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薰衣草花茶幽幽地冒着清雅的香气。

一个温婉细腻的声音如一根丝线,轻轻地串起了因为哀伤而破碎的空气和片段零碎的回忆。

“起先,姐姐根本不肯承认她自己对老师的好感,倒不是因为年龄的差距,而是觉得她自己配不上老师。”沈若菁持续地倾倒着自己的记忆,一双眼睛漾着淡淡的涟漪,“而老师也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又觉得自己大了姐姐太多岁,而不敢有什么超出友谊界限的举动。

“就这样,两人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三年,已经对彼此的性格、生活习惯、喜好了若指掌,一份爱意埋在心头,却谁都不愿提起。我曾经不断地鼓励姐姐向老师表白,也多次从中牵线,姐姐却觉得现在的状况就很好,没有必要去改变它。”

“让它改变的,是六年前若菡过生日的那一天吧。”老绅士的目光充满温柔。

“那一天我正好出外研习无法赶回家,姐姐竟然忘了带钥匙,她满心焦急地站在门口,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师出现了。

“老师买了蛋糕和水果来给姐姐过生日,却发现因为没有钥匙而根本进不了门的姐姐。”沈若菁笑起来。

这一段故事她也是听沈若菡后来告诉她的,当时她的惊喜绝对不亚于当事人本身。

“老师陪着姐姐过了生日,他带着姐姐去吃大餐,去看画展,还去听了音乐会,最后还去KTV玩了一整个通宵,姐姐后来笑着跟我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有活力的老师,也从来没有过过那样快乐的生日。

“也许那一天就是转变的契机吧,过了几个星期,老师向姐姐求婚,姐姐答应了,再次做了五月的新娘。”沈若菁微微地抬起头,视线遥遥地落在电视机上方的那张黑白照片上,“姐姐这一生做过两次新娘,两次我都在她的身边,作为伴娘见证她的幸福。虽然第二次婚礼的嘉宾不多,规模也很小,但却是姐姐笑得最美的时刻。”

轻轻的尾音。

沈若菁的叙述暂停了下来。

似乎,故事是告一段落了。

以充满真爱的婚礼为结局,如童话一般的美好。

“妈妈……真的过得很幸福,对吗?”叶未瑾缓缓地抬起眼帘,殷切地望着身边的沈若菁,“是不是,小姨?”

沈若菁疼惜地看着她盈着泪水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瑾,我认识你妈妈那么多年,知道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人。”老绅士接过了话,“那个人就是你。”

叶未瑾的手指轻轻一颤。

“有一次,她在替我整理设计稿的时候,看着一叠我刚刚开始学习服装设计时的旧画稿发呆,嘴里好像还在呢喃着什么。我因为好奇,悄悄地靠近她的身后,才听清了她的话。”老绅士的手掌摩挲着膝盖,一双有神的眼睛填满了深情,“她说:‘不知道小瑾还有没有在为我画衣服呢……’”

沈若菁悄悄地吸了吸鼻子。

叶未瑾轻轻地咬住嘴唇忍住哭声,抬起手狼狈地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于是,我决定把为若菡设计的衣服拿去参赛,假如获了奖,就当是献给她的礼物。我在投稿之前还安慰自己,都失败过那么多次的人了,再多失败一次有什么。”老绅士自嘲打趣般地笑了几声,“我没有用真名,而是用了我名字的谐音‘狐眼’递交了作品,万一获奖了,我可以亲自告诉若菡给她一个惊喜,而不是让她直接从媒体上知道。”

“那个设计,获了特别奖。”叶未瑾看着老绅士,眼角还带着泪水,唇角却轻轻地勾起,“原来是为妈妈设计的,怪不得那么漂亮,那么富有生命力。”

老绅士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沈若菁也沉默了。

“然后呢?”叶未瑾忍不住追问道,“妈妈……是不是很开心?”

