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季特别炎热,连风也是热烘烘、黏乎乎的。二里外的县城中心,不间歇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嗡嗡——嘀嘀——!”更增添了空气的焦灼和燥热感。
热风裹着县城特有的气味,从南向北吹来。穿过白云河南堤绿雾般的柳林,经过白云河宽阔的水面,热风、噪音和气味都被过滤一新,空气顿时变得凉爽起来。
这是一个清静的世界。
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
傍晚,几块灰色的云朵从远处游来,停在白云河上空,渐渐不动了。河面上立刻投下几片阴影,空气也有点闷。
该是百鸟入巢的时候了,两岸树林敞开深广的胸怀等待着。但今天鸟雀有些反常,不知是被闷浊的空气弄得烦躁不安,还是一时尚未找到自己的归宿,老是在林子边沿上窜来绕去的,不肯栖息。几只燕子贴着河面,啜一点儿水,旋即射向高空,一反身又扎下来,贴着河面向来处飞去。
码头的河面上,桅杆高耸,二三十条大小船只泊在白云桥两侧。几个男人**着黑亮的臂膀,在收拾缆索,铁链时而发出一声脆响:“咣啷!”女人们在做饭,一缕缕炊烟从舱廒里飘出来,又袅袅升起,先是一根根直立的烟柱,在升入几十米高空后,又全都敞开来,汇成一层浅淡的雾霭,让你分不清哪是云哪是烟。
船头上,几个三五岁的孩子,一丝不挂地叉立着,用迟滞而好奇的目光向岸上搜索着什么,却缺少这个年龄应有的活泼。
河面上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让人感到胸闷、压抑。
“……哩哩噢噢!……哩哩!……”
从北岸一条小船的船舱里,不断传出一个年轻姑娘悲切的哭声。哭声在河面上扩散、飘**,使这沉寂的气氛里又增添了几分不安。
附近的一条船上,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向哭声那儿张望了一眼,轻轻地摇摇头叹息:
“唉,可怜的孩子!”
一
生活是无情的。它时常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以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改变你的命运。
你看嘛!晚月品学兼优,身体结实得像跳水运动员,高考本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考试前一天下午,天太热,她一连吃了三根冰棍,半夜里突然肚疼得打滚,又吐又泻。喊来校医一查:急性胃肠炎!到天明时,已经折腾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了。
八点整,激动人心的铃声响了。这时,晚月还挂着盐水,正在昏睡。班主任急得直搓手,他来回踱了几步,继而弯腰附在晚月耳旁,轻轻呼唤:“晚月,晚月!你还能考试吗?”
晚月吃力地睁开眼,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珠子,稍一迟愣,忽然惊醒,伸手撩开被子,艰难地欠起虚弱的身体,两眼噙着泪花:“老师,我考!我去考试呀!”
班主任眼睛潮润了。他被晚月的倔强劲儿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上前一把搀起晚月,扶着她一同步入考场。
医生说,晚月需要继续输液,不然考试更不能坚持下来。晚月刚坐好,吊针架同时也立到了考桌的左侧。她伸出左腕,一根细小的针头立刻插入静脉。晚月的前额不时渗出一层细密的虚汗,她顾不得擦一擦,竭力镇静着,右手握笔,“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班主任经过特许,坐在一旁护理。他偶尔为晚月擦擦汗水,观察一下盐水滴落的速度,更多的时候,却是两眼盯着晚月的卷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随时都会蹦出来……
晚月坚持着考完了各门功课。可是答卷并不理想。她是在病痛、疲倦和焦虑不安中做完每一张卷子的。
考试结果,晚月以半分之差落了榜!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班主任和同学们都来安慰地,鼓励她明年再考。晚月一言未发,给老师鞠了个躬,便静静地离开了学校。
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她内心巨大的痛苦。晚月伤透了心,她赌气决定,再不和书本打交道了!
如今,公园一样幽雅的大学校舍,高大而气派的教学楼,严肃而谦和的白发教授……都像海市蜃楼一样,那么清晰,又那么高远。大学,只能是神往的天国了。那是幸运儿的世界。
有什么办法呢?晚月没这份福气。
她记得小时候,娘请人给她算卦。算命先生说:“男占三八有马骑,女占三八有苦吃。这孩子生在八月二十八,初八、十八、二十八,加上八月的八字,一共四个八,够苦的了。”娘一把揽过闺女,哭了。晚月却躺在娘怀里撒起娇来:“啥呀——?格格格格!……”她不信,还挣开手吐了算命先生一脸唾沫。现在,不知怎么,这件儿时的事又在脑海里实现出来。是巧合呢,还是冥冥之中真有个无法改变的命运在等着自己?
她双腿像戴着镣,颀长的身体一摇一晃地离开城关中学,沿北关一条小巷慢慢出了城。二里外的白云河上有她的家。
刚走到白云河南堤,她忽然看到同学王陵从树林里走出来。王陵和她同班,两人都是学习尖子。在同学们中间,王陵以自负出名,极少佩服别人,但唯独敬慕晚月。这不仅因为她学习好,模样儿好,而且性格开朗,具有某些男孩子的气质。平日两人很谈得来,为此,在班里还引起一些流言蜚语。但他们似乎都不在乎,只是一笑置之,仍是经常在一起谈学习,谈理想。王陵举止潇洒,谈起话来滔滔不绝。晚月活泼而又有些调皮。两人在一起时,思路特别敏捷,时而会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然而,那样的时刻过去了。现在还有多少话好谈呢?两人同时报考北京某大学中文系,王陵如愿以偿,晚月名落孙山。他们的距离一下拉大了。但王陵珍惜着他们的友情,深知晚月此刻内心的痛苦。刚才在学校里,当同学们围着晚月叹息、劝慰的时候,他悄悄离开了。他不愿意凑热闹。他认为那样的劝慰只是表面的,几乎是虚应故事,其中个别同学(一个曾给晚月写过纸条儿的男生),甚至带有某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而这样的安慰,无疑只能加剧晚月的痛苦。
王陵在林子里已等了好久。他要和晚月作一次深谈。他相信,此刻只有自己才能使她摆脱眼前的烦恼。只要让她重新鼓起报考的信心,明年会师北京是绝对有把握的。他相信晚月。
现在,晚月就站在面前。王陵一步跨出林子,正准备开始他的劝慰,却忽然愣住了。晚月正冲他笑,笑得很轻松呢!密长的睫毛一扑闪,碎玉似的牙齿也露了出来,和通常的笑一样甜美。
“咦,你在这儿干啥呀?”晚月抢先发问。其实她心里明白。
“我……”向来善于辞令的王陵,一下子变得口拙了。晚月的表情太叫他意外了。姑娘的心就这么难以捉摸吗?不,王陵是了解她的,他确信晚月是装出来的。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她是在强颜欢笑,不愿意让别人同情她。可我是王陵——你最亲密的同学呀!平日我们无话不谈,现在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内心掩藏起来呢?他真想大声告诉她:“晚月,你心里难过,就在我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可人家分明在笑,笑得那样轻松,怎么好叫人家去哭呢?他怀疑晚月遭受的打击太重,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而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友谊和体贴更重要的呢?王陵嘴唇动了几动,忽然冲口说道:“晚月,我……我永远爱你!”
这话真有点唐突!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张皇地看着晚月。
晚月脸微微一红,突然调皮地一歪头:“嗯?永远?我还不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格格!”
王陵脸红了。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尽管他们过去常在一起,可从来没有谈论过这类话题呀。哎,管那个干什么呢?反正自己喜欢她,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表达出来,不正是时候吗?他想表白自己的心迹。但十八岁的中学生,毕竟还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他一张精明的脸涨得通红,一只脚搓着地上的湿土,只是讷讷地说:“反正……我喜欢你。我不会变心的,即使将来你考不上大学!……当然,我希望你不要灰心,明年再考,我们会在北京见面的。会的,一定会的!”
晚月两眼一忽闪,“喷儿”一声,捂住嘴笑起来:“哧哧哧!……哧哧!……”笑得胸脯儿打颤,笑得满面绯红,笑得泪水直流……她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遇到这个问题!凭自己现在的心情,哪有心思考虑这种事呢?然而,王陵的话却使晚月的心情陷入更加复杂的境地。她惊慌,她兴奋,她感激,她忧伤……她想哭,却拼命地笑个不住;她想笑,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呵呵,少女的心完全乱了。在校作文时,晚月向来以语汇丰富受到老师赞赏,但此时此地,她却找不到一句准确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事实上,晚月的喉咙已经哽塞了,她如果稍一张嘴,或者哪怕再停留一会儿,就非要大哭不可了。
王陵害怕地看着晚月,害怕她这么笑着笑着,会一下子蹦起来,披头散发地冲上公路,冲进县城,狂呼乱舞,而后被人抓住送进疯人院!……还好。她到底不笑了,却把脸转一边,用手背擦着眼角,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谢谢。……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陵惊喜地捉住她的手,同时塞给她一张纸:“我……写不好……”
晚月把纸往口袋里一塞,飞也似的跑了,倏忽隐入浓密的柳林里。
王陵扭身看着,看着,忽然轻松地笑了。理想的帆,爱情的帆,都已经张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吗?小伙子得意极了。
晚月一路飞奔,努力克制着自己。但当她刚一踏上自己家的小船,便一头扑进舱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她怎么能不哭啊!
大学,本来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呀!十年的努力白费了,理想的翅膀折断了。也许,自己将永远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和同学,离开人群,在这条寂寞的河道上过一辈子。十八岁的少女哟,正当雏燕展翅,天地嫌小的时候,怎么能耐得住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呢?
何况,娘已经死去,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了。爹——又是那样粗俗,像个不曾开化的野人,只知道酗酒、骂人、抡巴掌。在晚月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爱抚过自己,也没有爱抚过母亲,他只爱酒瓶子。晚月自小儿就和他没有感情,她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点。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两个字:粗野!自从懂事以后,甚至也像娘一样讨厌他。
有一件事,晚月永远不能忘记。上五年级时,一天晚上,爹又去岸上喝酒了。娘在生病,瘦得皮包骨。等吃过药,娘儿俩就头抵头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晚月忽然被碰了一下,醒了。她听到娘和爹在扭打。奇怪的是两人都不说话。好一阵,才听到娘气喘吁吁地哀求:“你、你这是……干啥?我身上难受。……孩子还没……睡着呢……”晚月在黑暗中惊恐地睁着眼,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她吓得动也不敢动,只是屏住气静听。之后,又撕扭了一阵,突然一声闷响,大概是娘哪儿挨了一拳头。因为她听到娘在低声啜泣。接下去,没有挣扎声了,只听到一阵沉重的喘息,刺鼻的酒气弥漫了整个船舱……
朦胧的夜色从一方窗口里涌进来。晚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吓得又赶紧闭眼睛,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他们在做一件很丑的事,这种事是见不得人的,而且娘并不乐意,爹在强迫她。这不仅使她害羞、新奇,而且感到恐惧和愤慨。十二岁的少女第一次知觉了这个人类之间最神奇的隐秘,但却让她感到的只是野蛮、丑恶和肮脏。晚月直想呕吐,或者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算个什么事呢。
从此以后,晚月就经常住到看林的老慢爷家里去了。老慢奶奶疼爱她。上中学以后,晚月更是绝少在船上住宿。她也更厌恶爹了。那一副黑牯牛似的身躯,那一张刺猬似的毛脸,那时常红得带血丝的眼睛,那熏人的酒气,都叫她不能忍受。在晚月的眼里,爹是原始森林里的一头野牛或者一匹豹子。娘在他面前,老是胆战心惊,像羔羊一样可怜。娘怕他,怕了一辈子。当然,晚月不怕他,敢和他顶嘴。但那时有娘在,替自己挨骂、挨打、讨饶。今后,如果再触怒了他,谁护着自己呢?
