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ve years and ten years
1.
病房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窗户大开着,新鲜的空气与室内的空气顺畅地对流着,一只小飞蛾流连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旁,在墙上投出很大很浅的影子。
又是黄昏。
西下的日头仿佛是答不出问题的孩子,惶惶然地,带着一种垂头丧气的感觉沉到了山的背后,月亮则像个大大的蛋黄一般,从宝蓝色的天幕中钻了出来。
病**睡着的女孩脸色缓和,右手背上还插着细细的针管,吊瓶里的**正缓慢地通过软管流向她的身体中,她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有一层薄汗,她不安地皱起眉来,辗转着想翻过身去,却不慎扯到了右手背上插着的针头,短促的锐痛立刻顺着神经传来,女孩喉中模糊地轻呼一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已经不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刚睡醒时混混沌沌的感觉,肩膀上的酸麻感觉也减轻了很多,只是仍旧鼻塞,喘不上气,叶未瑾只好继续张着嘴巴,像一条鱼一般呼吸着。
视线渐渐地清晰起来,淡淡的夜色已经压了下来,病房里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一个人影在她的眼前慢慢成型。
叶未瑾眯着眼睛,感觉她的视线清晰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自动停止了,条件反射地抬起左手往鼻梁上一摸——果然,她的宝贝眼镜不知道被谁拿下来了。
面前的人身材修长,面容模糊,看到她醒来也没有做声,只是手上拿着的一样什么东西,忽地冒出铮亮的寒光。
叶未瑾原本用来呼吸的嘴巴缓慢地继续张大。
那那那那是啥?!
尽管她视力欠佳脑子混沌,可是,可是,可是那闪着寒光的东西……不是刀还会是什么?!
叶未瑾自欺欺人地把眼睛一闭。
要不是有人要杀她灭口,就是她还在做梦。
好吧,现在她已经准备好要醒了,睁开眼睛之后应该什么就没有了,嗯。
于是叶未瑾便又小心翼翼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
……怎么还在?!
老天啊……她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国家政要,更不是FBI探员,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无辜少女而已。
见对方没动静,叶未瑾也只好紧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鄙视少女漫画,鄙视言情小说,鄙视所有的偶像剧……明明女主角生病醒来之后都会看到身边趴着她最深爱的男人,即使是睡着了也还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感觉到她醒来的动静之后也随之猛然惊醒,露出比天使还纯净美丽的笑容问她:你醒了,好些了吗?
而她呢?她现在面对的是啥?
“啪”的一声,男主角天使般的面孔伴随着绝望的音乐声轰然而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拿着明晃晃的水果刀站在她病床前,露出变态笑容的画面……
……
叶未瑾表面如同一具尸体,内心却在疯狂地暴走中。
“该死,这什么鬼苹果怎么这么难削!”
一声刻意压低的怒喝飘进了叶未瑾的耳中。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她大着胆子再次睁开眼睛,并试图抬起插着针头的右手去摸放在床头上的眼镜。
“喂,别乱动,你在输液。”也许是叶未瑾的动作太大,那个人终于把集中于苹果上的注意力分了一半给她。
叶未瑾终于笨拙地摸到了眼镜,像是捞到了宝一般往鼻梁上一架,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顿时在她的眼前清晰起来。
“苏亿冕?”叶未瑾的声音因为感冒而粗嘎起来,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如同破锣一般刺耳。
听到她媲美唐老鸭一般的嗓音,苏亿冕脸上的阴气又重了几分,他瞪了瞪手里被他削得残缺不全的苹果,又瞪了瞪叶未瑾,仿佛是在研究到底哪一边会比较棘手一点。
“拿去,自己削。”最后他干脆把苹果丢给她,让这两个家伙黑吃黑。
叶未瑾接过苹果,看着上面如同被老鼠啃过一般的坑坑洞洞,额际上顿时滑下几条COS樱桃小丸子的黑线。
“不用削啦……”她懒洋洋地拿起来就要啃,却被苏亿冕眼明手快地抢了过去。
“不卫生!”他仍旧瞪她,眼底却有一抹她看不透的温柔与宠溺。
“洁癖男。”她撅着嘴巴,瓮声瓮气地说。