“姐姐她……”沈若菁啜嚅着,看着叶未瑾愈发焦急的脸色,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那个突如其来的转折。

“就在颁奖典礼的那一天,若菡在家里晕倒,住进了医院。”老绅士沉下语气,轻轻的声音里凝聚了巨大的痛苦,席卷着他的五脏六腑。

似乎多年前那让他心碎的一幕又重来一次,当医生告知了她的病情,仿佛是撒旦对他的幸福宣判了死刑。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老绅士的双眼蒙上了厚重的湿气,“整整一周年。”

叶未瑾压抑着呼吸,每一道充满回忆的空气,都让她的心窒息地收缩,涨满了酸麻的疼痛。

五年前,狐眼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颁奖典礼上,一直到今天,都还是个被时尚界的人士以及媒体津津乐道,猜测不止的话题。

现在,她知道了真相。

原因就是——她的妈妈,那个被狐眼深爱着的女人。

“姐姐的病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短短几周,整个人就瘦得皮包骨头。”沈若菁的眼眶泛红,似乎是在强忍着悲伤,“就算医生已经否定了治愈的可能,我也满心希望会有奇迹出现。有了老师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爱,姐姐不会舍得离开的。”

“但是……命运终究还是没有放过她。”老绅士用拳头轻轻抵住了额头,声音渐渐地低下去,“若菡在走之前,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她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假如你还喜欢服装设计,请我一定要栽培你。”

叶未瑾再也忍不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触动和悲伤,泣不成声。

“姐姐走后,每一年的五月份,老师都会抱着想念姐姐的心情,为姐姐设计一件作品。作品的样稿在网络上流传开来,顿时得到了许多人的好评,有投资商通过网络联络老师,希望以‘狐眼’为噱头,举办公开的服装发表会。”沈若菁平静了情绪,继续叙述着事情的发展,“老师原本想要拒绝,但是一想到姐姐临终前的愿望,就决定与他们合作,因为老师觉得,假如你还在关注着时尚界的话,就一定会注意到这场服装发表会,说不定有机会与你相认。”

“可是……狐眼的服装发表会邀请名单,不都是早已拟订好的吗?”叶未瑾擦去腮边的眼泪,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这一切都是主办方的自做主张,他们力图邀请名流,为发表会增添色彩,以吸引更多媒体的注意和评论。”沈若菁解释道,“老师一开始也毫不知情,以为任何对服装设计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入场,今年的发表会筹备之前他才知道了一切都是主办方自作主张,一气之下不再提供作品。但是发表会的所有程序都已策划完毕,宣传也打得非常响亮,请柬也全部发出,没有了狐眼的设计,整场发表会就无法进行,老师的名誉也会蒙灰,我只好拿出了自己的作品临时顶替,并且想出了一个办法。”沈若菁捧起茶几上的薰衣草花茶,轻轻地啜了一口。

“因为我和你妈妈的长相神韵有些相似,于是我和主办方协商,让我自己成为‘狐眼’设计的获得者,这样不仅是会场里的人能够看到我,各大媒体和报纸上也会刊出我的照片,说不定你就能看到了。”沈若菁微微一笑,“过了几周,我真的等来了有关于你的电话。”

“那一天,我在。”叶未瑾轻轻地出声。

2.

沈若菁怔了一下。

“我拿了朋友的请柬去了会场,我真的以为你是我妈妈。”她无奈地笑着。

要是真的是……该多好啊。

“小瑾……”沈若菡环住了她的肩膀,“幸好还能够找到你,幸好你还在学习服装设计,幸好你一直都是这么乐观坚强。”

“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叶未瑾淡淡地勾起唇角,擦去眼角的泪水,“今天听到的一切,也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消化,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应该也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接受吧……”

“没关系,你随时可以来这里,把我和老师当作你的亲人。”沈若菁温柔地为她擦泪。

“我也看了你的作品,你在服装设计方面非常有天赋。”老绅士的双手轻轻地握着,点头肯定着叶未瑾的才能,“现在的时机也算成熟了,我决定送你出国留学,在最好的学校专攻服装设计,你愿意吗?”

叶未瑾一怔。

“这也是姐姐的愿望。”沈若菁补充道,“小瑾想不想去?”

“我……”叶未瑾犹豫着,“刚才知道了那么多,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心情考虑出国留学的事情,而且,在这个城市有很多我所珍惜的东西……不是说能抛开就抛开的。”

她想起了圣劳伦斯艺术学院,想起了小织,想起了左懿,想起了雷诺,想起了那个微笑着为她戴上草编手环的少年。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无法丢弃的,最甜蜜的负担。

“但是,如果要认真学习服装设计的话,最好的学校还是在国外。”老绅士耐心地劝说道,“国外的时尚氛围也比较浓厚,而且越早起步的话,就能学到越多的东西,成功的几率也比较大。”

“小瑾,你很有天赋,千万不要轻易浪费了。”沈若菁也微笑地鼓励着。

“如果是以前,或许我会很兴奋地答应,但是……现在我觉得,在我的生活里,还有比服装设计更重要的东西。”叶未瑾抱歉地垂下眼帘,“请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们,可以吗?”

