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千奇百怪,但细数起来,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你明确知道该恨谁的痛苦,另一种是你不知道。

这两种痛苦并没有高低之分,但是对于特定性格的人来说,总有一种是相对容易消化处理的。比如有些人更擅长消化第二种,因为如果不知道该恨谁,那痛苦就不是那么具象,就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发现,从而遗忘痛苦。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人的大脑也有保护机制,可以让人很轻易地做到麻木地生活,他们会自我劝慰“较真就没意思了”,认为这是一种生活哲学。

而有些人能更好地接受第一种痛苦,知道该恨谁,就能把痛苦化为内驱力,去恨,去报复,把情绪全部投射到行动上来发泄。这样的人反而不擅长消化第二种痛苦,因为偏好行动的人就是较真,他们不愿意自己骗自己,宁可痛苦地活着,也不想活在自欺欺人里。

许婧的痛苦以她的现状来说,她说不出口也很正常。她自己都觉得她没有资格痛苦,她得到的已经太多,再为几十万去跟自己的亲妈置气,好像太不懂事,太不知道好歹。

把许婧从这个情况里拆出来,反而可以更好地理解这种痛苦。

一个女孩,有兄弟,家庭经济还过得去,家庭氛围也不算不和睦,这种情况下父母如果决定把家里的大宗财产比如房产或者大额存款全部交给女孩的兄弟,人们很自然地就会知道这是重男轻女,是父母偏心,女孩如果觉得痛苦伤心,人们也能够理解。

在这个基础上,把女孩的兄弟去掉,其他情况保持不变,父母依然没有把大宗财产交给女儿,没有给女儿存款也没有给女儿房产,而是一直留在自己手上,人们就会迟疑,这还算重男轻女吗,还算偏心吗?可是女儿是独生女,父母偏心又能偏向谁呢?而女儿如果因此痛苦伤心,人们就更加不理解,反正今后都是你的,你就这么等不急,你连父母的养老钱都想抢吗?

这两个例子就是“知道该恨谁”和“不知道该恨谁”的差别。

但事实上,如果再往下分析,你就会发现,第一个例子其实恨错人了,该恨的不是这个女孩的兄弟,因为即使兄弟消失了,女孩的痛苦仍然存在。

人们只是选择了恨起来比较容易接受也没有什么道德负担的那个对象来恨,毕竟恨父母这个事情,不要说传统道德不允许,你让一个不是天生坏种的小孩去恨自己的父母,她肯定做不到,孩子对父母是有天生的依恋和爱的。

但是父母却不是,父母在拥有小孩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年人了,父母看待小孩和小孩看待父母的方式可能完全不一样。

就比如,父母可以毫无负担地认为,女孩不配拥有大宗财产,并且在这里,问题的重点不是大宗财产,而是不配。

因为很多女孩可能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甚至意识不到家庭里的大宗财产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她们遇到的情况比上面的更差,她们的父母认为她们不配的可能是一个鸡蛋、一盒牛奶、一件新衣服、一个完整的义务教育、一个上高中或者上大学的机会。

不配是一个非常贬低人格的词,最不应该出现在家庭关系中,却如影随形地伴随了很多女孩的成长。

许婧是运气好的,她尚且有资格争一争自己配不配几十万的大宗财产,而很多小姑娘,她们争的可能就只是大学四年的学费、一件几百块的羽绒服、一盒几块的牛奶。

但说到底,最后就算真的被许婧她们争到了,她们的痛苦也不会消失。因为这个争的过程,同样也是她们反复再次被父母的各种借口灌输加深“不配”的印象、再次被伤害的过程。

这就是许婧,和那些不配的女孩子的痛苦。

许婧最后还是没有和殷筱晓和顾琦把话说清楚,殷筱晓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被顾琦拉住了,一顿外卖吃完,许婧就打算走了。

“许婧,”她走之前顾琦叫住她,“你如果实在想不明白,不如回去和你妈妈呆几天。”

许婧愣了愣,点点头,离开了。

殷筱晓很不满,“你这不是知道她问题出在哪儿吗,干嘛不问她,让她说出来,我们再想办法给她解决,不就行了?再麻烦还能有你前夫麻烦?”