晚月更大的忧虑还不在这里。去年娘死后,爹又在岸上觅了个船工做帮手。那算个什么样的船工呀?流氓!——一个外号叫“蚂蟥”的流氓!他真名叫郇保,和晚月同是城关中学的学生,比晚月高两届。但同学们一届届传下来,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他太出名了。有时候,晚上熄灯后,调皮的女同学恶作剧,喊一声:“蚂蟥来啦!”会引得全宿舍一片尖叫,一个个蒙头裹足,浑身发抖。
在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眼里,蚂蟥的确够可怕的了。据说,他一米八二的个头,两膀力气连老师也敌不了。在校时调戏女同学,离校后在社会上到处流窜,曾被公安机关拘留。哪个单位都不愿要,爹却以为捡了个便宜!外界传说,蚂蟥在船上干活,是光管吃饭,不开工钱的。要晚月今后与这样一个人同船做事,同舱睡觉,还不吓死人!早上刚回到船上时,她就撞上了那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谁知他安的什么心呢?
想到这些,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这么多年,自己设计的并不是这样一种生活啊!
梦……一个美好的梦,甜蜜的梦;一个破碎的梦,伤心的梦!在极端的痛苦中,晚月又生出一种被生活捉弄的气恼!
她恨自己不该吃冰棍,恨那个缺德的冰棍厂,恨老天爷,恨那个冥冥之中的命运!
为什么不呢?在经历了十年的梦幻之后,三根冰棍毁了一切!喏,自己又回到了河道上,不得不沿着祖辈生活的轨道打发日子。
“……嘤嘤嘤嘤!……”哭声断断续续,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晚月水米未进。
整条船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叫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二
蚂蟥一声不响,提一只半圆的白铁皮水桶,从河里打上水来,抠住底,“哗——”的一声泼到船板上;又提起来,又泼下去。一连打了几十桶水,一口气也不曾歇。桶在他手里,犹如大象在玩一只轻巧的花篮,几乎显不出什么分量。
船上已经水汪汪的了,他才拿起拖把,从船头到船尾,弯下腰使劲擦起来。膀子上的肌肉一束束地凸现着,一动一动的。这小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肤,在河道上风吹日晒一年多,居然也没有变黑。他干得如此专注,如此卖力,如此虔诚,好像这船上积存了厚厚的污垢。其实,船上干净得很。
自从去年春天他来到船上,这船上的面貌就根本改观了。以往,船主人王馗邋里邋遢,船上到处扔满了酒瓶、烟蒂、西瓜皮,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抬脚就能踩住,弄不好会一骨碌滑倒。那时,老王馗也只是骂骂咧咧爬起身,把脚下的绊物“咚”的一脚踢进河里,过后仍是乱丢。蚂蟥爱干净,上船后活儿再多,一天照例打扫三遍,把里里外外冲洗得明光闪亮的,能照出人影。老王馗骂他:“小子!我这条船用不毁,让你搓毁了!”话是这么说,心里满意着呢。蚂蟥明白,于是笑笑,照旧这么干。他觉得这是一种乐趣。
现在,蚂蟥有点不怎么惬意了。他一边使劲搓洗船板,一边谛听那“嘤嘤”的哭声,偶尔向船舱里溜一眼,又慌忙闪开。哭声使他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隐隐感到,晚月的到来,使自己面临着新的危机,说不定会被老王馗辞退。他真怕会出现那个结局。真要那样,哪里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蚂蟥惶恐了。
然而,他又理解这哭声。绝望的痛苦,自己不也经历过吗?由此,蚂蟥又有点儿同情起她来。但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我算老几?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人家稀罕你的同情?笑话!他忽然又有些心酸,自己真的连这点权利也没有了吗?——唉。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在脑子里像火星一样闪闪灭灭。他心神不宁地握紧拖把,“嚓——!嚓——!”机械地擦洗着,单调而无聊。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船上干活了,他想。蓦地,掉下两滴泪来。
晚月的爹王馗把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一撮,大踏步走过来,第三次冲船舱里吼叫:“甭哭啦!”
“想哭!就哭!啊啊……”晚月气恼地踢蹬着小腿,越发哭得欢了。
老王馗叉开一只皴裂的大巴掌,暴怒地看了一眼,朝空中猛地挥出去,而后沉雷般地滚出一股闷气“嗨嘿!”
天要下雨。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宽阔的白云河面上就灰蒙蒙的了。大概是气压太低,河面上不时跃起一两尾白花花的鲢鱼,又“嚓”的一声钻进水里。两岸大堤上的树木,像浸泡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前几天一场大雨,冲毁了下游一道闸坝,现在正在抢修,船已经停航五天了。看样子,又要来一场大雨。
就像烈马拴在庭院里,容易暴躁嘶鸣一样,船泊在码头上,黑牯牛似的王馗光想骂人、揍人。可是,他冲谁发火呢?船上没别的人,只有蚂蟥在。不开船怨不得他。而且,这小子也没别的过失。这几天虽说没有行船,蚂蟥还是一天三次冲洗船板,连做饭也由他包了。
他一肚皮火没处发泄,今天女儿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他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就像自己上岸打了一壶酒,又转回来一样平常。没本事上大学,就在船上老老实实干活,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人总是要干活的。哼哼,当初就不该去上学。这倒好,认几个字连家也不愿回了。还哭,哭什么呢!若是老婆这样,他早又抡巴掌了。可这是女儿,皮肉嫩得像豆腐,打不得。他知道自己巴掌的分量。而且王馗还有个致命的毛病,只要火气来了,不管谁,铁饼似的巴掌扬起来就打。可是等气消了,准又后悔。后悔得要死。
那年,因为一件小事,晚月让他打了一顿。后来,晚月哭着哭着睡了。二更时辰,他从岸上喝酒回来,摇摇晃晃跌进船舱,正要睡觉,忽听晚月还在梦中抽泣,猛然悔恨起自己来。他想了想,又反身上岸,在码头上转了一圈,卖什么的都没有了。天下着小雨,老王馗又一步一滑,顺北关大街到县城中心的夜市上,买来四五斤咸花生,脱了褂子包上就往回转。一路上,他跌倒三次,只顾在泥水里捧捡摔落的花生,一双鞋子丢在哪里也不知道。回到船上,老王馗把沾得泥猴儿样的咸花生,一古脑儿塞进女儿被窝,心里才又舒坦起来。他知道,晚月是最爱吃花生的。粗野的王馗,自以为找到了补偿,很快就鼾声如雷了。
今天女儿总是哭,哭得他心烦、恼火。可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巴掌打下去。他怕后悔。再说,……哦哦,他忽然想到,女儿毕竟是个孩子,遇上事想不开,应当向她说点儿什么。可是,王馗又会说个啥呀?他一辈子没被人安慰过,也没有安慰过人。他向来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情的。
去年春天,蚂蟥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跳河自杀。但他会水,又怕死不了。就抱了一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从几丈高的白云桥上栽进河里,“咕咚!”一声巨响,像塌下来半个天。河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许多人惊呼起来:“有人跳水啦!”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桥栏上顿时趴了一溜人。
这里距县城咫尺之地,早有人认出来,向大伙解说道,这是城里的小流氓蚂蟥,大概又犯了什么案子,寻死呢。死就让他死吧,这种孽种活在世上也是祸害。大伙一听,没有谁表示异议。铁栏上趴了几十个人,叽叽喳喳议论、说笑,好像在观赏什么奇景,一个下水的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够可怜的了。
可巧,老王馗的船飞也似的赶到了。他一见此情,火冒三丈,抬头冲铁栏上破口大骂:“我×你们大伙的娘!”衣服也没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谁知,半袋烟工夫都没有上来……
当时,桥上的人只见水面上一串串的气泡往上冒,像开了锅一样。这下大伙真的紧张起来,别把老王馗也搭上了!谁都知道,深水里救人是最危险的事。王馗虽说粗野,却为人厚道。别说船上的人,就是岸上的码头工人也佩服他。他自己有一条运输船,只要开起来,哪月都进三五百块。谁手头紧,向他借十块八块的,千万别说还。要说还,头天借十块,第二天他让你还二十,利息高得惊人。要是不还呢,权当没那回事,白花,他从来不提要账的事。以至一些人除非过不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伸手了。当然,也有个别刁钻之徒,乘机占了他不少便宜。王馗却是浑然不觉,仍是有求必应。酒场里遇上朋友,他更是从不让人掏钱的。有时,他也撒几网鱼。岸上的人来了客,找到王馗船上,三斤五斤的大鲤鱼随便拎,红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死人。人们爱王馗,爱他忠诚,甚至也爱他的粗野。什么人都喜欢他。老王馗是白云河的骄傲!
刚才,桥上一片人都让他骂了,却没谁生气。在他跳入水中的一刹那,许多人惭愧了:还是老王馗做得对,哪能见死不救呢!这时,大伙看他老不出水面,更加后悔,一迭连声乱叫:
“快下水!”
“救人哪!”
……
立时,十几个小伙子“扑通”“扑通”飞鱼一样从桥上跃进河里,河面上霎时间水花四溅。早春二月,河水还凉得透骨。可这会儿,谁还顾得了这些呢!桥上桥下,气氛顿时大变,人们全都成了热心肠。
王馗在水底遇上了麻烦。他找到蚂蟥,伸手就拉。谁知这小子死抱住石头不上来。两人就在水底下干开了。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坠,两人水性都好,一时竟难解难分。王馗气坏了:×他娘,这算个啥东西!可这是在水里,没法骂人。王馗到底在河上混了一辈子,能在水底换气、睁眼。蚂蟥可不会,只是凭着血气方刚,硬挣着不上来。他坚决想死。王馗急中生智,瞅准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这一来,蚂蟥只能一口一口地喝水了。但呛不住肺,因为气管堵住了。王馗有这个经验。
蚂蟥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头昏脑涨,死的痛苦折磨着他,求生的本能又占了上风。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了,双手渐渐松开石头。王馗这才搭腰抱起来,双脚一点河底,猛往上蹿,从两丈多深的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同时,河面旋起一股血流。
桥上的人见他们上来了,都松一口气。两个人一个黑如铁块,一个白如银团,老王馗抖擞精神,手托蚂蟥,水才不过齐胸,引得岸上人一片喝彩声:“浪里白条让黑旋风治服啦!”小伙子们正好接上,一同把蚂蟥弄到王馗船上。
蚂蟥已经昏迷过去,肚皮被石头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王馗指挥人把他的湿衣服扒光,自己伏在伤口上连吸几口污血,啐了出去,又“呸!呸!”吐上几口唾沫(据说这玩意儿能消毒),拦腰扎上一根带子,血很快止住了。蚂蟥头朝下控水,瘫在船舷上,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四肢像剔了骨。满头黑发乱七八糟地覆盖了半个脸,乍看竟像死去了一样,模样实在难看。小伙子们知道不咋,看他这副狼狈相,一边拧自己的湿衣服,一边说笑,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馗没顾上换衣服,颠颠地跑进船舱,又颠颠地钻出来,左手拎一瓶酒,右手拎一件黄颜色的狗皮袍子,给蚂蟥裹好。一个小伙子戏谑地说:“这小子大难不死,又黄袍加身喽!”大家哄地笑起来,老王馗忍不住,也笑了。他拔开瓶塞,一口气喝下半瓶酒,伸手递过去:“一人一口,娘的!”小伙子们轮流着把酒喝干,身上顿时暖和起来。
王馗这才坐在一旁抽烟,剧烈地咳嗽着,“咝——咝”带着痰迹。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刚才一阵折腾,也累得够呛。血红的眼珠盯住蚂蟥,闪着一丝兽样的怜悯的光。
不一会儿,蚂蟥醒了,两只手动了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当他睁开眼,发觉自己在船上时,又要挣扎着往河里栽。这一次,王馗真恼了。忽地蹿过去,拽住他一条腿,一把掀翻,揪住头发,“噼啪!噼啪!噼啪!”连打了三个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杂种!死啥哩?为啥死?混蛋!叫你死!……”一顿好揍。旁边的小伙子们全笑起来,这老头儿,哪有这么布道的!