“嗯,没有问题。”老绅士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告辞了。”

“老师,要我让司机送送你吗?”沈若菁也站了起来,随着老绅士走到玄关。

“不用了,路也不远,我自己叫计程车就行。”老绅士微笑着拒绝了她的提议,把目光转向站在沈若菁身后的叶未瑾,“小瑾,要加油啊!不要让你的妈妈失望喔。”

“一定。”叶未瑾用力地点了点头。

“今天已经很晚了,小瑾就住在这里吧,明天我让司机送你去上学。”送走了老绅士,沈若菁牵着叶未瑾重新回到客厅,叫来佣人,吩咐她上楼收拾出一个房间。

叶未瑾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环顾着这个家的四周。

妈妈曾经在这里住过,曾经坐过这个沙发,曾经踏上过那边的楼梯,曾经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到处充满着怀念的气息。

今天晚上的梦,也许会填满了回忆与安详的颜色吧。

叶未瑾跟着佣人踏上木质楼梯,小小的阁楼般的二层看起来分外地温馨,佣人推开靠左边的一扇门,按下房间电灯的开关后,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便自行离开了。

叶未瑾懵懂地踏进房间,熟悉的气息立刻包裹住她——那样久违的摆设,素净的颜色和整洁的环境,让她有种错觉,一种自己已经在这里居住过很久的错觉。

回忆里模糊的小时候,妈妈也总是喜欢把她们两人的房间收拾得舒适又整洁,虽然没有过多的装饰,但是总有家的温暖和温馨,让小小的她可以放心地依靠。

“这就是姐姐曾经用过的房间。”沈若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叶未瑾的身后,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纸袋,刚才的离开似乎是为了找它,“这里有些姐姐留下的东西,一些照片、信件之类的物品,我想把它们送给你。”

叶未瑾怔怔地接过来,牛皮纸粗糙的触感,沉甸甸的重量,她能感觉到那些穿越时光的厚重的意义。

“小姨,谢谢你。”她的双臂将牛皮纸袋紧紧环抱在胸前,有些笨拙地微笑起来。

“晚安,好梦。”沈若菁摸了摸她的脑袋,留下一个温婉的笑颜,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地为她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叶未瑾轻轻地关了灯,让月光洒在洁白的床单。

晶莹剔透的月光如精灵的眼泪一般动人。

她怀抱着那个纸袋,带着仍未褪去的笑容,闭上双眼,倒在了柔软的大**。

光影浮动,月光飞溅。

少女腮边的泪痕依旧清晰,但充满回忆香气的幸福笑容,却逐渐地耀眼起来。

3.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讲台上,苏亿冕边宣布着下课,边整理着讲义,几秒过后又抬起头来补充道,“叶未瑾留一下。”

别在衣领上的微型麦克风把他的话很忠实地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顿时暧昧的嘘声四起,叶未瑾的座位成了众人的目光聚集地。

“唉……”叶未瑾按住额头叹了口气,哭丧着脸努力让自己无视掉那些目光,“我又不会瞬间移动,他就非要当着全班的面说吗?”

“我觉得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左懿耸了耸肩膀,把最后一根笔丢进书包,“你们俩在交往,在我们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不要啊……我不想让我的位置变成观光胜地。”叶未瑾揉了揉仍旧有些发肿的眼睛,没什么精神地扁着嘴巴。

“喏,人来了,你自己去跟他沟通吧。”左懿精致的下巴一挑,挎上背包,“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甜蜜蜜啦。”

“小懿,晚上电话啊。”叶未瑾对她摇了摇手以示告别。

“了解。”左懿对她眨了眨眼,便踏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教室。

这时,苏亿冕正好在走到叶未瑾的身旁,填满她身边刚刚空掉的位置。

“眼睛肿了。”他审视着她的脸,眉心浮起一抹关切,“昨天晚上没睡好?”