苏亿冕双眼眯起,神色不快。叶未瑾看他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仿佛手里的水果刀会随时朝她招呼过来,不禁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并弱弱地小声抗议,企图唤醒他微薄的同情心。
“我是病人……”沙哑虚弱的嗓音几乎可以乱真。
呃,不用乱真……她本来就是病人……
“你也知道你是病人,还不乖乖听话。”苏亿冕叹了口气,又拿起水果刀在苹果上方比画着,像是在考虑着要找一个相对完整的地方下刀。
“谁说病人就要听话,你又不是医生,而且一点都不温柔,还叫我削苹果,如果是雷诺的话,他肯定比你会照顾我。”叶未瑾拿被子蒙住脑袋,像是笃定他看不见她,自己就不会有危险一样,噼里啪啦地丢出一串没头没脑的抱怨。
静默。
日光灯的嗡嗡声仿佛突然间大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怒吼,也没有应该出现的暴跳如雷,叶未瑾隐约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偷偷地掀下被角往外看去。
苏亿冕低头默默地削着苹果。
他的眉头掐得死紧,眉心处因为光线的缘故沉淀下厚重的阴影。
叶未瑾扁着嘴巴。
“苹果好可怜噢。”装无辜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沉默。
飞蛾扑着翅膀绕着日光灯飞着。
“你这样削来削去,还不如让我直接把它吃了,它会感激我的。”叶未瑾继续东拉西扯。
仍旧沉默。
“再削下去的话,我就只好吃果核了……”呜呜呜,她的独角戏要唱到何时啊。
“啪——!”
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苏亿冕手腕一翻,一个貌似被老鼠啃过一般的苹果转眼就进了垃圾箱。
叶未瑾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地看着苏亿冕从身前的纸袋里再次拿出一个完好的苹果,另一只手上那还残留着碎果皮和汁液的水果刀在蠢蠢欲动着……
喂喂,刚才说错话的人不是她吗?这家伙怎么和苹果卯上了?
就在那闪着寒光的刀尖即将逼近苹果的那一刻,叶未瑾终于忍不住了。
“停——!”破锣一般刺耳的嗓音成功地阻止了苏亿冕的进一步动作。
“还是我来吧……”叶未瑾干笑了一阵,伸出手去,试图去拿苏亿冕手里即将遭到他凌迟之刑的苹果。
苏亿冕疑惑地看了她几秒,才很不信任地将苹果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水果刀子转了个方向,示意她握住刀柄。
叶未瑾往上挪了挪身体,“嘿咻”一声坐了起来,左手已经拿着苹果,她伸出空着的右手去接水果刀,却再次不小心牵动了手背上的针管,针尖上挑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吃痛地抽了口气。
苏亿冕拿着刀子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很痛吗?”他的声音像叹气,隐藏了语气中的焦急,可眼神中的关切与怜惜却无法掩饰。
该死,他白痴啊他,竟然让还在输液的病人动手削苹果,虽然很不爽,可是他必须承认她刚才骂得对。
可是,叶未瑾这家伙真是很不知好歹。
前些日子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心意而对她好一点,笑容多一点,她却觉得不习惯,嫌他不够自然,现在他气她没照顾好自己,恢复板着脸的一号表情,她又嫌他不温柔……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呃,还好啦,不会很痛。”叶未瑾看着苏亿冕瞬息万变的表情,不知道他的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只好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个……水果刀不给我吗?”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手里的苹果,再看看苏亿冕。
苏亿冕则是低着头,看着她手背上扎着针的地方已经有些淤青,握着刀的手一松一紧。
叶未瑾对于苏亿冕的举动觉得十分摸不着头脑。
这又是哪一出?
“算了。”半晌,等到叶未瑾都觉得气氛诡异得发毛时,他大少爷的嘴里总算蹦出两个字来。
“……算了?”这又指的是啥?
“你还是离刀子远一点吧,不要以为这里是医院,手指头就可以随便砍。”苏亿冕轻描淡写地打发掉她,趁叶未瑾还在发愣的时候,他便不着痕迹地使用乾坤大挪移之法将她手里的苹果转移到了自己手上。
至此,苹果拯救计划正式宣告失败。
叶未瑾正想开口建议苏亿冕把苹果弄成苹果汁或苹果泥对他来说会容易些的时候,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叶未瑾以为门外是来查房的护士小姐,头也没抬,开口便允许道。
2.
