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自打从西北到长安之后,皇上着人给他在宫外开牙建府,又把管辖大理寺的差事给了他。

大晋开朝以来历代皇子成年之后都要搬到宫外的府邸居住,并掌朝中一方事宜,大多是六部的要职。大理寺这个部门从前和刑部并立,主各地刑事要案,但是随着六部渐渐做大,就变成了一个给刑部跑腿的部门。

简而言之,谢湛如今的差事,和他不受宠的程度是很相配的。

我回来时刻意和谢湛拉远距离,导致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反抗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认命。

进了八月之后天开始泛凉,千南山脚下却是忙得热火朝天,为了多抢一具尸体,多赚一钱银子,众人开启了“坑了对手,尸体我有”的模式。

每当小哥乙背好一具尸体往大理寺方向跑时,就会被小哥甲冷不防地伸出脚绊一下,然后抢了就跑。

这场面很像几年前我和我那“长安七煞”的哥哥去推到西北参军的名额,于是在轻松地扛起一具尸体后,我眼都不带垂的,路过时照着小哥甲伸出来的脚狠狠地踩下去,顿时山林响起杀猪般的叫,惊了枝头冬日前最后一树鸟雀。

千南山离大理寺的距离,若是有轻功拼了力气走一趟也要半个时辰,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按照大理寺那边传下来的话:边边角角都不能少,掉一片衣角不仅没得酬劳还要倒搭钱。

于是在山脚下争抢得死急头白脸的众人一出千南山便以悠闲的步伐,小腿抽筋的速度向前,这般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时辰,才跑了两趟天便黑了。

暮色四合,背完今日最后一趟,我们一行人排排站,那书生模样的主事一边给我们发钱一边絮叨,“千南山一案是今年发生最大的案子,上面极是重视,是以入夜要由人守着这些尸体不能出任何纰漏。众位都是肯来大理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壮士,想来不会推拒吧!”

这高帽一往出甩,众人纷纷附和,稳当当地戴了帽子。我抿抿唇开口,“我晚上还要回家,我若是不回家我爹会去报官的。”

此言一出,登时无数双眼睛像刀子一样飞向我,主事淡然道:“阁下既然不是诚心想为我大理寺效力,就是不想我大晋朝堂效力。所谓人各有志,我大理寺从不强迫人。”

皮厚赛城墙的我都不由得涨红了脸,“不是……”

“当今皇上龙体欠佳,又格外关注这件案子。若是你我能出多一份力,皇上心情稍稍得以慰藉,就是对我大晋江山社稷添砖加瓦。既然阁下不愿意搬砖,那便请吧!”

我的脸继续由红变紫,“不是……”

“不是的话,那便是同意我所说的了,那个谁,给这位壮士夜里多加床被。”

这主事若不是大理寺的,我会怀疑他从前是说书的。也不知道为啥,我觉得他这绕来绕去逼我走上他事先安排好路子的技能很熟悉。

这一批十二人分为三组,守着三间放着尸体的屋子。未免我爹娘真的担心,我忍着肉疼拿了一钱银子找街上的乞丐去报个信儿,说我今晚住祝清欢家了。

和我分到一个屋子的恰好就是那甲、乙两个小哥,并上一位干瘦得仿佛骷髅的汉子。夜里本就比平日凉,再加上守着的是尸体,那股从心底透出来的凉意不是两床被子就可以压住的。

我们四个裹成蚕蛹分把着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相顾无言了好半天,骷髅哥开了口,“你们知道为啥子要守着这些尸体?”

这寂寂无趣时,八卦故事是多好的消遣,我顿时来了精神,“这位大哥知道内情?”

骷髅哥道:“我一个金链子大兄弟在城里城外都有点儿人脉,他说这回死在城郊的那批人车马上啥也没有,只有钱,每一个都砸得面目全非分不出长相。谁家丢这么多人谁不着急,但是愣就没人认领。上面觉得这事儿奇怪,这才让咱们守着的。”

话音刚落,窗柩一下被疾风吹开,“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屋内回**,更添阴森恐怖,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瞄了一眼屋内码得整整齐齐的兄弟们,觉得这一晚我是睡不着了。

“左右也睡不着,相逢就是有缘,几位大哥可有兴趣玩几手?”我搓了搓手,自怀中套出随身携带的几样东西放在地上,“骰子牌九,简易小马吊,大哥们想玩啥?”

三人眼神晶亮,面面相觑,再看我齐刷刷地竖起大拇指。

一开始在西北日子没有后来那么丰富多彩,彼时我还是刚去的一个百夫长,那时候的将军是个三不管,不想饿肚子就只能自己去找吃的。军营前面的那一片山头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被抓了个遍,设下陷阱等着猎物上钩时我们便用随身带着消遣的东西打发时间,这优良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对着尸体齐齐三拜,念叨了一阵勿怪勿怪,我们四个围坐成一团,倚在那昏黄灯盏下打着马吊。

小马吊一张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看得眼珠子都疼。但兴之所至,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没一会儿这一个角落里压低的激动声此起彼伏。

“小甲,你咋能打二筒,你是不是傻?”

“哎呀我去,你俩打配合是吧!”

“截胡?我明天一定把你脚丫子踩烂!”

……

“哈哈卡裆夹三筒,胡了!”四圈牌第一把赢,我激动的声音有点儿没压住,几乎扬着飘出去,扬着下巴手伸出去,“给钱!”

三人看着我,视线齐齐往旁边挪了挪,俱都是一脸震惊,再挪到我脸上,眼睛瞪得眼角要抽筋。

就是这一刻,一股寒意从我脊背慢慢往上攀,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那如芒刺在身般的目光扫射。这样的感觉上次有,好像还是在大理寺的天牢里。灯侧有黑影投在墙壁上慢慢拉长,长到快要和我的影子融在一起,熟悉的男声就这么在我耳畔惊雷般乍起,“战百郎你玩什么,也不带我一个?”

大晋五殿下,靛蓝眼,卷头发,西北那么偏远知道的不多,但在这长安城认不出来简直不是人。

所以问题来了,你的顶头上司抓到你不务正业,带着几个同僚一起玩马吊你会怎么办?

我迅速将手中马吊牌一推,抬手胡乱一指,“是甲大哥非要玩的,五殿下知道我这个人最不会拒绝人了,所以……”

小哥甲一脸崩溃,谢湛轻轻地笑开,我仿佛都能听见他胸膛鼓震的声音。他踏步走到小哥甲处,“她既然说你是领头的,那我也不能不罚,就罚你去看门守着,今晚上玩马吊没你的份了。”

小哥甲千恩万谢,临走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估计想立马踩烂我的脚背。

谢湛就在他的位置上席地而坐,那身月白色的锦袍下摆沾了一层土也不管不顾。他拿起一张马吊牌,放到灯下细看了看,疑惑道:“这么难认出来的东西你们是怎么玩的?”

这时候多说多错,我们三个罪魁祸首闭紧嘴巴安静如鸡,谢湛也不生气,将那一小张在手心里捏了捏,随后抬起头对着我粲然一笑,“那日我在战百郎榻上的时候,你若是肯教我,如今咱们也能一起玩了。”

这一刻,仿佛有三道大雷齐齐劈在我的脑顶,临死边缘的最后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苍天啊……

这下另外那二人的目光变得无比闪亮,还好这场面我不是第一次经历,只片刻就缓过劲儿来,深呼吸口气道:“若是教了五殿下,那同在榻上的其他三个弟兄也要教,那可太麻烦了。”

另二人不敢放肆,只能斜眼瞄谢湛,留给我大片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