“不是,睡得很好。”叶未瑾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只是……呃……”

“昨天狠狠地哭过了?”苏亿冕伸出手轻轻地拨开她额际凌乱的碎发,心里延伸出很多种猜测。

其实,他真的很想直接问她——妈妈的事情怎么样了?

但是他觉得,如果是她自己说出来,主动告诉他,那说明她对整件事情已经大概想清楚了,懂得用释然的心情去面对,而不是仍旧纠结难过着。

“我们每次都一定要留在空****的大教室里讲话吗?”叶未瑾的唇角忽然溜出一抹笑意,“这种感觉好奇怪喔。”

“你不要转移话题。”苏亿冕皱起英挺的眉,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额头。

“好嘛,我们边走边说。”叶未瑾揉了揉鼻尖,打开背包,把桌上的笔记本和圆珠笔一股脑地扫了进去。

“看来你真的很不喜欢教室。”苏亿冕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你不觉得老师和学生在放学后约在教室里讲一些与上课无关的话很奇怪吗?”叶未瑾挑着眉毛,做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一点都不奇怪,那是你看太多垃圾剧的后遗症。”苏亿冕一面叹着气,一面把手伸给她。

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出了校园。

秋天的中午,阳光依旧耀眼灿烂,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闷热了。

“那个……”走出一大段路,叶未瑾终于开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毕竟,那是那么长的一个故事,而且,作为当事人的她也还没有完全真正地消化掉,就这样说出来,也不知道苏亿冕能不能听懂。

“没关系。”苏亿冕截住她的话,转过头来,看着她带着点迷惘的眸子,微微地勾起唇角,“我在听,随时都在。”

那个笑容轻暖得如同晴天的浮云,一伸手便能触摸得到。

叶未瑾眨了眨眼,有些湿气在她的眼底淡去。

在她的身边,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了。走掉的人并没有带着那份爱离去,而新来的人又会带来更多更多的幸福。

所以,她根本没有权利不微笑着生活。

“那,我五百年后再告诉你好了。”她调皮地松开他的手,迈起大步走到前面。

微风迎面吹来,叶未瑾高高地举起了手臂,轻轻眯起眼睛,感觉风的线条擦过她的脸庞,调皮地吻着她的睫毛。

秋高气爽啊,这句话说得真是没错。

“喂喂喂你什么态度……”身后被丢下的某人很不爽地哼了声,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再次捉住她的小手,牢牢握在掌心。

“中午炒面给你吃好不好?”心情突然转好的叶未瑾来回摇晃着手臂,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过马路的小学生。

“能吃的话就吃。”苏亿冕不怀好意地朝她挑了挑眉,摆明了是要气她。

可是今天叶未瑾的心情不错,自然不跟他计较,仍旧笑眯眯地拉他到附近的超市买了材料,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回到了叶未瑾的小公寓。

“隔壁这一间还是空空的呢。”叶未瑾边掏出钥匙开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隔壁苏亿冕曾经住过的公寓房门。

“其实,这里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苏亿冕一只手轻叉着腰,深深地呼吸着,“风景不错,空气不错,交通也便捷……”

他卖关子般地停顿了一下,再把视线落回叶未瑾的身上:“就是邻居太糟了。”

叶未瑾无所谓地笑笑,自顾自地拎着东西走进自家公寓,很顺手地把门带上。

然后门外很理所当然地传来了气急败坏的敲门声。

她忍着笑拉开门,故作惊讶地看着门外的苏亿冕:“你不是已经搬走了吗?怎么还出现在这里?又决定搬回来了?”

苏亿冕仗着身高腿长的优势挤进门来,他二话不说地捧起叶未瑾的脸,附下身去就是一个长吻。

唇边恶作剧的笑容顿时变成了口齿不清的惊呼,叶未瑾羞红了脸,胡乱拍打着他宽阔的背脊,幸福又无奈地感受着他温暖绵长的吻。

几分钟后,被“教育”过的叶未瑾俨然一副小女人姿态地围上围裙,提着材料跑进厨房,还很紧张地嘱咐他乖乖在沙发上坐着,不准偷看,这个情景着实让苏亿冕想起了他生日那一天她为他做蛋糕的事,不禁莞尔微笑。

那时候的他还凶巴巴地吼她:“我不想亲眼看见厨房炸掉,也不想在菜盘里发现你的手指头!”