门轻轻地被推开。
一张被墨镜遮住大半个脸的少女轻巧地闪进了病房内。
苏亿冕放下手里的苹果和刀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上残留的果汁,站起身来。
“来了?”温和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对最熟悉不过的人的一句问候。
“嗯,还好路上没碰上塞车和记者。”夏如织轻轻地笑了笑,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立刻从淡静变成了了吃惊,“小冕,你的脸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小心摔的。”苏亿冕淡淡地一语带过,“过几天就好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夏如织嗔怪地说着,并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走向床边。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叶未瑾心头一跳,这才睁开了眼睛。
“怪不得你中午那么早就走了,原来是生病发烧,为什么不早说呢?”夏如织弯下身去,很亲昵地伸手探了探叶未瑾的额头,“还好,温度已经不怎么高了。”
“小……织?”叶未瑾讶异地张大了嘴巴。
“中午我担心你有些不对劲,打了小冕的电话,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的。”夏如织盈盈一笑,有意无意地向身边的苏亿冕投去一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
叶未瑾只觉得胸口闷得慌,转开目光,低头看着身上皱皱的白被单。
“事情进展得还顺利吧?”苏亿冕弯下身来为叶未瑾掖了掖被角,再回过头去看着夏如织。
“托你的福,已经不要紧了。”夏如织很自然地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熟练地开始削起了苹果,“这两天等事情完全平息之后,我就又得回剧组赶戏了,已经落下好多进度,以后肯定又会忙得要命。”
她边说无奈地耸耸肩,把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苹果上,手腕娴熟地轻转着,薄薄的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垂下来,落到地上的畚斗里。
“你又不会削苹果,怎么还买了这么多。”夏如织边削边笑,语气轻快,“记得以前你给我做水果蛋糕,奶油上的苹果跟你的手指一样——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苏亿冕眉头一皱,连忙将目光投向**默不作声的叶未瑾,只见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玩着手指。
“对了,KEVIN哥让你过两天多来剧组看看我,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我重回剧组之后,来探班的记者一定会更多,假如你这个‘男朋友’不常在身边的话,也许会引起媒体的猜疑,记者会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夏如织有条不紊地说着,边将削好的苹果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叶未瑾递去。
叶未瑾抬起头来,夏如织脸上的笑依旧淡静可爱,但她的眼神却令叶未瑾觉得陌生,仿佛隔着很厚很厚的雾。
陌生得可怕。
“我累了。”她鼻音重重地说,拉高被子,背过身去,躲过所有的目光。
委婉的逐客令。
要打情骂俏或叙旧的话,拜托到外面去。
叶未瑾的心里赌气般地想着。
“小冕,还没吃晚饭吧?”夏如织愣了一下,随即便又说道,“一起去吧,我让KEVIN哥去预约你最喜欢的日式料理店。”
她说着,又把目光轻轻地转回病**来。
“小瑾,你想吃什么,我们可以帮你带回来喔。”
我们,可以帮你带回来喔。
我们。
淡淡的水渍在白色的枕头套上悄悄地晕开,留下很浅的灰色印记。
夕阳很暖很暖的光束仿佛在地面烙下一个个的坑洞。
“不了。”男生低沉柔软的声音,说着肯定的拒绝,“你先回去吧,要不一会儿公司又该找你了,我吃苹果凑合就好。”
“……只吃苹果怎么行。”夏如织轻轻地咬住下唇,低垂的眼帘遮掩住眼底的神情,啜嚅了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病房中,一个人背对着门躺在**。
侧着的身子有规律地起伏着,一下一下,缓慢地,如同呼吸的频率。
看起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夏如织放在背包里的手机忽然轻轻地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到上面KEVIN发的催她回去的消息,悄悄地舒了口气。
“公司果然找我了。”她语气里的笑意像是庆幸又像是自嘲,“那……记得来探班喔。”
“嗯。”苏亿冕淡淡地应了句,走到病房门边,替她打开门。
如来时一般轻轻的脚步声,和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别装睡啦,起来吃苹果。”苏亿冕折回来,拿起刚才夏如织削好放在干净盘子里的苹果,用另外一只手戳了戳叶未瑾的背。
“为什么不去吃日本料理。”委委屈屈的声音。
“……因为我更喜欢吃苹果。”有些无奈的叹气声,仿佛是在安慰着闹别扭的小孩。
“为什么不跟她一起离开,要留在这里。”叶未瑾咬住指头,仍旧背对着他,嘶哑的嗓音听起来越发地模糊。
“因为我喜欢你。”很平静的回答。
假如她一定要听到的话,那么他也不介意现在说清楚。
纯白色的病房。
所有的光线瞬间游离成细小的尘埃。
地面上暖融融的坑洞晃成模糊的影子。
“骗人,你昨天明明说你和小织已经交往了五年,你相信她,说你现在最喜欢的人是她……”快要沦陷的心挣扎了一下。
“最后一句是你是无中生有的吧。”男生无奈的声音。
“……我都不知道你喜欢吃日本料理。”吸了吸鼻子,叶未瑾咬着指头,嗓子里模糊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如同水一般从水管中涌出来,“不知道你以前给她做过水果蛋糕,不知道你不会削苹果……”
很矫情吗?
