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初定的那一晚下了深秋第一场雨,翌日的长安城被水洗得像新的一样。我早早起了,花光我背尸体还剩下的两钱银子,在长东街角的摊子坐下。刚出炉的油饼撒上一把葱花,外酥里软,点好的豆腐脑加上老板特质的卤汁,好吃得能咬掉舌头。

从前起得早的时候,我就会到这来……眼睛瞄了下旁边的空位,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嗯,毕竟是那个人带我来吃的。

这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还没等维持多久,街口突然涌进来七八个人,在墙上贴着告示,贴完告示还要掐着腰喊,“我是纪南方,我欠了银子那位姑娘请过来了解一下!”

我一口饼噎在喉咙,将将喝了两碗豆腐脑才压了下去。来往的路人已经就近去看那告示上的画像,看完画像再看“被欠了银子需要去了解一下”的姑娘本人,和没看见一样。

有古怪。

我嘀咕着大摇大摆凑过去,那告示上找的人满脸黑黢黢,头发乱糟糟,丑得鬼斧神工。我虽说不算什么大美人,但好在有我武安侯府优良的基础在底子不差。

那日我脸上抹了黑灰,又打了纪南方一顿,他记不清我长相也是可以理解。我打包了五张烙饼回去做零嘴,我打道回府之后,比纪南方那厮满大街贴告示喊我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正院里我一家齐齐皆在,沈及一见我立马把我拉到人群最前边,阶上立着位面白无须的内监,手中捧着明黄圣旨,尖嗓一喝:“武安侯之女沈婳接旨——”

我跟着人群一道跪下,内监又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一案,武安侯之女沈婳,居功至伟,朕特破例加封大理寺少丞,领禁军一队便宜大理寺行事,即刻上任,钦此——”

“微臣领旨,谢恩。”我长长叩首在地,心下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后,陷入了一种懵,懵到我家赏了内侍谢礼送他出了府我还保持那个姿势趴在地上。

“喂,高兴傻了啊!”沈及揪了揪我的耳朵,我按住他的手,气息有些粗,“四哥我腿抽筋了,你快扶我一把。”

沈及:“……”

送过来的大理寺少丞服制有些大,我在里面多套了几件中衣,又将腰带扎得紧紧的,沈及上下打量了很久,点了点头,“熊瞎子本熊了。”

圣旨说即刻上任,我没时间和他练拳,忙三火四地收拾好就让老李驾车送我。这不算长的一段路,有风顺着车帘吹进来,凉凉的,吹散我方才的那些纷乱,总算能捋一捋思绪。

大理寺少丞,正五品,本来负责的是复审下面查过的案子。但是皇上却将禁军交给我一队,让我方便大理寺行事,这下文臣直接变武将,适合倒是适合,就是有些抽风。

以后要是有机会上朝,我是该站文臣一队还是武将一队,横不能我自己一个人站一排吧,那该多尴尬。更尴尬的是我刚得罪了我顶头上司,这以后他要给我穿小鞋我脚那么大穿不进去可咋办……

胡思乱想了一路到了地方,看着匾额上偌大的“大理寺”三字,我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咋咋的吧!”

大理寺本就是相对来说非常闲的一个衙门,我这个带兵的大理寺少丞就更没什么事了,在大理寺第一日报道后就领着分给我的那一队禁军绕大理寺巡逻,简称,闲逛。

谢湛既是掌大理寺,我这么闲逛着总能碰上他。我打算第一时间向他的势力低头,赔个不是服个软,和谁过不去不能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但是就这么巧,我闲逛到脚底起水泡都没能“偶遇”到谢湛。日近黄昏时,大理寺后面档案阁前,自二楼窗柩探出一颗脑袋,“沈婳、沈婳——”

我立住一瞧,那人容长脸柳眉弯,不是祝清欢是哪个?