你别说,还真有效。蚂蟥清醒了,睁着失神的眼睛,看定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野汉,绝望地说:“大叔,让我……死了吧,我求……求你……”
“咋的啦?”王馗大喝一声,像张飞审瓜。
“没人……要我了。……爹也……呜呜……”蚂蟥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老王馗丢开蚂蟥,猝然抚掌大笑起来。蚂蟥吓得毫毛直竖,捂住热辣辣的腮帮子,惊恐地睁大了眼。只见王馗一拍巴掌:“得!我就是你爹!在我船上干活,中不?”
不费一枪一弹,老王眨眼间拎了个儿子。蚂蟥就这么留在船上了。从头至尾,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吗?没有。只不过让他揍了一顿,如此而已。
可是,对女儿,他有些束手无策了。有什么法子可以叫女儿不哭呢?他着急地看着空茫的河面,快沉不住气了。但是,当他把目光渐渐转向北岸的大堤时,忽然有了主意……
三
薄暮时分,看林的老慢爷让王馗请来了。
老慢爷七十多岁了,是王馗的知交。晚月自小吃住常在他家。王馗夫妇开一条船,往返于县城和微山湖之间,来回二三百里,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没个准儿。老慢爷夫妇看晚月像亲孙女一样。晚月也爱他们。
老慢爷性子温和,在白云河两岸很有人缘。他来到船上,慢条斯理地劝说了一阵,要晚月随他上岸,先住些日子再说,晚月也哭累了。她抹抹泪,摇了摇头。她知道,住在那里,终究不是长法。老慢爷无奈,临走又嘱咐了王馗一些话,就告辞了。
当天晚上,晚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如何睡觉。船上地方窄小,不分男女老小,同睡一个舱里,毫不避讳。但晚月是在岸上长大的,对这种不文明的居住方式,已经不习惯。姑娘大了,有许多自己的事儿,和爹在一起,就很别扭了,偏偏还有个蚂蟥,这就更难堪了。
晚月正在发愁,蚂蟥悄悄进来了。她激灵坐好,攥紧拳头,紧张地盯住他,随时准备自卫。
蚂蟥瞧见,脸腾地红了。还有比被人提防更叫人难堪的吗?他迟迟疑疑地伸出手,从晚月身旁飞快地扯过一条被单,转身就往上爬。个子高大,加上心慌意乱,头一下碰到舱门上,“咚”一声响。他摸摸头,像个窃牛贼似的,狼狈逃出门去了。
晚月忽然忍俊不禁,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少顷,又索性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格格格!……格格!……”
一年多来,晚月偶尔回到船上,从没有和蚂蟥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过他一次。她瞧不起他,也有点儿怕他,怕他会突然抓住自己。现在,晚月忽然发现,这个叫同学们谈虎色变的大家伙,却原来胆小得像兔子!这一瞬间,调皮的晚月想到了柳宗元那个《黔之驴》的故事:“……虎见之,庞然大物,以为神……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胆气壮起来了。怕什么,自己才是这条船的主人!
她哭了大半天,头发散乱,浑身黏湿,真想脱去长衣裤,跳到河里洗个澡。晚月的游泳技术好着呢。学校里两次游泳比赛,她都是女子第一名。她想了想,又觉不妥,就到河里提了两桶水,倒进木盆里,闩上舱门,在黑暗中洗起来。洗完澡周身清爽,她又有点儿饿了,锅里有米饭、焖鱼,都是蚂蟥做的。她一气吃了两碗,味道不错,心想,这家伙还有一手呢。洗了碗筷,晚月到外面站了一会儿。她想透透气。
爹今天破例没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头上默默地抽烟。淡红的火光在唇上一闪一闪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轮廓,脸上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了。
咦,蚂蟥呢?管他呢!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寻找。不知怎么搞的,他使晚月产生了兴趣。
十几米外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劲睁大了眼,想看清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借着白云桥上昏黄的灯光,只见河面上,朦朦胧胧地有一个人的躯体在翻滚,时而奋臂击水,时而钻上钻下,好像一条受了伤的蛟龙,无法忍受痛苦一样。晚月心里微微一动,似乎触动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清楚。忽然,水声没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吗?晚月有点紧张,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声消失的地方张望。那里已经一切归于平静,黑乎乎的河面上什么也没有。晚月的心在微微发憷。
突然间,左侧“哗啦”一声水响。晚月忙扭转头,呀!——他悄悄从那儿钻上来了,鬼家伙!现在,晚月大体看得清楚了,他只穿一件短裤头,浑身**着,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钉在那里。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的,却不敢走过来。晚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在黑暗中红了脸,转身跑回舱里。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舱门,和衣躺下。现在就睡觉,似乎早了一点。晚月想想点什么心思。她眼珠转了几转,忽然盯住换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跃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东西!写的什么?晚月的心又激**起来。她在灯下急忙展开,是一首小诗: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我们手牵着手迎来晨光,
漫天都是火红的云霞!
干吗,你低着头?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叶片,
那算个啥!
东风再度时啊,
我是奇草,
你是异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
晚月看着看着,笑了。是啊,干吗要给自己赌气呢?十年寒窗苦,不能这么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后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后,便不寒而栗。但如果再去考试,要在船上复习一年,爹会同意吗?当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学的呀……这么想着,晚月又发起愁来。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诗放在身边,半仰着躺在铺上,想啊想啊,不一会儿,却沉沉人睡了。十八岁的姑娘,毕竟还不是忧愁能压倒的年龄。再说,她也真的累了。
船老大王馗今天没去喝酒,主要是因为女儿回来了。老慢叔傍晚临走时不是说,孩子没娘了,当爹的要懂得体贴吗?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儿做个伴儿。蓦地,他想起老婆来,想起那个柔顺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常常拼命打她。那是因为他爱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头把她征服。当然,那女人到底没有跑,也到底没有被他征服。他心里有数。现在,她死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多么需要她。有了她,这个家才像个家的样子。假如她活着,女儿的事还用得着自己管吗?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点。没好好看病,我对不住你。可谁知你身子骨那么嫩哩!我王馗风里浪里钻了几十年,吃过一个药丸子吗?我并不想亏待你,自从二十年前我把你从岸上捡回来,就把你当宝贝看,不让你挨饿,不让你干重活……我打过你,我是怕你丢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没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误了!……她娘,你在哪里?……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湿了,他眨巴眨巴,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进胡子丛中。真的,他是个粗人,可是并不缺少人的感情。因为愧对那个死去的女人,他对女儿又多出一些柔情来。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艰难而认真地想了一阵心思,从腔子里涌出一股神圣的感情。他见女儿不再哭泣,还吃了饭,自己也好受起来。嗯?她先前好像还笑了一阵子。哭着哭着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这样,哭笑都当玩儿呢!没事了,没事啦!明晚还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儿睡了,以为万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烟,便爬到舱廒的楼子上躺倒了。楼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面吊着蚊帐,凉快得很,比在下面的舱里还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舱里睡觉的。
蚂蟥也在上面,双手抱膝,正对着河面发呆。“……没事……也睡……吧……”王馗梦呓似的嘱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帐里打起鼾来。
四
夜,静悄悄的。突然,一阵蛙鸣,之后又是无边的沉寂。
白云河河面上,几星船火,闪闪烁烁。白天时,码头上还热热闹闹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语了。高高的白云桥上,偶尔有一个人影匆匆穿过。之后,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两岸长堤上的树林,伸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在眼前还是分作两排黑森森地矗立着,再往前看,却又合拢为一体了,天光下,隐隐如山峦一样起伏,大森林一样幽深。这是天地之间不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们轻松的夜生活仍在继续。南边二里外的小县城中心,不时传来夜市的隐隐喧闹声。在一片混沌而和谐的音域里,突然冒出一两声清晰的吆喝:
“酸梅汤呀——”
“熟鸡蛋——”
……
间或,也有几声汽车短促的喇叭叫,和车轮碾过马路时的闷响。过后,仍是混沌而和谐的喧闹。这几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场,小县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壮、激越的插曲一阵阵传来。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对人具有如此巨大的**力。
蚂蟥躺在船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本来不是也可以在县城找一份工作的吗?下班之后,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和朋友、恋人并肩在小夜市里,悠闲地散步、聊天、坐在电影院里消闲。可是,我却失去了这些权利,成了社会的弃儿,已经没有脸面到人群里去了!
上中学时,郇保一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在同年龄的同学中,他发育成熟比别人早,初中时已经长成个头。田径、球类、游泳,没一样不是好手,经常在学校大出风头,也为班级、学校争得许多荣誉。那时,郇保穿一身火红色运动衣,脚蹬四十二码白回力鞋,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学羡慕的目光所包围。啊,风华年少,春风得意,多让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学校组织到白云河里游泳。有几个女同学不会水,老师让郇保和几个男生做保护工作,同时在浅水滩里教她们游泳。失去了一次在河里尽情戏耍的机会,郇保起初还有些不肯。但老师安排了,自己又是体育委员,无可推托,只好答应了。
当这群女孩子脱去长衣长裤,穿着紧身游泳衣,试探着、惊叫着,嘻嘻哈哈扑进浅水滩时,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乱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少女们这样晶莹如玉的肌肤。在教一个女同学游泳时,他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困难了。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朦胧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胆怯而又不顾一切地在她浑圆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太重了!那个女同学以为被蚂蟥叮住了,吓得尖叫一声:“啊呀——蚂蟥!”双手一扬,滚进深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镜头,都被旁边的几个同学看到了。女学生羞得背转脸,男学生怪样地张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过来,脸刷地红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学们七手八脚救上那个女同学,郇保早已弓着腰背蹿上大堤。一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大叫起来:“蚂蟥跑啦——!”水面上哄然一阵大笑。那个女同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捂住脸哭着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个外号,从此逃离学校。老师到他家里找了几趟也不见踪影。他失踪了。
正当学校、家庭到处寻找的时候,郇保正向关外的大兴安岭进发。
他悔恨自己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再也无脸见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里去生活,那里渺无人烟,没有人嘲弄他,没有人鄙视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猎枪,和虎豹豺狼为伍,披兽衣,吃兽肉,喝泉水,永远脱离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耻辱。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他爬上一列货车,夜间呼啸的风使他冷得发抖,咕咕的空肠使他感到饥饿难耐。第三天夜晚,他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下了车。饥寒交迫,举目无亲,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种对异地的陌生、恐怖感骤然袭来,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郇保没有勇气进入大森林,也没有勇气回家,成了流浪汉。他捡食人们丢弃的菜叶充饥,用破草袋御寒,蓬头垢面,四处游**。三个多月以后,这个小县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他成了被怀疑对象,进了拘留所。这里倒安逸,起码不愁吃住了。只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几次。他知道娘体弱多病,现在还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丑事,一想到家乡人们的议论,一想到脾气暴躁的爹——那个退休老工人,他又浑身发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还是回来了。审查结束之后,他被押送到了家乡。之后,又被审查了一个月。——谁知在外几个月,他干了些什么呢?
终于,郇保被释放了。公安局领导挺关心他,准备和学校联系,让他复学。郇保死活不愿意再上了。公安机关又帮着联系工作,没人要。好样的待业青年还多着呢,谁要这么个人呢?领导只好告诉他,安心在家呆着,慢慢解决工作问题吧。
郇保回了家,母亲已经死了。他一进家门,一言未发,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这个正直的老工人,素来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谅儿子了。
郇保已经没有泪水。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给娘的骨灰盒磕了一个头,就反身出了家门。他既不怨爹无情,也不怨世人无义,只恨自己太不争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来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犹豫、害怕。他在城里城外一直游**了几天,遭到无数的冷眼和议论,他终于绝望了。
他想跳河自杀,一洗耻辱。不想,却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干活,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甚至连个谈话的人都找不到。有时,王馗一天不说一句话。这个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烟、喝酒、干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视野像河道一样狭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动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云河上,摇一条破船捕鱼捞虾。直至前几年,政府贷款一万元,才帮他定了一条单桅运输船。从此改了行。他觉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经达到生活的极致,再不用有别的要求了。
年轻的郇保,和这样一个老人生活在一起,习惯吗?不习惯。但他感到满足。像自己这种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吗?有饭吃,有活干,有一块立足之地,够了。
在一年多的相处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虽然粗野,却有许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活还是不干活:肯卖力气干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坏人。虽然这标准过于粗疏,但正是这粗疏的标准,使他有宽广的胸怀,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从心底感激他,爱戴他,也就把一颗忠诚的心交给了老人。他拼命干活,报答他,也借以毁灭那颗年轻的心。他爹已被在云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无牵无挂,郇保甘愿这样默默地在船上打发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来了。显然,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里,自己也许是个不值钱的破烂。是的,不是破烂又是什么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没有去县城一次。他怕那个喧闹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吗?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声,那年轻优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惧。很明显,父女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今后怎么相处?他真怕会因为自己,使他们父女闹出别扭来。……
一种深深的不安缠绕着郇保的心,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里形成。终于,他下了决心。
……
半夜以后,天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刷刷的雨声溅落河里,白云河上一片涛声。船楼的雨篷上,雨点儿乒乓乱响,又汇成溜儿从四沿流淌下来。
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老王馗骤然醒来,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舱里去!”