是吧。
假如动心了的话。
矫情也是可以允许的吧。
少年慢慢地绕着病床走到她的面前,所有的光线凝成他英挺修长的轮廓,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轻地抚上少女的额头。
一缕发丝流连在他的指尖。
“以后,会慢慢让你知道。”浮动着暖色光晕的眼眸,流转着淡淡的笑意。
叶未瑾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般的灿烂。
如同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可是,还是不可以吧,为了小织的前途,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拆散别人的第三者,还是不可以……吧?
“我真的很累了。”轻轻地避开他的手,叶未瑾转过脸去,“还是要睡一会噢。”
不要再来打扰我喔。
不要再跑到我没有提坊的心里来喔。
眼角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我会叫小懿来接我的……”他没有接话,所以她又加了一句。
“你在怕什么?”苏亿冕打断她。
手里拿着的苹果静静地暴露在空气中,白色的果肉已经氧化出淡淡的黄色。
少女盯着天花板的双瞳轻轻地颤了颤。
你,在,怕,什,么?
……
可以不回答么?
3.
“不可以。”左懿的声音硬邦邦的,俏丽的脸上浮起一丝僵硬,“白痴瑾,你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明明都已经出院了,为什么还要在家里多躺一天。”
“拜托啦小懿,就这一天啦,拜托!”叶未瑾装出虚弱又可怜的声音,还掺杂着一丝嘶哑。
“不行,你不知道那些老教授多难缠,昨天帮你点名的时候他盯了我足足有一分钟,吓死我了!”左懿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既然出院了,你明天就一定要来,本小姐可不再帮你冒险了。”
“不行啦……我暂时不可以见到他。”叶未瑾可怜兮兮地放低了声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明天我只好旷课了……”
“哪个他?”左懿的面颊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一口咬定地拒绝,她的目的就是要套叶未瑾的话。
“呃……”叶未瑾犹豫了一下,才老实交代出来,“苏亿冕啦。”
“果然。”左懿的笑容愈深,“怎样?他跟你告白了?拥抱了?接吻了?”
“嗯……”三条黑线挂上额头。
竟然全中,她可不可以不要猜得那么准。
“你白痴啊你。”左懿对她含糊的回答也没有深究,只是忽然脸色一变,一嗓子吼过来,把叶未瑾彻底弄蒙了,“既然你要逃的是他的课,原因他最清楚不过了,你觉得我帮你顶着有用吗?”
“也是……”弱弱的声音。
“呆瓜,为什么要躲呢?”左懿的口气软下来,将电话换到另外一只手,“我看得出来你也不是不喜欢他,好好地交往下去有什么不好?”她顿了一顿,接着猜测道,“难道是因为雷诺?不会吧?”
“不是雷诺。”叶未瑾抓抓脑袋,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不全是。”
“难道苏亿冕还有其他的几笔风流债?”左懿扬起了声音,口气中透出明显的不屑,“不要这么俗烂吧?”
“一笔而已啦。”叶未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替他辩解的口气说话。
“哪一笔?”左大美女口气不爽,眉心已经开始扭曲了。
“长达五年的那一笔。”叶未瑾叹了口气,“啪”的一声倒在**。
五年。
好长的一笔债。
而她和他呢?
五个月?
