刻,郑颂年便已经带着两个人包抄过来,三人围作一圈,彻底遮住了季路元的身影。

……嗯?

郁棠怔了一怔,舒展的眉头下意识颦了起来。她换了个姿势继续观赛,端详审视的目光将郑颂年自上而下地扫视一遍,心下不自觉地又将二人做了一番比较。

郑少爷虽也称得上青年才俊,但他眉宇粗粝发丝枯黄,气度形容也略油头粉面了些,远不如季世子那般龙姿凤采,从头到脚都是卓绝的飘逸精致……

“翰林编修郑颂年?你瞧上他了?”

郁璟仪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

“不行啊,别的尚且不论,且说这人入场前连饮了三碗海参汤,上场后却一颗球都抢不到,便知他八成只是个爱摆谱的空架子。”

说罢又停了一停,为难似的妥协道:“但你若当真喜欢,待我日后掌了大权,将这人送进你宫里当个消遣解闷的小玩意儿,倒也不是不行。”

时下身侧无人,郁棠说起话来便也不甚顾虑,她弯了弯唇角,顺着郁璟仪的话笑谑道:

“这话说的,眼皮子浅了不是?他日你若真能得掌大权,谁还稀罕几个男人啊?”

言至于此,二人顿时齐齐笑出声来,打诨取闹的动静合着清风飘飘****地吹入鞠城,场上的季世子闻声扬眸,瞧见郁棠含笑凝视着郑颂年的愉悦模样,当即便愠恼地沉了沉眸。

嘁。

季世子垂首理了理罗衫的袖口,极力收敛着满脸的不悦,阴恻恻地睇了郑颂年一眼。

受了一记眼刀的郑少爷丝毫未觉,一颗心全权投注在了赛场上。他上半场表现不佳,打算靠下半场在郁肃琰面前替郁肃璋争回些面子,因此一开始便踢的格外卖力。

郑少爷追着组球一路跑至赛场边缘,好不容易得了个拦球的机会,登时便一脸兴奋地抬起了脚。

然后他就被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的季路元一脚铲倒在了地上。

“对不住了郑大人。”

得了球的季世子笑的谦和,清澄的语调里还有些显而易见的歉意。

“没摔伤吧?”

“无妨无妨。”

郑颂年揉着屁股爬起身来,“球场之上在所难免,季大人不必介怀。”

“郑大人能这样想那便最好了。”

季世子微微颔首,在旁人瞧不见的角落里冲着郑颂年骄恣地挑了挑眉,脸还是那张风光霁月的脸,神情却莫名透出几分故意使坏的恶劣来。

“下半场才堪堪开始,还请郑大人务必要坚定持守这个想法。”

“……啊?”

郑颂年一脸呆愣地张了张口,

“我为何要……”

话未说完,季路元已经带着组球跑远了。

不明所以的郑少爷拍拍腿上的泥脚印,一头雾水地再次投入蹴鞠战局。

然而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清晰且深刻地理解了季路元的那句话。

一次,两次,五次,七次……

在被季世子毫不留情铲倒在地的数不清的多少次后,郑颂年终于哭丧着脸,挂着满头满身的泥土草屑,狼狈又急切地比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不踢了,我不踢了。”

郑少爷攀着小厮的手臂一瘸一拐地下了场,什么在所难免,什么不必介怀,什么势必要替郁肃璋争回面子,他心累到只想回家。

“脏啊,真脏。”

旁观出些端倪的郁璟仪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你看看你那笑面虎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曳尾泥涂!卑鄙龌龊!”

郁棠却没顾得上接她的话,她瞧着郑颂年下了场,略一犹豫便也跟着起身向外走了去。

“咦?阿棠,你要去哪里?”郁璟仪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我出去片刻。”郁棠随手从桌上顺了条擦拭过残羹的布巾,“一会儿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