可是,郇保不见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雨下得这么大,他能上哪儿呢?难道……他跳下船楼子,转身直扑舱门,“砰砰砰!……”他打了一阵门,嘭”一脚让他踢开了。晚月激灵醒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外面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她一点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借着一道闪电,老王馗看清了舱里只有晚月一个人,突然愤怒地大吼一声,朝女儿喷出两道火焰样的凶光,仿佛是她撵走了蚂蟥。他多么喜欢这个壮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将来肯定能出息个好船工的!
王馗一抡拳头,又反身奔向船头。瓢泼似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他踉跄着站住脚,冲着黑漆漆的雨夜,张皇地大声呼唤起来:
“郇保——!”
“郇保儿——!”
……
深沉的雨夜中,喊声在空旷的白云河河面上回**、抖动,那么动情,那么凄厉!像受了伤的豹子,像失去犊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
晚月惊愣了一阵,忽然领悟到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事似乎和自己的回来有关!——是我欺负了人家吗?她霎时慌乱起来,也一下扑出舱门。
又一声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五
“保儿——你回来吧!”
王馗几乎是咆哮着吼到四更天的。那一声声凄厉的野兽般的呼叫,伴着电闪雷鸣,几乎惊动了白云河码头所有的船家。人们倾听着,猜测着,禁不住毛发直竖,一阵阵恐怖,一阵阵心酸。那无望的哀伤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顶上,人们敲着簸箕为吊死的人喊魂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慑人心魄,如此催人泪下!
“保儿——你回来吧!……”
他就这样地喊着,在暴风雨中对着黑沉沉的夜。喉咙喊哑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舱里,布口袋一样倒在**。晚月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凌晨,她在船头发现了一片带血的痰,那是父亲咳出来的。她惊恐地捂着嘴,差一点惊叫起来。她没想到,郇保的出走会给他这么大的打击!父亲虽然没说一句责怪的话,但从他跨进船舱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亲是迁怒于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并没有赶他走哇!但当冷静下来,仔细检点自己的言行时,她却不那么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话不说,从早哭到晚,无疑破坏了船上原本平静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内心的猜疑和不安。后来又那样放肆地嘲笑他,还想到过什么“黔之驴”,这难道不是明显的蔑视?这么说,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关系了!
是的,晚月承认,那时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却分明表示了他无声的抗议和他人格的尊严。他并不是那种没脸没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戏耍的人。这使晚月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分量!她开始觉得,如果说在命运面前自己是个失败者,那么,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欺负了一个失败得更惨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这是一种多么可怜的居高临下,多么浅薄的心理优势!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势利小人吗?……不,不!我并不是有意的呀!……
一场大雨过去,上游百十里的水通过千沟万壑,纷纷向白云河压来。河水暴涨,水位一下子上升了两米多,河面上也变得空前宽阔了。从县城到微山湖百多里的七八座大桥的桥孔,几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涌塞了,船只一时无法通行,白云河码头几十条机帆船只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父亲,生怕他会发起火来。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后,却不可思议地变得温和了。那发红的湿漉漉的眼睛里,甚至透着几分慈祥和哀怜。
晚月感到惊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这三天里,粗野的王馗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历程呀?也许,他想到过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识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也许,因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许,人老了,会因为某件事突然改变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没向女儿发脾气,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儿(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还有我们爷儿俩在船上,不是挺好吗?
当然,他没有说这个话。王馗不会说那些柔情蜜意的话。他只是用笨拙而讨好的眼神,表示着自己的宽容和乞求。实在说,他是怕女儿会像郇保一样,偷偷离开自己。人老了总怕孤独。他企图用女儿的存在,填补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虚。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说不定会从此结束自己的航运生涯。在他看来,这是最为可怕的了!
自从几年前上级贷款,帮他造了这条十五吨的运输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只融为一体了。这个祖辈靠捕鱼捞虾糊口,没有财产,甚至没有劳动权利的老人,如今能驾着自己的船只,神神气气地出没于风波之中,为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运送物资,使自己的劳动和千百万人发生联系,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这样的劳动,简直是对祖辈生活的补偿,是莫大的享受!
对于老人这样一颗质朴的心,晚月能够理解吗?起码,她没能完全理解。她对这样单调的生活内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标,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使她动摇。
几天下来,王馗仍是那么平静,晚月的心放下来了,在经历了最初的歉疚、担心之后,她的心思又回到那个热望中去了:复习功课,再考一次大学!通过郇保这件事,她觉得父亲还是通情达理的,提出再考大学的事,说不定他会同意呢。至于船上没有帮手,再觅一个就是了,县城待业青年那么多,农村中小伙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么高,找个船工还不容易?
于是,她向父亲开口了。那是在第八天的早上。
这时,白云河的水位已趋正常,不少船只开始装货起锚。锚链碰撞声,装卸工人的号子声,各种各样的呼唤声,此起彼伏。金色的霞光笼罩下,码头上一片忙乱景象。有的船只已经徐徐离开岸边。
王馗一大早起身,匆匆吃点早饭,就忙着收拾船具。他要到八里外的三孔桥附近装西瓜。像以往每次开船前一样,王馗心里又升腾起一股烈马般的冲动。他正要大喊一声:“保儿——起锚!”猛然想到,郇保已经不在了,站在身边的是女儿。老王馗喉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得把他找回来,是的,得找回来!跑完这趟船回来就去!这想法已在脑子里转游了几天,此刻更明晰了。王馗拽回思路,扭身看女儿时,只见晚月正局促地站在一旁,眼望着自己,像有什么话要说。王馗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问道;
“月儿,你咋啦?”
“我……”
晚月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了,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正式搭套开起船来,这话更难出口。终于,她低下头:“爹……你还是……另外觅个船工吧,我想……复习功课。”
王馗愕然一惊,好像没听清楚,又好像听清了不相信。只在猝然间,那一双发红的眼睛变得像即刻就要漫卷的两点野火:“你是说……还要考大学?”
晚月预感到事情不妙,怯怯地“嗯”了一声,又慌乱地点点头。
“咕咕咕!……”王馗突然从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一脸胡须都在发抖。那双红眼睛爆裂开来,像两团烈火在燃烧,但很快就熄灭了。他只觉眼前金星乱舞,头重脚轻,像被人抛向空中,抛向另一个孤独而荒漠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到底还是白费了!……那个从来没有爱过他的娇小的妻子,那个半路捡来的郇保,那个因为上学和自己生疏了的女儿,全都离他而去了。……自己成了被遗弃的人,自己的感情被他们糟蹋了!此刻,老王馗悲愤已极,眼珠子定定地不转了,浑浊的泪水越涌越多。他枯干的一双手**着向河岸指去,脚下猛一踉跄,向晚月低沉而绝望地挥挥手:“你……你……不是我女儿!滚、滚吧!……滚下船去!”他一脸凶相,末一句陡然从腔子里吼出来,如沉雷,如海啸,如山崩……多少天来强压下去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全都爆发了!
晚月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被父亲的粗暴刺伤了自尊心,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老王馗哪容得这样无声的反抗?他大吼一声,顺手操起竹篙,劈头打下来:“滚——!”
晚月毫无躲闪的意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盯住他,眼皮儿眨了眨,泪水刷刷地掉下来。……爹并没有变!还是那样凶暴。这样的场面,她太熟悉了!从她记事起,娘有多少次就是这样惊恐地倒在竹篙下,小猫一样躺在船板上呻吟,又爬起来捂住头,跪在爹的脚下求饶,每逢这时,爹便一手握篙,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充满征服后的快感!——你以为我也会讨饶吗?打吧,打吧!大不了和娘做伴去……竹篙呼啸着下来了,下来了……晚月看也不去看,只是盯住爹的面孔,任凭泪水刷刷地流下来……
王馗扬起的竹篙,在空中似乎犹豫了一下,稍一偏转,“叭”的一声砸在船舷上,齐崭崭断了一截。破碎的竹篙在河面上溅起几朵雪白的浪花,沉下去,又浮上来,摇摇****地漂走了……
其他船上的人很快被惊动了,纷纷前来劝解。中午时,看林的老慢爷也来了。他左劝右劝,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只好把晚月接到岸上去暂住几天。他怕一个女孩儿家想不开,寻了短见。其实,晚月才不呢,她真的别上了劲!如果王馗求她留下来,说不定她会心软;可现在,晚月是非考不可了,她巴不得早一天离开白云河!
又是几天过去,王馗明显地苍老了。他胡子拉碴,像个毛人,颧骨突出来,又黑又尖。他每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喝醉了酒就躺进船舱里睡觉,醒过来就蹲在船头抽烟,看着白云河水出神。他想不通,女儿为啥这样心野?有饭吃,有活干,还一定要去考大学!大学有什么好?莫非上了大学就可以不干活了吗?——嗨!国家也真是,办什么屁大学,拿钱养闲人,把孩子们都勾引坏啦!上完中学不愿意干活,上完大学呢?娘的,全是吃饱了撑的!……你看人家郇保,咋就没这些斜撇子?
他想到郇保,便又一门心思地思念起来。多好的后生!摔打几年,那一定是个出色的船工!凭那肩膀头,凭那闷头干活的劲儿,肯定有出息!……他说自己犯过错,什么……在人家姑娘腿上捏过一把?说着说着还哭了,哭啥!年轻人,知错改错不就得了?那算个屁!——谁说的?我说的!你只管在我船上呆着,哪个敢另眼看你!……啧!那小子多卖力气。一年半光景,光干活,连工钱也没提过!不错,大叔也没说过付钱。可不是大叔小气,你打问打问,白云河上谁没花过咱的钱?钱算龟孙!——大叔有大叔的打算。起先,我是怕你钱到手乱花,把你给毁喽!你啥时用,我啥时付,盖房子,娶媳妇,用到正道上。后来……后来,你看出来吗?大叔喜欢上你啦!想招你做养老女婿——女婿!懂吗?狗日的东西,憨蛋!——那还用得着付工钱吗?晚月、船,还有半匣子存折,全是你的,全是你的啦!——这些你都没看出来吗?你偷偷地跑了!你让大叔落个啥名声?我撵你啦?晚月撵你啦?——唉,可不是,是晚月把你撵走了!
王馗想到晚月,又恨得错牙。疯妮子,你把我的谋划全搅乱啦!弄得如今连船也开不起来了,还想去考什么混账大学?考日本国!娘的,老老实实在船上干活吧!不干就滚,老子不养闲人!
可是,话虽这么说,老王馗却未免发慌。郇保偷偷地走了,女儿又被赶走,哪里再找个可意的船工呢?船上搁伙计,并不那么简单。俗话说,骑马行船三分险,没个有生死交情的人,还真不放心。再说,自己一年年老了,日后这条船交给谁?这两天,航运站的领导来过说要帮他配个人。王馗没答应。他有他的标准。他要找一个不仅可以共事,而且能够托付后事的人。可是,除了郇保,上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眼看着码头上所有的船只都开走了,他的船还是动弹不了。
一晃七八天过去了。这天傍晚,老王馗又蹲在船头出神,心里油熬火燎似的,一阵阵烦乱。一天到晚光吃饭不干活,别扭。干脆,不干活也就不吃饭。其实,老王馗是七分烦恼,三分怄气,一腔子火无处发泄,只好拿肚皮出气。奶奶个熊,熬上啦!