呵,高下立见。
“听起来好像有点棘手。”沉默了半晌,左懿才缓缓地接口,“但是,既然他有勇气跨越这五年的距离,为什么你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叶未瑾的手心摩挲着柔软的被褥。
月光静静的。
她低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或许,五年,可以。”手指悄悄地用力,白色的被褥流淌出浅灰色的阴影,手背上那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还未褪去,酸胀地疼痛着。
“但是,如果是十年呢?”微微扬起的尾音勾出一个无法解答的问句,“如果是十年的距离,我想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逾越。”
“十年?”左懿疑惑地追问着,“哪里来的十年。”
叶未瑾极浅极浅地笑了。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小织。”她的目光悠长,泛着属于回忆的光芒,“小学的时候,她转学到我们班来,穿着很漂亮的纱裙,像个公主一样耀眼,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很庆幸老师安排我成了她的同桌,由此,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很羡慕她的开朗和积极,无论是在学习还是生活上,都带着着一股倔强的冲劲。我记得我最喜欢看她在获得成功之后露出的那种自信而耀眼的笑容,那么明媚,就像一个太阳一般照彻了我的生活。”
“太阳吗?”左懿的唇边勾出微笑的弧度,“的确啊,虽然我认识她的时间没有你来得长,不过相信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她的光芒,小织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子。”
“念完小学之后,她要随父母出国,当时我们抱在一起哭得像傻瓜。”叶未瑾低哑的笑声在夜色里听起来奇异的柔和,“她承诺到了国外之后一定会跟我联络,但是,我一直没能收到她的来信。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我们会再相遇。
“就这样,一晃过了四年,当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回来了?”左懿轻轻地问。
“嗯,她回国了,再次转学到了我所在的高中,我所在的班级。”叶未瑾莞尔,“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巧合,每一次都让你猝不及防。”
“所以,你们再次成为了最亲密的朋友?”左懿也浅浅地笑了。
她可以想象那曾经是一段多么纯净美好的岁月。
“甚至比原来还要要好。”叶未瑾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在国外念书时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也告诉我她对演艺圈的憧憬和向往,还偷偷告诉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
左懿隐隐能够感觉出从这里开始便是重点。
“她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学校的画展上,之后,她才发现他是高她两届的学长。在小织的描述中,那个男生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神情淡漠,俊逸的面颊上鲜有笑容,然后,她的朋友就和她打赌,能不能在一个月内把他逗笑。”叶未瑾仔细地回忆着当初夏如织那幸福甜蜜的神情和她曾经说过的话语,呼吸间隐约浮动着绵密的疼。
“结果呢?”左懿轻轻地闭上眼睛。
其实,这是个不用问也可以猜到的结局。
“结果就在她输了赌的那一天,却赢来了他的告白。”酸涩的疼痛无声地蔓延着。
左懿亦没有做声。
“对于好朋友的男朋友,我一直很好奇,某一天,就在我催促着小织带他的照片来给我看的时候,她却淡淡地撇开了话题,只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并且换上兴奋的表情告诉我,她要和演艺公司签约,接受正规的训练,准备在一年后正式进入演艺圈了。”
“你甚至没能来得及问她男友的名字。”左懿苦笑着“没想到,小织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她想,她是有点明白了。
五年与十年,一共十五年的羁拌,换做是她的话,大概也会放弃挣扎了吧。
“或许小织提过的,但是我没能记住。”叶未瑾也自嘲地笑起来,“要是能记住就好了。”
要是能记住的话。
要是当初牢牢记住的话,她便不会任由自己的感情这样蔓延下去。
一发不可收拾。
“先睡吧。”左懿终于出声颠覆了沉默,“明天,你还是来上课,逃避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要勇敢面对现实,假如你真的不可以的话,我来帮你一起掐断它。”
掐断它。
从此一刀两断,不再需要去面对五年,或是十年的障碍。
会痛的吧。
痛过之后。
还是会好的。
是吧。
是吧?
4.