但是,今天的心情居然完全不一样了。

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透过薄薄的一个摩砂玻璃门,苏亿冕看见他的叶未瑾笨拙又可爱地洗着青菜,无可比拟的幸福感觉填满他的心田。

苏亿冕随手拿起一本茶几上的杂志翻看了几页,忽然注意到茶几的一边摆着一个大大的纸袋,看上去很像之前他交给叶未瑾的、里面装满铅笔画的那一个。

出于好奇和为了证实是不是那个纸袋,苏亿冕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顺手将它拿了过来,小心地打开了封口,微微地将纸袋向下倾斜过来。

4.

几张照片滑落在他的掌心,同时,一些剪报也伴随着照片一起跌落了出来,飘忽着掉在了地面上。

照片上的少妇眉眼如丝,温婉可人,眼神中的灵气与叶未瑾有几分相似,苏亿冕才意识到这也许是昨天别人交给叶未瑾的关于她母亲的私人物品,想必不希望别人私自翻看。于是,他便略带歉意地将手中的照片重新放回纸带里,并弯下腰要去拾那些地上的剪报。

他修长的手指细心地夹起有些泛黄卷角的剪报,正要放进纸袋中,无意的一瞥却发现剪报上那模糊的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苏亿冕眨了眨眼睛,将剪报拿得更近了些。

照片上是几名警察押着某个嫌疑犯上车的画面,嫌疑犯看起来还很年轻,顶多三十岁出头,满脸的慌张以及叛逆的恨意。

照片的旁边还有着配合图片的报道说明。

苏亿冕只看了一行。

那张剪报顺着他的指缝悠悠地飘落下来,犹如一片终于被大树遗弃的叶子,以无比凄凉而决绝的姿态落在他的脚边。

方才还闲适温暖的心田,此刻仿佛忽地涌过一阵凶猛无比的洪水,滔天蔽日地吞噬了所有的光芒。

脑子里嗡嗡作响。

苏亿冕扶着额头站起身来,却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种缺氧的感觉冲上了他的鼻腔,无数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咆哮着,那些黑色却又鲜明得残忍的过去狞笑着、张牙舞爪地在他的眼前无数倍地放大。

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须冷静。

他也知道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

假如他没有发现,那么一切还是会那么温暖而美好。

可是……

他却真的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

“喂,怎么傻站着?”叶未瑾一边在围裙上蹭着手,一边好奇地走了过来,“过来尝尝我拌的凉菜吧。”

她伸手想要拉他,却发现他沉默得像一樽石膏像,身体执拗地僵硬着。

“苏亿冕。”叶未瑾仰起头,看着他不寻常的表情,有些担忧地摇起了他的手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别碰我。”苏亿冕抬起头,眉心微皱,凌乱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整理,“我先回去了,抱歉。”

无可选择地夺路而逃。

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安静地接受也好,安静地忘却也好。

总之,他现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等一下!”叶未瑾却不知道他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转变了那么多,她慌慌张张地追上去,堵在他的前面截住他,张开了双臂挡在前面,“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不舒服的话直接在这里休息就好,我去帮你买药来!”

“我再说一次。”苏亿冕只觉得头痛欲裂,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淡淡的语气渗透着低温的疏离,“让我一个人呆着。”

叶未瑾呆怔在原地。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么陌生的他,又看了看自己,慌张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茶几上仍旧敞着口的纸袋上。

“你……看了我妈妈的东西?”叶未瑾不可置信地低声啜嚅着。

既然这样,该生气的人是她啊。

但是,但是,她是不会因为这样就和他生气的,他也许只是无心,也许只是抵不过好奇,也许只是对她的关心。

看,她都会这样千方百计地为他找理由替他说好话,说服自己不要计较……

可是,他又为什么这么奇怪?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什么都不要问。”苏亿冕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既然我没有做错什么,那你又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叶未瑾对他的话感到十分不理解,满心的焦虑和疑问让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他,“不管有什么事情,说出来让我们一起面对吧,好不好?”