顾琦摇头,“老公和亲妈能一样吗?跟老公出了问题能离婚,跟亲妈出了问题,你只能等亲妈死了。许婧都已经算跟家里联系少的了,还是避免不了受伤害,这种血缘关系,逃不掉的,太难了。”

“那怎么办,就让她这样下去?”

“她不会。许婧是个务实的人,她只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需要时间消化。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那她最好好得快一点,年底有多少事情要做啊,还有明年的规划。我是真的不懂你们这些对家庭有莫名其妙执着的人,都成年了,自力更生了,爹妈还能祸害到你头上?你管他们呢,只要你不贪他们的东西,不用巴结他们,爹妈也绑架不了你。”

顾琦这时候笑得很温柔,感觉把殷筱晓当一个叛逆的小孩。

“你怎么把爸妈说得跟仇人一样,什么叫贪,什么叫巴结,还绑架,这是形容爸妈的词吗?”

殷筱晓不屑地说:“那是你运气好,你妈除了嘴巴坏,对你算好的。你还真没见过心狠的父母是什么样。”

顾琦好奇地看着她,殷筱晓的性格在她和许婧的交友圈里都很少见,她们从来没听殷筱晓提起过她家的情况,她也不会主动问。

她只是好奇殷筱晓这样的,对家庭单位没有一点美好幻想,坚持在情感需求和经济基础上做到绝对自给自足的人。顾琦以前做新媒体,认识几个类似的人,但她那时候以为她们都是逼不得已,“被迫孤独”。可从殷筱晓的话来看,她很清楚自己选择了怎样的生活,而且看着确实活得比顾琦和许婧都要痛快。

那是不是以后,大部分女孩子都会像她这样。

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许婧从童愿离开后,第二天,就请了长假。她不是逃避问题的人,她也觉得顾琦说得有道理,问题出在她和罗玉兰的关系上,那最好还是赶紧回去把问题解决掉,不管是什么结果,她一个人憋着肯定不会有答案。

罗玉兰对许婧突然回家住一个礼拜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事实上她除了做饭多做一个人的份,洗碗不用自己洗,生活习惯和许婧不在家时完全一样。

出门去庙里,回家做家务,然后在佛龛前做祭拜,跟死去的丈夫说说话。

她没有想要主动询问许婧什么,更没有想要主动解释什么。对她来说,她甚至不知道那五十万让许婧如此痛苦。

她不知道五十万被许婧要了回来,她还以为那些钱全给了女师父做了法事,而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已经回到了正常的生活步调中,许婧却还留在已经过去的事情里,并为之苦苦思索。

这个认识让许婧非常不舒服。很多次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罗玉兰在佛龛前跟爸爸低声说些什么。许婧一直坐在她身后,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来跟许婧说一句话,或者跟爸爸说起许婧的事。

许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与不在,对罗玉兰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许婧问:“妈,你宁可跟爸一个死人说话,都不跟我说吗?”

罗玉兰说:“那不然呢,你一年在家才多少天,其他时候都是你爸陪我。”

许婧一想还真是,她有很多次回到老家却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找顾琦,然后要么当天就走,要么就在顾琦家过夜。

她从来没有想过回来顺路见一见罗玉兰,跟她吃一顿饭,然后在自己家过夜。她每次连告诉都没有告诉过罗玉兰一声自己回来了,而许婧打心底里认为这没什么问题。

现在这个问题被罗玉兰这样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作为一种对许婧轻描淡写的指控的反击。

许婧忽然发现,她确实是罗玉兰的女儿。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性格更像爸爸,但这一刻她发现她性格里的冷漠和罗玉兰在某种程度上一模一样。

所以她们母女俩是在相互折磨。

罗玉兰让许婧痛苦,许婧同样给她带去各种负面的情绪。只是罗玉兰是母亲,而且年长,她在伤害亲人这件事上先天比许婧更有优势。

所以要怎样许婧才能让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难道她要和罗玉兰比谁更狠心,她要想尽办法去伤害罗玉兰,直到她和她一样痛苦,这样她就能释怀了吗?她就能正常工作生活了吗?