可是,他和谁熬?别看他气壮如牛,心里却虚得很。他明白,这其实是一种毫无目的、毫无希望的等待!说不定,真要从此行不得船了,这使他浑身起火!他像一头困兽,真想发疯。他挽挽袖子,真想一个人把船拉起来,沿河追人家的船去。显然,这办不到。他越发心慌了,站起身来,一脚踢飞一只酒瓶子,河面上“咚”的一声。他沿着船舷绕了一圈,莫不是真要和船告别了吗?老王馗肝肠俱碎,一阵阵悲哀袭来,两腿直劲打晃。这么多天,他没吃好,没睡好,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什么人能经得住这么折腾呢?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船头,环顾四周,河面上仅有他一条船,一个人,冷清得受不了。王馗几乎是瘫下去的,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夜色越来越浓,两岸大堤上的树林,像两座黑黝黝的山,慢慢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力气,他的神经,全崩溃了。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到,完了,全他娘完了。自己什么招数也没有了,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像一条长癞疮的脱毛狗,蜷曲在地上,连叫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得像一头要用棍抬着才能摇摇颤颤站起来的老牛,不……现在有人抬,他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觉浑身的骨头已散了架,那个身躯已经不是他的了,他觉得快要死了……
……当初,我王馗壮得像一头黑犍子牛,吼一声像滚雷,在白云河上能**几个来回,一辈子没生过病,没吃过一个药丸子。如今,这么快就老了……老了……这一生,就这样在转眼间过去了……唉……太快了。他仰面朝天,眼眶里滚动着浑浊的泪珠子,体验着英雄末路的悲哀。……星星……幽蓝幽蓝的天空上,咋有那么多星星?……好像五十多年没看到了。都眨着眼儿,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眼睛,那么快活。啊啊,孩子们……你们有……伴儿……爷爷没人做伴,一个人……也没有。你们谁愿意下……下来吗?……爷爷给你们买好吃的……爷爷还会捉鱼,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老王馗噙着泪珠子合上了眼。这当儿,一个黑影从南岸的柳树林里钻出来,一头扎进河里,直往北岸游来。
在“哗——哗——”的划水声中,黑影迅速得像一条鲨鱼,满河的星星像孩子一样惊得四散了。
不大一会儿,划水声消失了。黑影悄悄地爬上船,如半截铁塔似的立在老王馗的身边……
六
老王馗太伤心烦恼了!直到黑影爬上了船,立在他身边低声地抽泣起来,他才在朦胧中恍惚感到了什么,懒懒地偏过头来。顿时,他的眼睛刷地一亮,像有一对流星从那里划过!
他似雄狮般地敏捷,一跃而起,拦腰抱住那个黑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出声来:“保儿……保儿!你……又回来啦?”
郇保一下伏在王馗峭石一样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大叔,我再也不……离开你了!”王馗把一只大手使劲插进郇保浓密的发丛里,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唯恐他会再一次突然消失一样。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同声哭起来。他们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动情,像一对失散了几十年又意外重逢的父子!
郇保并没有走得太远。
他又何尝想离开王馗呢?通过一年多的相处,他深知这是一位多么好的老人,尽管他有时又很粗野。再说,离开了船,哪儿又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别说县城没有哪个单位愿意要,就是愿意要,他也害怕人们那鄙视的目光呀!
那天半夜,当他悄悄出走的时候,曾是很坚决的。可一旦站到南大堤,回头再望北岸那条模糊不清的船时,郇保就哭了。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和王馗叔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后来,他隐藏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几天没有出门。但三四天后,他就忍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悄悄回到白云河边,站在南大堤的柳树林里,偷偷向河上张望。那奔腾宣泄的白云河水,那如林的桅杆,那一个个熟悉的船工,都勾动着他的恋情。更多的时候,他注视着王馗船上的每一点动静。王馗父女争吵的事,郇保都看到了。虽然对其间的原因说不太准,但也大体估计到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离开船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加剧了他们父女的矛盾。看来,晚月不习惯船上单调的生活,说不定还想考大学。目前这样子,自己离开了,王馗叔还会答应她吗?后来几天,郇保看到码头上的船只都陆续开走了,只剩下王馗叔的船泊在北岸,心里更不是滋味。王馗叔像一只孤独而衰老的鱼鹰,无精打采地蹲在船头,显得那么可怜。王馗叔肯定作难了!他真怕他蹲着蹲着,会一头栽进河里,郇保一颗心提吊着。傍晚,当他看到王馗瘫倒船头之后,终于忍不住,又主动回到了船上。
郇保的归来,不仅使王馗重又恢复了旺盛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几乎返老还童了。晚饭后,他搓着手,一个劲盯住郇保看,大孩子一样地“嘿嘿”笑着,好一阵,才小心而讨好地试探:“保儿,咱爷俩赶明儿就开船,中不?”
看他这副样子,郇保忽然又有些心酸,可怜的老人!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中!”闲了这许多天,他的手也早就痒痒了呢。
王馗兴奋地站起身:“我去岸上说一声,让他们明儿一早就装货!”
郇保忙让他坐下,迟疑了片刻说:“大叔,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说吧!——唔……噢,甭说啦,大叔知道!”王馗顿然领悟了似的,转身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两张银行存折,一把塞给郇保,“这是两千块!你一年半的工钱。往下,大叔按月一付,绝不拖欠……”
郇保一愣,脸红了。他知道王馗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又站起来送回去,说:“大叔,我这次回来,不是要工钱的。我一个人有饭吃有活干,花不着钱,还放你这里。”
王馗看郇保一脸诚恳,不像客套,不由迷惑了:“那你——”
“我是说,我是说……晚月的事儿。”
“噢——?”
“晚月聪明,有前途,说不定将来能出息个人才,做更大的事情。你不应该拦阻她。你们吵架,不知是不是为这件事。大叔,现在的年轻人,你还不大……了解;国家的事,你也不大懂。以后搞建设,知识人才很重要,大学就是培养人才的。……”
王馗好像在上一堂启蒙课,困惑地睁大了眼,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这趟回来,为我,为你,也为……晚月。我想把她替出来,让她安心复习功课,来年再考一次。假如你不同意……”王馗盯住他,心里又紧张起来。郇保平静而又坚定地说:“船上有晚月做帮手就够了,我今晚还走。”
王馗默然了。
他手里捏着那两张存折,慢慢垂下头去。他想不到郇保会提出这么个事!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却明白人家是为自己女儿好,怎么好不答应呢?再说,听郇保的语音,还有那么个意思:要是不同意,就走。——走?乖乖儿,你走不了啦!想到此,他尴尬地笑了笑。“娘的,你倒会卡我的脖梗儿。就依你!”
第二天,晚月又回到了船上。是王馗叫来的:“走吧,叫你看书!若不是郇保——哼哼!”老慢爷捋捋长胡须,用烟袋敲敲王馗的脑袋:“你呀,半截人土的人了,也是个不晓事的。活鲜的鱼不吃,非要摔死!”王馗装作没听见,头前大踏步走了。晚月还在发愣,老慢爷又拍了她一把:“去吧。你爹犟了一辈子,还没有这样随和过呢。往后,别光和他顶撞。当女儿的,要懂得体贴老人。你爹风里浪里,受了多少罪?——还有那个叫郇保的后生,人家在咱船上干活,可别看不起人家……”
晚月咬住薄薄的嘴唇,慢慢离开了老慢爷看林的小屋。爹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她在后面一步一挪地随,心里升起一种异常复杂的感情。她已经说不准,对前面这个人,是应该恨,还是应该怜?
王馗的船并没有马上起航。郇保全力张罗,将帆船改成了机船。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安装在船上,不仅速度快了一半多,而且逆风也可以行船。早在春天时,郇保就提出过要改装机船,但王馗那时不同意。他怕那个“突突”响的怪物。篷帆是古来就有的,而古来有之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改动的。但这次不同了。郇保失而复得,王馗在兴头上,要天许半个。只要郇保乐意,他什么都答应。
船改装好后,开起来试了试。乖乖!像一艘快艇。逆风时再不用背绳拉纤,遇桥时再不用落篷升帆,眼见得省去许多劳动和麻烦。王馗咧个大嘴,开心地笑了。柴油机“突突”欢叫着,他光是高兴得围着打转转,摸也不敢摸。晚月在一旁抿嘴偷笑了。郇保拧拧这儿,摸摸那儿,船时快时慢,灵巧得很。在王馗眼里,郇保简直成了神仙。这就是他说的什么知识吗?哈哈,还真有点邪乎!怎么,晚月也会?她上前拧了拧,机子一阵大响,船忽地又开快了。王馗没防备,身子猛一歪,差点摔到河里。他小心地扶住船楼子,有点狼狈,冲口骂起来:“日娘——脾气恁大!”郇保和晚月相视一眼,都快活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格格格格!……”
按照分工,郇保负责照看机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饭。船上烧的是蜂窝煤,打开炉门做饭,还可以一边看书。船上的其他杂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时间躲在船舱里,捧个书本,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夏天再考大学。圣堂一样的大学,又在向她招手了!
争得了一次补考的机会,晚月和父亲和解了。当然,她从心里更感激郇保,感谢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动回来,事情还不知怎样结局呢。于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她开始感到,这个被同学们视为流氓的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相反的,却挺热情仗义。有人说过,姑娘最容易轻信,一件事就能将她俘虏。自己是不是也太轻率了呢?是的,还是应该保持一些警惕。当然只能在心里;表面上,不妨热情一点儿。她又记起了老慢爷的话,人家是在咱船上干活。对郇保的态度,晚月给自己定准了弦。她做得一点儿形迹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找郇保说话,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毫不显得做作。郇保的衣服脏了,她也主动收起来洗净,像洗父亲的衣服一样认真,甚至还多打点肥皂。但郇保给她留下的机会太少了。每次换衣服,几乎都是脱下来就洗。一个大小伙子的衣服,怎么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当然,他也暗自高兴,高兴人家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面上依然是相当谨慎的。
转眼间,将近半年过去了。几个月下来,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时间。她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时累了,她也丢下书本,跨出舱门,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看一看两岸的景色。河还是那条河,岸还是那个岸,天地仍是那样狭小。然而晚月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几个月前刚回到船上时,她觉得这是一个野蛮、枯燥、狭小得无法忍受的地方。那时,一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不寒而栗,心境凄凉得光想哭。但现在不同了。这条河道只是她暂时栖身的地方,来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学(她相信这是没问题的。当然也记住了,考试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将永远离开这里。外面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等着自己。每想到这些,她就分外激动,就会默默地在心里说:“王陵同学,不久以后,我们就将会师北京啦!”
晚月还设想,那时,两人将如何同校读书,如何相约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头,寻觅数不尽的名胜古迹,饱览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谈论祖国辉煌的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争论一些最时髦、最敏感的社会问题……累了,就选一处幽雅的去处,坐下来歇歇脚,喝一瓶柠檬水。她还想到,两人要坐得远一点,要控制着自己不和他谈恋爱上的事。假如他控制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们应当趁年轻,多读点书。”当然,最好还要笑一笑,不要让他误会了自己。我只是说,太早了,等以后……晚月自己想得都红了脸。……啊,多么美好,多么灿烂的前程!仿佛,她已经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发的小草……”这是王陵送她的诗。
带着这种诗一般的心境,再看白云河,就不仅没有什么厌恶感,反有些依依恋恋了。毕竟,晚月是喝白云河水长大的哟!