就在叶未瑾说服了自己无数遍,确信自己已经在左懿的庇护下全副武装之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所防备的目标竟然不在现场。
半秃头的外国老教授颤颤巍巍地走上讲台,露出一个缺了牙齿的笑容,底下零零散散地响起了掌声。
“今天苏老师不来了吗?”某女生可惜地叹气。
“喂,起码也鼓鼓掌吧,别不给STAN教授面子啊,他也教了我们快一年了。”某男生小声地主持公道。
“应该只是暂时回来代课吧?也许苏老师今天有事情?”某女生猜测的声音。
“奇怪,怎么STAN教授又回来了,不是退休了吗?”左懿撑着脸颊,挑着眉毛,明显地露出不解的神色,接着又露出促狭的笑容转向叶未瑾,“这下好了,又被你逃过一劫。”
“好什么好。”叶未瑾颓丧地抱着脑袋,声音依旧沙哑得像女版唐老鸭,“我越来越乱了啦,现在到低是个什么状况啊。”
呜呜呜,她好想喊救命。
“你别想太多,搞不好只是单纯的有事请假而已。”左懿翻开厚厚的本子,边开始抄写今天的笔记内容边安抚着叶未瑾,“实在不放心的话,打个电话直接问他嘛。”
“不要!”斩钉截铁的拒绝。
叶未瑾仍旧抱着脑袋踌躇着。
她还是继续做鸵鸟比较好。
课堂上,大家都在重新适应着外国老教授英文混杂着中文的讲课方式,以及那不急不徐的语气和慢速度的教学进程。
而被众多女学生记挂着的苏亿冕,现在正搭着计程车,准备回家。
回家。
回那个有哥哥和父亲的雷家别墅。
其实,左懿的猜测并没有错,苏亿冕今天早上原本想像往常一样来上课,可是在出门前临时接到的一个电话让他不得不向学校请假,马上决定回家看看。
电话是雷诺打来的。
他只说了一句话:
老爸在家里晕倒了,快点回来。
当时,苏亿冕发现,自己担心和震惊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同时也发现了,他这个幼稚又固执的傻瓜,真的真的很爱爸爸。
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他。
在他心底焦急的催促声中,计程车终于停在了雷家别墅大门口,苏亿冕直接丢下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来不及等司机找钱便匆匆地关上了车门,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陈管家得到雷诺的消息,老早就在门边守候,看到苏亿冕从车上下来,连忙迎了过去。
“老爸怎么样?”苏亿冕的额头有一层薄汗,英挺的浓眉仿佛打上了死结一般,焦虑的神色一览无余。
“家庭医生来过了,现在老爷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二少爷不用担心。”陈管家忙不迭地解释道,安慰地拍了拍苏亿冕的肩头。
“是吗?”紧张的神色缓和下来,苏亿冕感觉自己的心也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可以去看看老爸吗?”
“当然可以,老爷吃了药,在卧室休息,大少爷也在呢。”陈管家点着头,领着苏亿冕穿过前庭,“二少爷随我来吧。”
美丽的庭院里种满了花朵,因为已经入秋,花囿里的颜色有些单一,苏亿冕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正是夏天,庭院里各种各样的花朵正开得如火如荼,美不胜收。
只是那时的他,却无心欣赏这样瑰丽的景象。
草地上,自动喷水器喷洒出晶莹的水花。
几个园丁在庭院中忙碌着,看到陈管家领着苏亿冕走来,都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微笑着朝他们两人的方向鞠了鞠躬,才又转回身去忙自己的事。
苏亿冕的目光流连在庭院的各处。
除去上一次送雷诺回来时短暂的停留,他真的是好久没有回家看看了,但是那熟悉的感觉却分毫未减,仿佛这几年来,他从未离开过。
除了熟悉,还有想念。
在苏亿冕的记忆中,别墅最靠近大厅的正前方,有一个很小的花囿,这个花囿是妈妈专属的,里面开着的都是妈妈最钟爱的兰花,而且每一株都是由她亲手种植培育的。
兰花是多么娇贵的品种,需要有一颗多么温暖的心才能培育出美丽的花苞。
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个花囿,大概也荒芜了,或是种上了别的花朵了吧。
妈妈温婉的笑颜又浮现在苏亿冕的眼前,淡淡的酸楚在他的心底漾开。
穿过庭院,踏上阶梯,就在离大厅只有几步之遥时,苏亿冕不经意地一抬头,熟悉的小花囿就这样呈现在他的眼前。
脚步倏然停住,那清雅动人的兰花仿佛忽地在他的眼前盛开一般,带着清晨晶莹的露水,在阳光下幸福地微笑着。
“夫人去世之后,一直是老爷亲自照看这些兰花。”陈管家注意到苏亿冕的表情,了然地笑了笑,开口解释道,“一开始老爷根本没有经验,完全摸不着门道,兰花又是很难伺候的品种,夫人留下的花就这样死了好几朵。为了不让这个花囿就这样荒芜掉,老爷特地让大少爷请来培育兰花方面的专家,虚心地学习了很久,现在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照看这些花朵。”