许婧感觉这可能是她这次回家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

而这时,何易给她发了信息,问能不能来找她。

最早发现许婧不对劲的是何易,告诉殷筱晓的也是何易,殷筱晓和顾琦在许婧离开后就跟何易说了她们推测的情况。

现在几天过去了,何易问许婧能不能来找她。

许婧说:“我还在家休假呢,怎么了?”

何易:“有个礼物送给你。”

许婧问:“不能等我回来再送吗?”她不是很想让何易这个时候到她和罗玉兰中间来,她们的问题还没解决。

何易感觉到了,就说:“那我寄过来可以吗?”

许婧反而有点好奇了,到底是什么礼物非要这时候给她。

何易叫了货拉拉,直接送到许婧家楼下,许婧去接的时候还以为什么大东西,结果车厢根本是空的,司机师傅从副驾上拿下来一副化妆镜大小的牛皮纸包。

许婧一看就知道是幅画。

拆开来后许婧一瞬间以为是何易什么时候给自己拍的照片,但是马上知道不可能,因为罗玉兰和爸爸都在这张画上。

何易莫名其妙给她送了一张全家福?

许婧拿着这张画往家走,很困惑何易的用意。她们家当然有全家福,不过都是在许婧还小的时候拍的,而且都存在相册里,没有装裱起来。何易送的这张画倒是装好了,外面打了个很朴素的木框架,看起来就是用来摆设的。

是想让她放在什么地方吗?

但是许婧刚才还在想她和罗玉兰是多冷漠的一对母女,她们家似乎没有任何这张全家福可以放的位置。

然而等许婧一进门,父亲的佛龛映入眼帘,她像忽然被菩萨点拨了一样,完全明白了这张画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何易送画肯定不是为了让许婧这么摆,许婧推测更大的可能只是为了支持陷入家庭困境的她,一点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但是它来得太是时候了,就这么完美地嵌合了许婧微妙的徘徊在折磨与和解之间的心理。

许婧这天傍晚就走了,像做了坏事逃跑一样,只跟罗玉兰说了一声。罗玉兰就像许婧回家时不过多做一碗饭,对许婧的离开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然而当晚,罗玉兰饭后一如既往到佛龛前想要上根香的时候,发现佛龛里菩萨跟前丈夫的那张小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她们全家的画像。

罗玉兰的眉头皱得死紧,在佛龛前站了很久,明显是生气的,但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张画拿下来。她点燃一根香,插进了香炉里,然后继续恶狠狠地瞪着这张画。

许婧察觉到她和罗玉兰在冷漠上的相像之处,而罗玉兰作为一个丈夫死后冷眼旁观一切包括自己女儿的中年女人,甚至比许婧更早发现她们的相似。可能是从许婧不婚开始,也可能是从许婧不回家开始,又或者,更早,早在许婧小时候,还是个听话自觉的好孩子,罗玉兰就知道她的孩子不会像她的丈夫那样温柔,而会更像她自己。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总会有叛逆,总会发现父母的各种缺点,然后等孩子们长大成年,到三十岁之后,几乎所有孩子都会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父母的样子。

罗玉兰的冷漠只被她丈夫那样的人接纳过,许婧比罗玉兰稍微好一点,她是母亲和父亲的混合体,是被稀释的罗玉兰,起码她在交友的领域里比罗玉兰强太多。

但是在友谊之外呢,许婧的内心拨开与朋友社交的那种有距离的亲密,在她内心最深处依然是隔离的,冷漠的,所以顾琦能把家庭问题摊开给朋友看,许婧却连开口说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许婧,其实处境比罗玉兰更艰难。认识罗玉兰的人都知道她是困难模式,她的处世态度会帮她更快筛选能够接纳她的人;而许婧,可能她身边的人会更喜欢跟许婧做朋友的状态,作为朋友的许婧体贴热络,但是作为最亲密的人,看看许婧那习以为常的从不回家的态度就知道了,谁能忍受许婧这样的反差?

许婧回去后直接去了工作室。

不管外面怎么变,这里的这群小朋友永远是那个老样子,许婧看到她们,会有一种兜底的安心感。在她刚回来、一无所有的时候,这些人就在她身边。

“学姐?你好久没来了。咦,你没带宵夜来啊?”