有时候,她还拿出几张白纸,画几张铅笔画。晚月想把今日白云河的面貌留下来,以便将来故地重游时,增添一些情趣。因为若干年后,自己说不定已是学者、作家、翻译家什么的,而这里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那时再翻翻这些素描,将会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画了,一样也不想漏掉。她画两岸的大堤和绵延不绝的防护林带,画河滩上牧羊的少年,画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蓝天,画那些受到船只惊扰而飞起的鲢鱼,画古老的木帆船,画披蓑垂钓的渔翁,画古拙而凶猛的鱼鹰,也画了父亲王馗和郇保。
……一张张充满浓郁乡情的风俗画,都是那样饶有趣味。父亲王馗的鼻子画得太大了,像一只马蹄碗扣在阔大的嘴巴上。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又抹去重画。到底还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遗憾地摇摇头。她决心要画好,不仅求得形似,而且要画出神韵来!一连几天,一有空她就细细地端详父亲,细细地,细细地……当她竭力用画家的眼光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形象时,忽然有了新的发观,心也怦怦跳起来!她蓦然感到,在父亲身上,蕴含着令人吃惊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点驼背的身躯,那毛扎扎粗犷吓人的脸,那皱得枣树皮一样的额头,那一双黏乎乎的红眼睛,那微微张开露出残缺的黄牙齿的嘴巴,都给人一股苦难而忍耐的痛觉,一种沉重而坚韧的力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半个多世纪的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这简直就是一部历史!假使一个真正的画家站在这里,一定会激动得发抖的!
在这刹那间,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儿悸动了!爹……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吗?原来,我并不了解你啊!如果说,你是一头负重跋涉的老牛,那么我不过是一只绕林飞翔的黄莺!现在,晚月不仅感到自己的一支画笔多么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太浅薄了。生活是这么复杂,美中有丑,丑中也会有美,自己为什么惯于用单一的色彩、单一的标准来区别人呢?
她又把目光转向郇保。
他一面看管机子,一面捧个书本。他也在看书。他喜欢看书。几个月来,晚月已经注意到了。他看的书很驳杂,有文学的、历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谈吃喝穿戴,也不谈社会上的事情。他和谁谈呢?老王馗是不会和他谈的。晚月呢,他是有意回避。和姑娘接触,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誉就毁在这上面。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和人说说笑笑?尽管这使他痛苦,但他压抑着。这已经不是两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够的经验和理智。
晚月对他老是吃不透。他总是沉默。每次主动找他说话,他却像答记者问一样简洁。至于别的什么,无可奉告。但是,显然的,他热爱生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消沉。似乎被一种变态心理支配着,仅仅从书本里寻找乐趣。他好像给自己罗织了一张网。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坏孩子吗?不像。几个月的相处,证明了他相当规矩,对自己毫无轻薄之举。他那样热爱劳动,那样尊重父亲;他挺身而出帮自己摆脱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么吗?好像也不是。他从来不提工钱,从来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点点感谢。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个一向被同学们视为流氓行为的事,该怎样解释?晚月终于把解剖刀伸向核心处,这无疑是评价郇保的关键!
不知怎么,晚月有点说不准了。
其实,一年多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大心开,她早就开始怀疑这个结论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嘴上不愿意承认罢了。她觉得似乎应当这样说:郇保的所谓流氓行为,只是青春发育期缺少控制的对异性的冲动。这种冲动,几乎所有进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会有的。大家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自我控制罢了。
她记得毕业前夕,男女同学之间那些异样的眼神,那些表面冷漠而暗中热烈的接触,是如此司空见惯。但是一旦谁的秘密被发现,其余的同学便会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态度进行议论、嘲笑,甚至攻击谩骂,表现出无比的愤慨。其实,这恰恰是一种掩饰,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洁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过这样的非议吗?
当然,晚月承认,男女同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主要是同窗数年即将分别的友情使然。那时,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件小事,也会津津有味地说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忆,也能笑得前仰后合。但谁能说其间没有对异性的朦胧向往呢?据说,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后,对异性倒能保持冷静的态度,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却似一团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过这样的体验。这不仅表现在对同学王陵的爱慕上,而且即使对于郇保,她也产生过类似的冲动。
郇保那英气勃勃的四方脸,那铁饼一样坚实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两臂,都曾打动过姑娘的心。她偷着为郇保画像,有时会发起呆来。她承认,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体魄,不仅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活力,而且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和**力。晚月真想上前抚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结实到什么程度。她还想用头在他胸脯上撞几下,说不定会像撞在山墙上一样,把自己反弹回来!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占了上风。但如果万一不能自制,真的做出那种鲁莽的举动,是不是也会像郇保那样,被人骂作下贱呢?……会的,一定会的。啊,这太不公平!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只是一种……一种……而已!
现在,晚月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说社会秩序和世俗的规范要求的正是那种表面的理智,那么,作为一个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为此失了学,为此被人鄙视,为此无处存身,为此被父亲赶出家门,为此一个人经受着精神折磨,为此没完没了地忏悔,这难道还不够吗?何况,不管是学校领导,还是公安机关,连任何一个罪名也没有给他定过呀!
晚月在思想上彻底原谅了他。而且由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再不是表面的热情),帮他从自卑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样,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说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经常来信,向晚月报告大学里的生活和首都见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击着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周身燃烧。她恨不能立刻就腾空而去。啊,大学——北京,日里梦里都在向她召唤。
放寒假时,王陵回来了。他到白云河来了两趟,晚月都随船去微山湖了。虽然已是数九寒天,但一冬无雨无雪,河里也没有封冻。岸边结一层薄冰,太阳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开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畅通无阻的。全县工农业生产的形势发展快,运输任务也越来越重,白云河上的船只,一冬也没有停航。
这天下午,太阳快要落下时,晚月随船从微山湖返回。离白云河码头还有百十米时,就远远听见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头上,心头一动,忙迎着落日的余辉,打起眼罩循声张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兴极了,一边使劲摆手,一边跳跃着高声回应:“王陵,我在这儿哪——!”
转眼间,船靠码头。王馗不知王陵是谁,抬头向北岸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后生,正在那里向女儿微笑。王馗警惕地问:“那是谁?”
晚月兴奋地说:“我的同学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块毕业,人家在北京上大学啦!”
又是大学!王馗“哼”一声扭转头,预备抛锚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别忙!”说着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头也触到岸上了。晚月冲郇保笑笑,扭头冲了下去。王陵也几乎同时冲上来。两人在跳板中间相遇了,四只手同时伸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刻紧紧拉在一起了。两人神采飞动,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晚月便热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见王馗和郇保正忙着,大约是准备卸货,于是推辞说:“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时间,我们去岸上走走,行吗?”晚月松开手,点点头:“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说罢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说:“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高兴没回答,只管弯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来。郇保冲她说:“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兴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转身飞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远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们爬上大堤,隐入树林……
白云河码头一片嘈杂,充满欢乐的气氛。大多数船只将从明天开始停航休息,准备过年了。已经停靠的船只正忙着卸货。白云河尽头处,机声轧轧,帆影片片,一条条运输船仍在陆续返航。漫天的晚霞扑进河道里,流金溢彩,通体闪光。在微微的寒风中,清冽的水波**漾着,一层层浪花拥向岸边,发出有节律的音响:“哗——沙——!”郇保站着站着,蓦然觉得有点冷。
将近晚上十点,晚月才哼着歌子回来。她刚到岸边,就发现自己家的那条船上,昏黄的灯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来,今天码头上船只汇集,都要卸货,搬运工人一下子显得紧张了。他们这条船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亲自参加了卸货,但至今没有卸完。
晚月见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来,她见父亲已是气喘吁吁,郇保穿一件绒线衣,浑身汗气蒸腾,更觉不安。他们累成这样,自己却玩了一个晚上。船上装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过父亲的杠子,要替他抬。王馗没有推辞,操起铁锨,从装好的筐里扒出几锨沙子,才说:“抬吧,小心脚底下!”郇保一声不响,在晚月转回脸弯腰抡起的一刹那,把系筐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挪了半尺。两人刚一抬起,晚月就压得尖叫一声:“哎哟!”装卸工们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边笑,一边踏着莲花步,颤颤地往跳板上迈。大家都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声:“越缩头越疼,直起腰来!”晚月激灵挺起脖子!果然觉得好了许多,也不敢再笑了,只是胆战心惊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后面鼓励说:“别怕,尽管放开步子,越快越稳!”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双手攥绳,稳如泰山,一阵风随了下去。
几趟下来,晚月累得直喘气,两鬓的软发湿成一缕缕的。她拤住腰叫唤:“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问道:
“不行啦?”
“谁说的,走!”
……
深夜十二点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只擦把脸,便一头栽到**睡了。回到船上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干这么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够呛,郇保却一气吃了四个大馍,才抹抹嘴睡去。
春节前几天,白云河完全沉寂下来了。
终年生活在河上的人们,难得有几天上岸消闲的日子。有的忙着操办年货,有的提着鱼走亲访友。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则相约到一里外的县城,看电影,逛马路,进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钱。他们的大方,常使小县城的人们吃惊、羡慕。别看县城里一家几个工作人员,谁也比不上他们富裕。平日,他们在船上很少有花钱的机会,现在要花个痛快了。
郇保和几个要好的小伙子也进了城。他穿的用的,什么都没买。他不是没有钱,王馗给了他二百块“零花钱”呢!他只买了几串冰糖葫芦包起来,然后到新华书店买了几十本书。书目照例很杂。他像一个饥渴的大汉闯进饭馆,什么都闻着香。他把书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辞伙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郇保背一捆书回来了,大吃一惊,瞪着血红的眼睛:“怎么,你也……考大学?”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来,“我是看着玩呢。”
“你小子不骗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着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书玩儿——哈哈哈哈!……玩吧!”摇晃着爬进船舱里睡去了。郇保丢下书跟进去,扯条被子给他盖上,才又重新出来,把书提进自己住的前舱,急不可耐地拆开封纸,翻阅起来,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糖葫芦。他从小爱吃这玩意儿。
船上很静。这几天,晚月常到县城王陵家玩。两人一谈就是半夜,然后才由王陵送她到白云桥头上,眼看她下了桥,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挥手告别。
晚月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她从王陵那里听到许多新鲜的事情,新奇的思想。仅仅半年的时间,王陵的知识像长了翅膀,飞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谈起来滔滔不绝,什么萨特,什么存在主义,什么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人家是大学生,从北京来的,咱懂个啥?她只能像小学生一样,闪着两只大眼,傻乎乎地听着。她感到自己笨极了,而在中学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晚月已明显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前在学校里,他们可以平等地讨论和争吵,现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人云端,居高临下,自己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了。这使她在亢奋之余,又有些悲哀和自卑。尽管王陵仍是那么热情,每次散步到无人的地方,都要牵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谈,晚月却没有那种甜蜜蜜的感觉。相反的,却觉得对他越来越敬畏,越来越生疏了。但王陵那潇洒的风度和诗人的气质,又那么顽强地吸引着她。
离春节还有两天,郇保还是一身带补丁的衣服。晚月很觉过意不去,就拿了一笔钱,到县城买了一身银灰色外套。在经过王陵家住的那条街时,晚月徘徊了一阵子,还是拐了进去。这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见到他。
王陵正一个人在家里看书。他见晚月来了,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并做了一个要拥抱的姿势。晚月脸一红,装作没看见,往旁边一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心里有些慌乱。
“这是给大伯买的?”王陵发现了晚月手里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说。
王陵眼睛一闪:“就是那个小流氓?”