“小瑾。”苏亿冕拼命地聚起最后一丝理智,天晓得他的脑袋已经快要爆炸了,“这件事连我都一时无法接受。”

“那我就更要知道了!”叶未瑾固执地扬高了声调,“我可以帮你分担,我可以帮助你开心起来,我可以……”

“你不可以!”苏亿冕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一声。

叶未瑾完全怔住了。

此刻,她凌乱的思绪在拼命地搜索着苏亿冕有可能如此反常的原因。

他来到她的家;她进了厨房,他坐在客厅;他看了昨天小姨交给她的,关于她妈妈的东西……那些她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的东西。

难道……在妈妈留下的东西里,有什么东西就是令苏亿冕失常的原因吗?

想到这里,叶未瑾二话不说地快步走了过去,她先是看了看纸袋,再环顾了茶几的四周,很快便发现了那张落在地面上的小剪报。

她弯腰捡了起来。

照片上那个被警察押住的男人对她来说太陌生,却又熟悉的可怕。

叶未瑾依稀记起了爷爷留给她的日记本上所记载的有关于这个人的、触目惊心的文字片段。

照片下方的一行小字更是证明了她的想法——

那个男子,正是她的亲生爸爸,那个因为杀人而被判死刑,从而让她的家,她的妈妈陷入痛苦与阴影的人。

叶未瑾稍作犹豫,便开始读起了旁边的正文。

报纸因为年代久远,纸质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她还是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

边看,边忐忑地猜测着,心中那一抹恐惧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颤抖,脑海中的空白越来越多,剪报上的字开始出现重影。

“不要看。”苏亿冕大步地走过来试图夺去她手里的剪报,叶未瑾却将手背在了身后,接连退后了好几步。

“给我!”苏亿冕逼近她,眼神中满是绝望的焦急。

叶未瑾的心剧烈地跳着,她看得到他脸上压抑着的近乎狂乱的表情,这几乎更加肯定了她的想法。

尽管这样的想法让她濒临崩溃,但是他的表现,和她所读到的一切,全部都指向了那个结果。

“报纸上所写的被害者雷氏企业的董事长夫人,就是你妈妈吧?”说出这句话,叶未瑾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杀掉你妈妈的人,就是我爸爸吧?”

在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是存在着那么多荒唐的巧合,荒唐得可笑。

苏亿冕的眸子陡然一震,他震惊地看着叶未瑾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手心滚烫。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些早就已经过去了……

根本不应该由他们来承受……

……

看,他明明知道的。

但是,明明知道,却仍旧无法释怀,那些因为过去而生生被拉开的距离,就如同心上深深的沟壑,淌着鲜红的血液,痛到麻木没有知觉。

“我,先回去了。”苏亿冕颓丧地垂下头。

他还是选择了逃开。

只是,当时的他没有想到,叶未瑾居然会逃得比他更远,远到险些让他弄丢了她。

轻轻的关门声。

叶未瑾缓缓地蹲下来,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她的手指上仍旧紧紧地捏着那一张泛黄的剪报,眼眶渐渐地泛红。

这是一个噩梦般的诅咒。

她的爸爸,竟然就是剥夺了他最爱的妈妈生命的人。

她再也无法正视他了,她现在无法在他的身边毫无芥蒂地笑了,她也无法再次信誓旦旦地说要给他幸福……

叶未瑾终于哭出声音。

妈妈的事情已经暂时被她藏在了心底,然而这一张薄薄的剪报,那个本该被她称为爸爸的人的事情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暂时的遮蔽,接踵而来的一个个晴天霹雳,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而那个唯一可以让她依靠的手臂,也不得不让她远远地逃离。

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叶未瑾咬着下唇,将剪报捏在手里,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竟然生长在这样的家庭。

她不敢去想他的想法,更不敢揣测他们是否还会有继续幸福的可能。

叶未瑾用手撑住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擦干了眼泪,闭上双眼,来回做着深呼吸。等到喘息的频率不再那么急促时,她纤细的手臂慢慢地伸向了茶几上的无线电分机。

既然要逃,就让她逃得远一点吧。

5.

“你说什么?!”左懿差一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要去法国留学?”

“嘘,小声一点啦。”叶未瑾尴尬地皱着眉头比出噤声的动作。

“怕什么,这里是麦当劳,又不是喝一口咖啡就要穷人卖血的咖啡店。”左懿轻松地扭了扭腰枝,抖落一身好奇的目光,“喂,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好端端的干吗突然跑出去留学啊?”