许婧把手机扔给卫茹,让她自己点宵夜,然后坐到大家中间,直奔主题:“我想做一个讲母女关系的戏,你们有什么想法?”

其他人都愣了愣,连卫茹都从外卖上抬起头,惊喜地看着许婧。

她们太熟悉许婧这个样子了。就在不到一年以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房间,许婧带着一样的表情,从一个毫无特色的日出的剧本开始,一人一嘴,最终聊出了一个再生缘。

这是开工的信号。她们休息得够久了,虽然休息很舒服,但是太久了,太懒散了,她们也会怀念开工后那种没命狂奔的快感。

工作室内很快喧闹起来。何易暂时没有加入,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给殷筱晓。

殷筱晓把照片分享给顾琦,“我就说她这个人,不做剧是不可能的,你看,人刚好,马上就开始了。真的天生工作狂。”

顾琦:“好了就好了,她能这么快想通,对她自己好。”

殷筱晓:“我们还要问吗?”

顾琦:“不用了吧,她不需要给谁交代,只要她自己想通就好。这种事情太私人了,她不说,我们也不好问。”

顾琦还不知道许婧这次想通有多破釜沉舟。

她的选题一次比一次不讨喜,一次比一次艰难,一次比一次有挑战,这次她甚至打算完全坦露自己,把自己的伤痛暴露在创作当中,就好像这不光是戏剧的制作,还是她个人的宣泄,私人的疗伤方式。

之前说好要把剧本工作交给其他人,再也不吃改稿的苦了,结果一有想法还是义无反顾地闷头扎了进去,可以说她是咎由自取,也可以说她是天生吃这碗饭。

不是因为许婧有才华,比她有才华的人太多了,许婧不是天才,甚至不是一个轻盈的创作者,她根本不可能每次都靠直觉就做出吸引观众的作品,更多时候她都是蓬头垢面、挣扎着在自我表达和创作规律还有商业价值里摸索一条出路。

她天生吃这碗饭,是因为她有源源不断的创作热情,寻找素材、用戏剧的方式来表达,已经成为了许婧的生活方式。

别人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旅行、运动、音乐等等。

而许婧不是在看戏,就是在制作。生活单调而专一。

她在家里、在朋友当中一直都是淡淡的,没什么棱角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脾气的一个人。

而在工作室,在这群跟着她瞎胡闹的小朋友中间,她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完全投入在一个可能会把她内心最丑恶的一面剥得血淋淋给观众看的一个剧本讨论中,两眼发光,脸颊发红发烫,嘴角还挂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殷筱晓所谓的“工作狂”的兴奋笑容。

说真的,看着很变态的。

这场讨论在第二天凌晨四点收尾,因为除了许婧和卫茹以外其他小朋友都睡着了,卫茹吃了过量的宵夜有一点晕碳,脑子也不灵清了。许婧本来打算能在工作室跟她们将就一晚,但是今天赶了高铁,身上有味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

她站起来,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何易也没睡,靠在一边等她。

“学姐,我送你。”

许婧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往楼下走。

夜风微凉,许婧和何易一路走出小区,都没有说话。

他们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工作,比如刚才讨论的内容,比如何易送来的那幅画。

但是何易一直没有主动提起这些话头,而许婧觉得,到了这时候,她用这些话题来敷衍何易,好像也说不太过去。

许婧还住在城中村里,她除了工作真的对其他事情的品质都不是很在乎,而城中村到何易的公寓是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

许婧之前都是打车来回,但今天她没有叫车的打算,何易也没有提,他们很默契地朝着城中村的方向,默默走这一条长长的路。

谁都没有嫌这条路太长。

这似乎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四下无人,夜深露重,清晨还未至,一切都在夜色里显得暧昧而宁静。

何易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学姐,你一直都知道吧?”

而许婧也如闲话家常般答他:“是啊,我知道。”

这样就够了。

这个夜晚没有发生更多了。

只是一个人陪着一个人,一个人允许一个人,一起走一条足够漫长、也没有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