晚月忙纠正说:“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干了两年,连个工钱也不要,过年过节了,给他买身衣服还不应该?”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补充说:“这是爹让买的。”不知为什么,晚月故意撒了个谎,脸上也有点不自然。
王陵摇摇头,隔着茶几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好一阵没吱声,心里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觉,沉吟半晌,才缓缓地说:“晚月,你还太幼稚,太单纯。这种人不可轻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现得……太亲热了。”
晚月对这种教导的口气,确实有了感觉。买件衣服算什么呢?但她不想和他辩论。于是,她换了个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一阵,索然无味。晚月告辞了。这一次时间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从塑料袋里抽出那身崭新的外套,让郇保试试。郇保红着脸不要。老王馗显得挺有兴趣,命令道:“买了就穿,客气个啥!”郇保只好穿上了,一试刚合身。真不简单!女孩子家对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更显得雄健、挺拔。晚月给他身前身后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来:“嗬!像个新郎官啦。”说罢“格格”地笑起来。郇保脸红得更厉害了,两只手不知如何放好,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摆弄什么,一回头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儿,连说:“像,像!”晚月心里本来没什么,被爹这么异样地一盯,忽然也脸红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节日。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怪。春节前,家家户户忙着准备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要那一天还不到,就总觉还不齐全。平日舍不得花钱的,这时也舍得花了,没完没了地买这买那。到了除夕晚上,节日的隆重气氛已达到**。
这庄严而神秘的夜,承先启后,包容了整整两个年头,不,还要多得多。一家一户,或者几个要好的朋友,团坐桌前,喝着辞岁酒,畅谈今昔;也有的独斟自饮,浮想联翩。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想到很多很多。有对昨天的回顾和思考,也有对明天的设想和希望,其间交织着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实,有的感到空虚,有的感到迷茫……
除夕晚上,王馗谢辞了船老大们的邀请,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来,郇保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两人兴致都很高。他们的船只被评为航运站的先进船只。这一年,他们的船不仅在白云河上单位运输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没出任何事故。在县人民政府举行的发奖大会上,县长萧柱亲自把一面奖旗授给他们,然后,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连连说:“谢谢你们!你们为城乡建设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当时,在春雷般的掌声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动得哭了。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个是历经磨难的青年,但在那庄严的一刻,他们同时都感到了做人的价值!胸前的红花,手中的奖旗,把他们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们的思想在旋转,在升华。老王馗几乎要晕过去了,而郇保却挺直了腰杆!他泪花闪闪,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终于向自己展开了一条宽广的路!
“喝……喝呀!……娘的……干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还没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进他嘴里,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顺着嘴角流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躺倒了。
整个晚上,晚月一直为他们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两小口酒,腮边泛起桃红色。父亲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尽兴豪饮,晚月也受到强烈感染。她为自家的船高兴,也为爹和郇高兴。他们在自己的事业上,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荣誉,得到了满足。他们——包括王陵在内,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却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寻找,或者说,仍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
八
春节那天早饭后,小县城中心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道,顿时变窄了。为了丰富节日生活,县文化馆组织了花船、狮子舞、踩高跷等传统节目。县城附近的农民,也从四面八方拥进城来看热闹。锣鼓声、欢笑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小县城沸腾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宫楼下找到王陵。这是他们事前约好的。晚月一见王陵,就扯住他:“快!我们要挤不进了!”
王陵双手插进雪花呢大衣口袋里,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儿去呀?”
“那边,看热闹呗!”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凌毫无兴致地说:“有什么看头?全是些民间的东西。”
“那——我们去哪儿呢?”晚月很败兴地松开手,仍不甘心地往锣鼓声那边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们船上玩玩吗?现在就去,行吗?”王陵微笑着问。
晚月感到有点突然。她的确曾邀过他的,不过,后来却没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两人不愉快。现在王陵又主动提出来,怎么好拒绝呢?
“怎么,不欢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谁不欢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热闹处跑,你偏往清静处去。”晚月娇嗔地嘟着嘴。
“呵呵!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静君子有几人?人各有所爱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着问。
“走吧。”晚月无可奈何地回答。刚走出两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回来!啊?”不等王陵点头,她已转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实在太有**力了!紧锣密鼓,笑语如浪,人们把玩花船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夹在中间,潮水般地缓缓涌流着。调皮的孩子们不断在人群头上扔着响炮,“叭——!”纸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样飘下来。晚月挤不进去,只好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阵,才又赶紧跑回来。
王陵宽容地看着她,微笑着责怪:“孩子气!”
晚月的兴趣得到了部分满足,情绪也高起来,一瞪眼:“气孩子!”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出北关不到一里,就是白云河了。这里几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只有郇保一人守着。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爷家去了。每年春节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过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郇保虽也想上岸玩玩,但听说晚月要进城,就主动留下来了。他正坐在船头看书,见晚月又回来了,还领来那个大学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稳,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后,又弯下腰夹住跳板,直到王陵像个巡视大员从他手边昂然走过,才直起腰来,往舱里让座。
王陵好像没听见,甚至也没有发现郇保的存在,正侧弯着腰,斜眼看郇保刚才丢下的那本书,继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那是一本介绍张海迪事迹的书。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谁愿意看这种书呢?晚月听王陵说过这样的话:“宣传张海迪,这只是一种需要。其实,她的全部贡献,只不过一天生产一篇日记。别说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也比她的贡献大!”现在,既然郇保在读这类书,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里一寒,忙掩饰地逐一作了介绍:“喂!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唔,唔,看吧。”说完,径自跨进船舱。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歉意地看着郇保,不知说什么好。郇保雄健的身体有点弯了。他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一双粗大的手掌微卷着,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许久没有看到的那种目光!他曾经欣慰自己终于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了,却原来人家仍然记着,说不定会记一辈子!他痛苦地噙住泪水,偌大一条汉子,萎萎缩缩,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还难受!她拾起郇保那本书递过去,像个温存的大姐姐那样,低声安慰:“你别往心里搁。这人性傲,以前就是这样子的。”郇保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书:“没、没什么,你们……玩吧。”说罢,转身下船,到北岸村子里去了。说不准是屈辱、恼火,还是烦躁,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向一株槐树踢去。
王陵今天的兴致特别高,说起话来声音也特别大。晚月脑子乱哄哄的,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坐在一条板凳上发愣。她两眼一直看着王陵,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今天的场面太叫她难于周旋了。王陵似乎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天来,晚月差不多都是这样默默听他演讲的。
这时,王陵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声而高兴地说:“晚月,等你考上大学,将来我们结婚时,就回到这条船上来度蜜月,你说好吗?现在西方男女青年结婚,都喜欢到一个落后甚至野蛮的地方去,骑一骑毛驴、骆驼,坐一坐中世纪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们这条船改成机船了,要不……”
“要不会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着减轻劳动强度吗?你这人真难理解,一会儿现代化,一会儿中世纪!”晚月连珠炮似的冲了他一顿。
王陵这才发现晚月生了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
“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晚月仍是气冲冲的。
王陵有点明白了。他伸出头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缩回来:“怎么,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王陵的脸发起热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子变得笨拙了:“请你原谅。说实话,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会……这样让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有好处。你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红了。
其实,从上船以后,王陵的来意,晚月已渐渐猜透了。他是以强者的姿态向郇保挑战来了——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让他难堪了。是啊,凭他现在的条件,将来找个漂亮的大学生,不是也很容易吗?可人家偏偏这样挚爱着自己。但你干吗要去刺伤别人呢?恋爱真的就是这样,容不得第三者吗?唉,这些男孩子家,逢上这种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没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长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稍放缓了说:“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宣而战,搞突然袭击,不是太霸气了吗?再说,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结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来。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来,第一次失去了潇洒的风度。他慢慢把脸扭向舱外,望着静静的白云河,良久,才怆然说道:“当然,你没有说过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相处不是一年半载,还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过许诺,我永远也不会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痴情……会……遭到……冷遇。”王陵喉头一热,像被什么堵塞了。
王陵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的确,他有清高的弱点,上大学以后,不仅没有克服,而且发展了。但他依旧保持着家乡小县城人们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过,也闹过,小时候甚至还打过架。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友爱的。他们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敬佩,也互相敬佩。他们又都有很强的好胜心,常在一起争论问题。但这种争论不仅不妨碍他们的友谊,反而使他们更加亲密。有时甚至是仅仅为了便于接近才去争论问题,而那个问题却并没有争论的必要。特别到了高中,他们几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谈点什么。两人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们互相倾慕对方的才气、对方的抱负、对方的相貌,由友谊而爱情,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豆蔻年华,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说,过去在耳鬓厮磨的相处中,他们还没有十分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分手半年,才真正体验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一下升人全国第一流大学,似乎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各种各样的思潮,都扑面而来,让他眼花缭乱。他来不及挑拣,来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对知识的渴求,也有储存起来,有一天向知心人倾吐的强烈欲念。在大学里,他必须保持着平静,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并不吃惊,否则会被同学们嘲笑为“陈奂生进城”。但回到家里,在晚月面前,他急于一吐为快,不必掩饰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贩给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样高兴,一样激动,从而鼓起她更大的热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向理想的王国。
但回家十几天,他越来越感到,晚月的思想迟滞了。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洁脱俗,对她粗野的父亲,甚至对郇保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处。她简直像个家庭主妇,什么细碎的事情都做,连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么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没了。而自己和晚月本来应当永远是弄潮儿,永远处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
王陵为晚月担心。在他看来,使晚月沉沦的最大威胁又来自郇保!那个剽悍的家伙,有让所有姑娘倾倒的魅力。晚月和他的关系已是如此和谐,再发展一步,也是很危险的。他必须在精神上击倒对手!让他最好永远是一副卑琐的样子,不至于忘乎所以!让他知道,他不配晚月!因为晚月说不定会是中国的一个天才!王陵并不认为自己完全是自私的。但现在呢?晚月却仅仅把他看成一个情场上的角斗士,这使他委屈、伤感透了。
晚月见王陵动了感情,也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于是和解地笑了笑,又用指头羞着逗他:“大学生,该不会哭鼻子吧?”
王陵再也控制不住,鼻子一酸,猛地转身扑倒在晚月的怀里,孩子一样,真的哭起来。晚月被这突然的举动吓蒙了,羞得满面绯红,慌乱地想躲开,却紧紧地拥抱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四片滚烫的唇,紧紧吻在一起了。……恋爱不仅有甜蜜,而且会有更为复杂的感受,晚月是领略过了。少女的第一次接吻,就是这样吗?晚月的脑子热昏迷乱了。她已经说不准有多少种感觉如乱箭射来:幸福和痛苦,热望和恐惧,冲动和害羞,甜蜜和苦涩……但他们毕竟吻了,而且如此热烈,如此持久……
九
开春以后,白云河进入最繁忙的时期。今年,航运工们又特别振奋。
为适应建设事业的需要,县政府把航运站改为航运公司,并提出两条要求:一是扩大船队,原有七十多条船,今年再增加三十条;二是扩大运输业务,不仅要运砂石和一般消费品,而且要运输木柴、煤炭、竹竿、农药、化肥等各种生产资料和本地土特产品,加强这个偏远县份同外地的物资和商品流通。不仅要跑短途,而且要跑长途。要冲出白云河,经微山湖转大运河,进入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
船老大们高兴得骂起娘来!这不仅意味着他们能大把大把地抓到钱,而且意味着他们能驾船游逛半个中国,看一看外面的大世界。他们的事业进入了黄金时代!
开动员会那天,县长萧柱亲自来讲了话。他原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师,去年才被选为县长的。他讲话诙谐,四方红脸膛上,两只眼睛里总是闪着机智的光。会场设在北大堤老慢爷护林的小屋前面。周围是一排篱笆和浓密的槐林,二三百人坐得密匝匝的。晚月也来看热闹。她悄悄躲在一个角落里,和几个船上姑娘低声说笑。但不久,她就抬起头来了。县长充满鼓动性的讲话,船工们会意的笑声,和一张张粗糙而黑红的脸膛上放出的豪光意气,都是那样强烈地感染着她。料峭的寒风吹来,却一点也不觉冷。此时此地,她奇怪自己的情绪怎么会和大伙一样高涨。
开始讨论了,会场里空气相当活跃。只有王馗不善言笑,独自蹲在人群外一棵槐树根上抽烟。一双红眼睛闪着光亮,说明他和大伙一样快活。他的这副表情,很快被萧柱看见了。他朝一个黑大个子中年船工招招手,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黑大个子就站了起来,提提裤腰带,向王馗走了过来,在离王馗三步远处站住了,寒起脸来,叉住腰一指王馗:“老王哥!去年你夺了红旗,今儿连个屁也不放,莫不是想把先进让出来吧?实话说吧,我是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老王馗遭到突然袭击,一时没明白过来,愣了一下,就呼地站起身来:“放屁!老子的红旗在船上插着哩,你敢摸一摸,我敲断你的狗腿!”他认真起来了。
会场一片哄笑。“导演”萧柱一拍大腿站起来,向大伙一抡胳膊:“今年愿意夺红旗的报个名!”