“当然是……因为想学到更多东西。”叶未瑾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薯条真好吃。”

“屁,那个装薯条的小弟看我看得太入迷,忘记加盐了!”左懿很不配合地随手抓起一张纸巾就往叶未瑾头上丢去,“你有必要这么急着走吗?就算是留学也要在圣劳伦斯念完这四年吧。”

“因为我小姨他们说……早点去更好,更容易融入他们那边的时尚氛围。”叶未瑾心虚地低下头去啃着汉堡,虽然食不知味,却还要装作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好挡掉左懿的一部分问题。

“你别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两年的朋友是当假的啊?”左懿皱着眉头,镶着水钻的漂亮指甲充满威胁性地点着叶未瑾的鼻头,相当的具有威慑力,“昨天晚上听你跟我讲电话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全。”

“哪有。”叶未瑾吓了一跳,连忙瞪大眼睛否认道。

“算了。”左懿拨了拨头发,虽然仍是一副很不甘心的表情,但还是放下了指头,“就让你留点悬念吧。”

“嗯,谢谢你小懿。”叶未瑾如同获得大赦一般地感激一笑。

脸上虽然不痛不痒地笑着,心里却翻涌起苦涩的细浪,甜甜的冰淇淋吃在嘴里,也丝毫感觉不出巧克力味道的香醇。

“不过,该知道的我早晚也都会知道。”左懿拿起一张纸巾揩了揩嘴角,很认真地看着叶未瑾,“我可不希望你过得不幸福。”

“我会加油的。”又是一抹苦笑泛上唇边,叶未瑾极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而泰然。

告别了左懿,叶未瑾打了通电话给夏如织,夏如织同样对她突然出国留学感到十分不解,要不是剧组已经在最后的赶拍阶段,夏如织忙得无法抽身,否则她肯定马上二话不说地出现在叶未瑾的面前,好好地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就好好拍戏吧,大明星。”叶未瑾淡淡地笑着挡掉她所有的焦急的问句,“到了国外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啦,不会省越洋电话钱的。”

听出叶未瑾快要收线,那边夏如织不顾有记者在场对着电话就是一阵乱叫:“你乖乖呆在家里,我下了戏就去找你!”

刚刚说完,导演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来:“今天赶夜场,大家加油啊!”

在叶未瑾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夏如织大声地哀叹着,很挫败地降低了音调:“什么时候的飞机?”

“明天下午。”叶未瑾看着刚刚拿到手的飞机票,一抹无奈的笑松松地挂在唇角。

“什么?!这么快?”夏如织几乎已经是抛弃形象失声尖叫了。

小姨和老绅士都是人脉极广并在时尚界颇有地位的人。妥当的退学手续,国外学校的联系,机票的购买……办事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一场还没有完全策划好的逃离就这样成为了无法改变的板上钉钉。

只当是一次单程的旅行吧。

叶未瑾再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并向夏如织承诺日后一定详细跟她解释清楚,才挂掉了电话。她一方面惊异于自己心情的平静,另一方面也奇怪,她的两个最好的朋友,竟然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到他的反应。

绵密的疼痛再次泛上胸腔。

也许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问的吧。

叶未瑾默默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轻轻地拿起那本爷爷的日记,一页一页地翻开,寻找着有关父亲的描写。

那个她原本应该恨的人,她想知道得更多。

字字句句中,饱含着爷爷的苍凉与无奈,她仔细地读着,眼眶悄悄地湿润起来,过去的一幕幕通过这一本残旧的日记,如放电影一般呈现在她的眼前……

……

“我说过!我不想入伍!也不想当什么军官!”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怒瞪着面前的老人,低哑的声音里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叛逆,“从小我就在你的专制教育下长大,又和你指定的女人结了婚,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场都不可以吗?”

“磊儿!”老人震怒地吼道,“就算你自甘堕落,也要为若菡和小瑾想一想吧?你是有妻子有女儿的人,天天无所事事成何体统?作为一个男人,就该承担起责任!”

“叶磊,不要这样,好好跟爸爸说话。”沈若菡皱着眉头拉住男子的手臂,示意他少说几句。

男子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的理智烟消云散,愤怒地一甩胳膊,将沈若菡推了出去:“就是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我?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为什么你就是不会反抗呢?!”