“等下我忙完一起出去啊,我们几个同僚打算好给你接风呢,你要不去不是人!你记得喊你那杀千刀的三哥一起,我喊他不会来的。”

还没等我应下她又缩回头,随后就听见风风火火的声音喊:“这点儿东西都找不到,啊??大理寺养你们在这喘气的?”

我嘴角不禁一抽,这祝清欢还真的是,一点儿也没变。

我摆摆手,“今日就到这,散了吧!各位回去好好准备下,明日咱们弄个比赛,选个大队长出来。”不然这闲逛实在是太无聊了。

“是!”

我刚进书院年岁很小,沈及每日忧心忡忡,生怕我在书院被欺负。但好在我有个比我大几岁,说要罩着我的同席祝清欢,才让我的书院生涯安然度过,且丰富多彩。我和祝清欢性格虽然差得大,但好在三观比较合,那些年一起厮混没少被各自家里打过,说起来这还是我回长安之后第一次正经和她见一见。

所谓的接风也没有大摆,就只大理寺几个年岁小的寻个由头凑在一起找乐子。祝清欢一向喜欢搞这种热闹事,我临去西北的那一年她光是“生辰宴”就找了五波不同的人一起过。

我叫了沈遇一同去,他显得兴致缺缺,想回家睡觉。我想了想,又道:“祝清欢特意让我请你去的,你若不去我多没面子。”

沈遇长眸眯了眯,极为勉强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小样儿,把不住你的脉,那我在西北四年不是跟白砚白混了?

祝清欢安排的地方是四方楼,在东德巷口,东西一般,就是热闹,很符合祝清欢一贯的风格。四方楼取“四面八方”两字为名,倒也楼如其名,天南海北但凡来长安城的就要到这四方楼站一站。

四方楼开业的时候名躁长安城,许多贵族名人都来捧场,人不到礼物也到。掌柜的大抵是个浮夸人,也不管啥搭不搭,就把所有贵人送的礼一股脑往房梁上挂。

齐王送的苏绣,二公主的琉璃瓶,丞相佟吾的墨宝,甚至还有刚从草原回来的镇远将军拎的风干牛肉……这些东西凑在一起,浓浓的乡土风,看一次笑一次。

从门口到二楼呵呵的一路,你还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方言土语家乡话。有时候一言听不懂还可能打起来,那时就需要手里捧上一捧瓜子看戏了了。

很巧,今日我们就碰上了这么一起打起来了事件。

我们一行人在巷口集合往二楼走,就见一高一矮两个汉子互相叫骂着。骂的是啥我实在是没听懂,就见不过几个回合,矮汉子就一拳捶碎了板凳,卸下木条子抡起来就冲了过去。

我神情一震,“小二呢,端盘瓜子过来!”

祝清欢:“再加份花生!”

沈遇:“……”

楼里宾客对这场景见怪不怪,退场的时候还会将桌椅板凳挪一挪腾个地方出来。那两人明显都是练家子,一招一式紧逼,近乎拳拳到肉,打得和血葫芦似的。

那矮汉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手捏着木条照着飞了出去,大概是肿眼影响准头,那木条没飞向高汉子倒是直接奔着楼梯口,也就是我这个方向过来。

本以为只搬着板凳在台下坐,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机会上场。祝清欢非常上道地推着另三人往楼下走,我将手腕掰得“咔咔”作响,双臂架在两堵墙上,凌空而起一个旋身。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仿佛好像可能,是从我身后响起的,带着犹疑和惊喜,“姑娘是不是……”

但是我已经收势不及,一脚踹飞木条之后又一脚把我身后的那个人也踹飞才稳稳落了地。那人跌坐在木楼梯拐角处,看起来就很贵的绛紫色蜀锦袍子上,胸口处印上一个可爱的脚印。

我忙跑下去,手刚要搭上他的脉就被他一把攥住,“姑娘是不是去过大理寺?”

“那个……”

“不仅去过,她还在大理寺就职呢!”祝清欢又走了上来,摸了摸下巴,“不仅就职,还坐过大牢呢!多么离奇曲折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