苏亿冕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些晶莹出尘的花朵。
淡雅却又馥郁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有时候看着老爷照看那些兰花的神情,就仿佛是在看着夫人一样……”陈管家轻轻地说。
“走吧。”苏亿冕悄悄地压下眼底的湿气,露出淡淡的笑容,“老爸和老哥还在等我吧。”
“少爷,这边走。”陈管家也释然地笑起来,他加快步子将苏亿冕领进了大厅,顺着蜿蜒华丽的楼梯拾级而上,右转便是主卧。
苏亿冕快步地走到主卧门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两下。
陈管家在他的身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带苏亿冕进来。
老爷是念旧的人,自从苏亿冕离开家之后,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过,包括一切与夫人有关的东西,包括那些珍贵而美好的回忆,在这个大却温暖的宅子里随处可见。
也许,是一直等着他,回来。
主卧的门轻轻地打开,一位女佣将苏亿冕让进房来,家庭医生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报告,听到门口的响动立即抬起头来,在目光接触到苏亿冕时,忽地亮了起来。
“小冕,你回来了?”压低了的却仍是充满着惊喜的声音。
“嗯,李伯伯。”苏亿冕有礼地向年迈的家庭医生点了点头,“我老爸现在怎么样?”
这位家庭医生同时也是苏亿冕父亲的多年好友,一直负责着他父亲的健康,对其的身体情况也了若指掌。
“还是太过操劳啦。”李医生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人老了毛病总是会越来越多,再加上你爸爸整天忙里忙外,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苏亿冕走到床边,看着父亲平静的睡容,眼底担心的神色慢慢地消退。
“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假如他继续这么劳累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李医生看了看手中的报表,据实以告,“小冕啊,多陪陪你老爸吧,多帮他做些事情,大少爷多在外面忙碌,他能讲话的人,除了我和陈管家,就没有别人了。”
苏亿冕刚想回答,却看到他的父亲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慢慢地转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老爸……”苏亿冕低低地唤道,一股热流梗在喉间。
“臭小子。”低哑的声音渗透着淡淡的暖意,雷父的面容中已透出不惑之年的苍老和只属于父亲的慈祥和关爱,“你现在才知道回来?不怪我和你哥哥了?”
“老爸……”苏亿冕轻轻地握住老人的手,一丝悔恨涌上心头,“是我混账。”
“啧,我可没教过你骂粗话。”雷父笑了起来,脸上每一条沟壑都填满了浅浅的笑意。
“爸。”房门再次被推开,雷诺走了进来,一抹喜色挂在眼角,“你醒过来了?感觉怎样?”
“只是太累了而已,躺一躺就没事了。”雷父笑呵呵地在苏亿冕的帮助下坐起身来,带着嗔怪的表情看着两兄弟,“难得看到你们俩站在一起,看来我这病生得还挺值得。”
“老爸……”
苏亿冕和雷诺对视了一眼,一丝愧色短暂地在眼底闪过。
“老爷醒了,吩咐厨房可以开始炖燕窝了。”雷诺对身边的女佣嘱咐着,接着抬起头,看向苏亿冕,“跟我来一下,有话要跟你说。”
苏亿冕看了看坐在**正在与李医生聊天的雷父,才默默地跟在雷诺的身后走出了主卧。
装饰得优雅而古朴的走廊。
雷诺转过身来面对着苏亿冕,表情缓和中带着一丝郑重。
“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很认真地问着苏亿冕。
“……关于回家来住的事吗?”苏亿冕对他话中所指再清楚不过。
其实,在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之后,这个念头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公司的事情全部都由我来接手,减轻老爸的负担,而你就负责好好在家里陪着老爸,弥补这几年来你犯下的错误。”雷诺看着苏亿冕的表情,似乎是猜到了他最后的决定,语气也轻松了起来。
“就这样吧。”苏亿冕淡淡地说着,“我会搬回来。”
听着他肯定的回答,雷诺笑了。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