“叶磊……”沈若菡震惊地看着他,眼眶慢慢地泛红。

老人气得双手发抖,他脸色发白地指着他不肖的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脚下一软,险些晕了过去。

“爸爸!”沈若菡连忙带着哭腔上前一步扶住了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与此同时,叶磊再也受不了家里的气氛,他大步地离开了家,重重地甩上了房门。

那天,在酒吧狂饮的他和他多年未见的“朋友”相遇了。

在酒精的作用和烦躁的思绪的推动下,他头脑发热地答应了“朋友”们的“邀请”,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阴暗的巷子,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他想要刺激,想要不顾一切地忘记所有的不快。

当被绑架的女人高声怒骂时,当幼小的男孩因为恐惧而撕心裂肺地痛哭时,他再次想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以及他必须背负的一切……

不知道是谁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闪着寒芒的利刃。

烦躁的情绪不断地抓挠着他的心,酒精一再地模糊着他的理智……那个女人瞪着他狠狠地骂着,他觉得这个嘈杂的世界天旋地转,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呆着。

……

头脑一片空白,双眼失神而空洞地睁着。

当殷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手臂上时,他却觉得全身冰凉。

……

叶未瑾默默地擦去腮边的泪水,合上了日记本,将它重新放回了抽屉的最底层。

那是一个悲剧。

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悲剧。

这一次出国,她没有找任何人商量。

小懿和小织都默许了她的任性,而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头脑发热的决定,到底会为她今后的命运画上怎样的一笔。

会不会……是过去那场悲剧的延伸。

会不会……就这样切断了她和他原本应该一直延续下去的幸福。

未知的将来对叶未瑾来说就像一场赌博。

而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相信着,这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命定的恋人。无论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就算在陌生国度的人群中走散了也会重新找到彼此,再大的困难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在一起。

而这样的命中注定,便是她的唯一筹码。

压上所有幸福的,唯一的筹码。

6.

“小冕,你这两天有点怪怪的。”雷诺脱去西装外套,顺手摘下领带,对着斜倚在沙发上的苏亿冕说道,“昨天跟老爸讲话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事情多,头疼。”苏亿冕言简意赅地答道,并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

“不管是什么事情……”雷诺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深绿色的眸子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老爸的健康就交给你了,别再让他忙到不知道休息了,多陪他说说话,多帮他分担一些事情,知道吗?”

“……你说的话很奇怪。”苏亿冕皱起眉头,“好像你把老爸托付给我了一样。”

“就是这个意思。”雷诺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

“你要去哪里?”苏亿冕这才意识到雷诺好像并不是在单纯地说笑。

“去接手海外的分公司。”雷诺架着双臂靠在沙发上,挑起唇角露出一个类似苦笑的神情,“大概得至少去个几年吧,老爸还真擅长派这样的高难度任务给我。”

“名蕊的分公司么……”苏亿冕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在法国巴黎?”

“嗯,那里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流行触觉也非常敏锐,分公司的珠宝设计师好像也都是非常厉害的人物。”雷诺耸耸肩膀,“但愿我不会被员工欺负得很惨。”

“你别欺负他们就行了。”苏亿冕也难得地露出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加油啊,老哥,别让老爸失望。”

“就这样?没别的了?”雷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眼神中是一贯的狡黠,“我坐明天下午的飞机就走了,你也不多看我几眼?也不说句你会想我?”

“……亲兄弟之间有必要这么肉麻吗。”苏亿冕叹了口气。

“小冕,我会想你的。”雷诺的笑容亮闪闪。

“……这不是逼我么。”苏亿冕无可奈何地撑着额头,“好吧,我也会努力想一想你的。”

两兄弟简单地再聊了几句,雷诺便走上楼去收拾行李。

而苏亿冕则继续着原来的姿势,纠结的思绪和心底微痛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

这两天他想了很多。

想通了一些事情,也仍旧还有一些事情无法释怀。

肯定的是,他仍旧像过去一样喜欢她,而疑惑的是,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她。

而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苏亿冕深深地叹气。

呆呆地坐着,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拖着到底对不对。

他也不知道,就在明天下午,雷诺将会和叶未瑾搭乘同一部班机,一起飞往大洋彼岸那个时尚而充满魅力的浪漫国度。

……就这样错过了?

假如真的有命运的红线,那么它所联系牵引的,到底是哪一双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