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兽,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握着她肩膀的手不断用力,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在颤抖。

她多想告诉他,自己哪里都不去,会一生一世陪着他,用最温柔的语声,消除他心底凌乱无措的彷徨。

但不能,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一句心软的话都不能说。

心疼归心疼,但她也有自己必须要守住的底线。

“你说过的。”她强调,毫不退缩的与他猩红的双眸直视:“你说过,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成全我。”

他忽而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是死,他也不会给她留下这样的一句承诺。

“我是说过。”他很不甘心,当初给出这个承诺的时候,他们不过只是彼此的陌生人,况且他说的很清楚,若她有了心上人,他才会放她离开,“你想走可以,但必须给我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

她蜷起双膝,两手环抱,认认真真看着面前的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如绸缎般的黑发衬托下,显得越发耀眼明亮:“夫君,我陪着你一起经历那么多,并非只是我要证明什么,更不是为了戴上那顶天下至尊的凤冠,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爱我,也爱苍生,爱江山社稷,我亦如此,我爱你,但同样也爱自由,爱理想抱负,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我不能为了你,就放弃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梦想,虽然现在战乱结束,天下一统,但我还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而这些事情中,不包括戴上凤冠,统领后宫,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枯燥生活。”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听了她的话,他也渐渐平静下来,“我不会让你担心的这些事情发生,相信我。”

“我相信你。”她坚定应声,却紧接着话锋一转:“但那依旧不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心中又难免开始焦躁,难道自己做了皇帝,她就要永远离自己而去?若是这样,那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她笑笑,面前的人虽在隐忍,但眼底激烈翻涌的波光,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别说他要崩溃,就连自己,也快要疯掉。

有的时候,她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但她很清楚,自己必须坚持到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有半分动摇,因为这是她最后的体面。

不是为了所谓的尊严,更不是为了他的忠贞不二,深情不悔,而是一定要留下自己生命中,最绚烂多彩的那一部分,而这一部分,一旦跨进皇宫这个华丽的牢笼,就会彻底消失,慢慢褪色至一片灰白。

所以啊,她终究是个自私的女人,即便深爱至此,也不愿为了对方,而毁灭自己向往自由的灵魂。

“夫君,我不止一次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你,因为有你,我的生命才能这样丰富多姿,我才有机会,去见识这世上的大好山河,瑰丽风景,才不会作为一个井底之蛙,整日沾沾自喜,最终变成一个愚昧又刻薄的丑陋妇人。可我毕竟只是凡人之躯,我的心志也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坚定,我很了解自己,一旦我陷入泥潭,没有外力的帮助,我就会一直陷下去,直到彻底被泥潭吞没。”

微弱的烛火,照不进这狭小的天地,她的眸子,却散发着奇异的明媚光亮。

“我的见识和我的胸怀,只能支撑我走到这一步,前面的路,是我所不熟悉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踏空,让我万劫不复。所以,我怕了,怕我会变得不再理智,不再善解人意,不再见识广博,在日复一日的嫉妒和失落的折磨下,我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到那时候,别说是夫君了,恐怕任何一个见了我的人,都会对我心生厌憎。”

他别过眼去,不知该怎么反驳她,只能颓然地低语:“怎么会,你想得太多了……”

“夫君觉得不会吗?”她反问,“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不愿意赌,想必你也不愿。”

他默了默,蓦地转过头来,道:“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要相信我,若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芥蒂,我明日便下旨,遣散六宫,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听了这话,她心里真的很欢喜,一生一世一双人,听起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再虚无缥缈,对这样普通而平凡的自己,依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她理智尚在,知道再美妙,再**,这件事她也不能答应。

要废除六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华夏五千年的历史,经过了多少代人的努力和牺牲,才终于彻底剔除了延绵千年的封建糟泊。

改革不同于打仗,前者是不见硝烟的战争,胜利与失败的定义,也不如沙场拼杀来的简单明晰。

而对于刚刚建立新朝的卫廷骁,巩固政权尤为重要,这个时候,任何有违纲常的事情,都会成为他人攻击他的把柄,这是大忌。

他们一路走来如此不易,可千万不能因小失大,于是连忙反对:“不行,你刚登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废除六宫的事情会牵连到国本,万万不能在此时提出。”

“暮吟,你只需要明白,我永远都不会辜负你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事,你交给我就好。”

她反对的更激烈了:“那怎么可以!我是要让我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傻瓜吗?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我辛辛苦苦才成就的大业,因为一点小事就被轻易毁去,你是个好皇帝,一定要把所有的能耐,都用在治理国家,和造福苍生上。”

他久久不语,忽然惨然一笑,转身下榻:“暮吟,你总说我爱苍生爱社稷,心怀大义,悲悯天下,但实际上,你才是那个满心满眼,都装着天下,装着万千黎民的人。”而他,不过是这万千黎民中的其中一个。

她的爱,叫他受宠若惊,也叫他沉沦迷恋,更叫他诚惶诚恐。

说到底,他才是那个,会嫉妒,会不甘,会暴躁,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逐渐失去自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