船工们呼啦一声全站起来,一片呐喊声:“我!”“我!”“我!”……
老王馗顿时慌了。他朝河边连退数步,张手拦住,仿佛大伙真要去抢他的红旗。忽然,他握紧双拳,脸红脖子粗地骂起来:“别他娘瞎嚷嚷!仗着人多势众怎么的?老子只要一天活着,红旗谁也夺不去!”真的,这是一个老船工的荣誉和骄傲,他把旗看成了**!
一阵笑声过后,又有个小伙子开玩笑:“老王叔,你要是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呢?”
“日你娘,操闲心!我死了有儿子,还能撇给你小子?”
“哈哈哈哈!……”大伙又开心地笑了。那个黑大个子专拣疼处戳:“说大话不牙疼,你哪来的儿子?一个闺女,人家还要去上大学呢!——是不是?大侄女!”他把脸转向晚月,企图搞分化政策。
晚月的脸红了。她知道这是大伙故意闹着玩呢。但也为爹难过,我要是个小子多好!
王馗的脸红成了猪肝。他真的恼了,急促地把一双红眼扫来扫去,猛地朝篱笆墙奔去,奔得那么急。大伙慌了,以为他要拽根棍子揍人。有的开始躲闪。不料王馗一把抓起正坐在那里的郇保,像遛牲口一样,在人群里示威性地转了一圈,然后站在黑大个子对面,两眼放着凶光和自豪:“黑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儿子在这儿哪!——这胳膊腿、这身坯、这腰杆,哪儿不像?——东西!——有种,你敢和俺保儿比比手腕子!”
郇保挠挠头皮,“嘿嘿”地笑了。县长萧柱和乌压压一片船工全笑着拍起了巴掌,树林里像卷起了一阵狂风……
……晚月的眼睛潮湿了。她把脸转向河面,码头上,一大片船只泊在那里,在桅杆的间隙里,一面鲜艳的小红旗,正像火苗似的迎风抖动。她认得出来,那是自家的船。蓦然间,晚月生出一股立刻扑向生活的冲动!……
春天来了!
河面上那一片片鼓风的帆,一列列长长的拖轮,一声声低浑的汽笛叫,一阵阵惹人喉头发痒的号子声,都能叫人感到春天的苏醒。两岸的树木在干枯了一冬之后,春风一吹,霎时变得柔软了。南岸的柳林无边无际,放眼看去,已经泛出雾一般朦胧的鹅黄,风过处,传来一阵阵柔曼的令人心醉的和声,间杂着各种鸟儿绕林飞翔时的欢叫声。
“哗——”王馗的船掀波犁浪,拖着白白的水花,急急地出发了。船头上,那面标志着荣誉的小红旗在猎猎作响。为了这面小红旗,王馗要郇保把马力开到了最大……
可是,等到船在微山湖的一个码头装好了货物,郇保准备发动机子,要趁日落之前再赶一程的时候,王馗却一挥手叫道:“别忙!今夜不走啦。”
郇保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开春一个月来,王馗像发了疯,一会儿也不愿耽搁,总是装上船就走。可今儿是咋啦?
王馗突然狡黠地一笑,看郇保还在发愣,又板起脸大声说:“不走啦!我得上岸喝酒去。”
是这么回事!郇保知道,他是不能一天不喝酒的。他见王馗一步三摇地下了船,回头见晚月正站在舱门口出神,觉得和晚月单独呆半个下午,不大合适,于是追上去说:“大叔,我也去岸上玩玩?”
王馗扭身拦住他:“你今儿一步也别离开船,和晚月做个伴儿——傻小子!”说着,又使了个含意不明的眼色,然后大踏步去了。
码头上静得很,只有三五条船泊在那里。晚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有点冷,转身回舱里看书去了。
郇保无聊,也从前舱自己的住处拿出一本书,坐在船头看起来。好多天没捞到看书,这会儿看得很专注。但不大会儿,就分神了。他在猜想,王馗叔为啥要在这里过夜,还有他那费解的眼神。
早春天气,到后半天还是很凉的,何况是在无遮无拦的湖面上。一阵阵北风不紧不慢地吹来,水浪沙沙,茫无边际,一只模糊不清的船,正在无际遥远的水雾中颠簸。湖边的隔年枯苇一片残败,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一只水鸭子受到什么惊扰,突然从枯苇中蹿出来,“扑棱扑棱”地飞到湖面上,仓皇向湖心游去,渐渐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消失在烟霭样的湖面上了。郇保凝神遐思,隐隐有一种凄凉惑。
他想去晚月住的后舱里暖和一下,那里面放着做饭用的炉子,但回头看了一眼,又急忙扭转头来。晚月在里头,他不愿一个人进去,一来怕打扰她学习,二来怕引起她多心。
自从那次王陵来过船上以后,他变得异常谨慎。他知道他和晚月的关系,也明白王陵的用心。显然的,他是故意羞辱自己。他虽然忍住了,却憋出两眼泪水。他并不生晚月的气。后来,王陵开学走后,晚月曾几次向他道歉。郇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怪得着你吗?事情过后,郇保和晚月的关系反倒越来越融洽。只要王馗在船上,他也和晚月有说有笑的,出入后舱毫无顾忌。老王馗似乎也常用眼神鼓励他这么做。老人的意思全在脸上,郇保心里明白。他希望自己做他的女婿。但这怎么可能呢?咱真的不配。再说,人家还要考大学。现在能这样对自己就不错啦!人不能不知足。当然,他不是没想到过。特别当他一天天了解晚月开朗的性格后,更喜欢上这个姑娘了。但他克制着,只在梦中享受一下片刻的甜蜜。醒来时,不过苦笑而已,或者披衣坐起来,愣上半夜。
这会儿,郇保在船舷上拿个书本,走来走去,冻得脚有点发麻。他想继续看书,怎么也不能集中精力。湖面的冷气,纷乱的思绪都在搅扰他。他越是不想承认后舱的存在,越是想偷眼儿往那边看,而每一次又都像触电似的把目光收回来。真是活受罪!脑子里像有两种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去呀,那儿有炉火,还有晚月,暖和。”另一个说:“别去!那儿有危险。”——无聊!郇保打算去岸上走走了。
正在这时,晚月叫他了:“郇保,进来暖和暖和呀!”
“噢,不,不冷,不冷!”郇保慌乱地回答,一下子口吃了。
“嘻嘻!……还不冷呢,不冷干吗跺着脚走来走去?”晚月探出头来催促,“来吧,这儿没老虎,吃不了你!”
郇保不好推辞,也不愿做戏了。他进去了。晚月已经打开炉门。淡蓝色的火苗从炉膛里蹿出来,又集成一束,悠悠地飘着,船舱里暖洋洋的。不大会儿,郇保的脸烤红发热了。
该做晚饭了。晚月放下书本,卷卷袖子就要洗鱼。郇保正坐着发窘,拦住她说:“哎!你看书,今儿我做晚饭。”
晚月笑了笑,把刀递过去:“好!”
郇保手头很熟,晚月没来之前,都是他做饭的。他很快把两尾一斤多的鲤鱼洗净,然后放在案板上,一手按头,一手操刀,“嚓嚓”几下,就把鱼鳞刮去了。开膛破肚,再一次用清水冲过之后,锅也烧热了。晚月一声惊叫:“快!快倒油!”拿起油瓶就要倒。郇保急忙说:“别慌!”拿出一块生姜,一刀切成两截,在锅里擦起来。晚月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啥?”郇保笑笑说:“杂志上说,用生姜擦锅底,煎鱼不沾皮,试试。”等他擦过一遍,才倒进油去,一股浓烈的香味升起来。不一会儿油开了,郇保放进鱼去,煎好取出来放在盘子里,果然完整无损。晚月一拍手笑了:“噫,还真是呢!”
郇保也为这点小小的成功高兴。他手脚麻利地在油锅里放进葱姜、花椒等各种作料,炸了炸,又放进两碗水,等烧开了,才把煎好的鱼放进去。然后盖上锅盖,洗洗手。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连晚月也自叹不如。蓝幽幽的火苗包围了锅底,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船舱里又静了下来。两人暂时找不到话说。空气有点沉闷。郇保抬头正碰上晚月也在看他。他急忙又低下头,搓搓手脸,一扶膝盖,又想出去。他心里老是慌,感到没趣。
晚月看出了他的意思:“郇保,你别走。”郇保立刻坐好了,像个小学生。
晚月“扑哧”笑了,大大方方地问:“你为啥老避着我?”
“我……没有避着你呀。”郇保不好意思起来,“在一条船上,也避不开呀!”
这倒是实话。生活在一条船上,别说吃饭、睡觉,连谁去船尾解手都知道,能避得开吗?
“我觉得,你一直太自卑了。过去的那件事,不要老放在心上。那时你还小,不懂得理智。我也有过偏激的看法,请你原谅。”晚月真诚地说。
虽然已是事隔数年,郇保的脸还是红了。这件事,有哪一天不在咬噬着他的心呀!
他想不到晚月会如此坦率,单刀直人谈到这个问题,而且是这么个看法。郇保感动了。“我觉得,你要直起腰杆来,硬硬气气地做人。如若老是这么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我真要讨厌你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男子汉嘛,就要有这个气魄!哪能被一次错误压一辈子?”
郇保的腰直起来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里那么舒畅,终于有人理解他了。郇保百感交集,猛地捂住脸哭开了,泪水顺指缝流出来。流吧,流吧,畅畅快快地流吧!这不是自卑和懦弱的泪水,这是洗尽羞耻和烦恼的清泉!
晚月理解这哭声,她没去打扰他。等郇保渐渐平静了,才实心实意地说:“郇保,今后我们再也不要互相戒备。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兄妹相称。这两年多,你在船上很辛苦,我爹也多亏了你照应。他脾气不好,你从没和他顶撞过,处处体贴他。这方面比我还强。我如果考上大学,往后更需要你照顾他。你答应吗?”
郇保猛地抬起头,擦干泪水:“你放心,晚月妹妹,我郇保不是没心肝的人!这两年,若不是他老人家收留我,我……”郇保又动了感情,泪珠子也掉了下来。
晚月见状,赶忙掏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温柔地说:“郇保哥,快擦擦泪,我们是一家人啦,往后互相照应着就是啦!”
“哈哈哈哈!……”冷不防,老王馗醉醺醺地大笑起来,正伸头往船舱里看。他已经来了多时,见女儿和郇保亲热的样子,高兴极了,连说:“对,对,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啦!今儿晚上,你们就……成亲!把铺盖搬……搬到一起去……”
郇保羞得满脸通红,转眼爬出舱走了。晚月啼笑皆非,她狠狠地瞪了爹一眼:“爹!你说啥呀!”
“啥……啥?……成亲!”他从怀里掏出一挂鞭炮挥了挥,“爹早就……打算好了。……等我死后……这船就留给……你们……”他一转身差一点摔倒,手扶着船楼子,指指前面,“还有……那面旗、旗!……”
“爹!”晚月气得流出泪来,“你……喝醉了就瞎说!哪儿是哪儿呀!”
“嘿嘿!……我知道你,你……害羞。女孩子家,早晚有这……一回。我去把郇保的铺盖……搬来,嘿嘿!……”王馗开心地笑着,摇摇晃晃到前舱去了。晚月气得“砰”一声拉上了门。
郇保正在前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王馗来了。他二话不说,就卷郇保的铺盖。郇保急得头上冒出了汗,伸手抓住:“大叔,可、可不能胡来!你要这样,就是撵我走!”
“咋?”王馗双眼睁得血红,手也松开了,“你不同意?”
“不同意!”郇保一脸严肃,坚决地说。
王馗沮丧地坐下来,又一下瘫在郇保的铺板上,疲惫不堪地合上了眼,嘴里“哧哧”地喘着粗气。郇保赶忙扯起他来,背到他住的二舱里放下,盖上一条被子。王馗在昏醉中仍痛苦地念叨着:“不同……意,不……同意……”
半夜里,老王馗醒来了。他再也睡不着,蜷缩在被窝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自己的盘算落空了,他很失望,甚至有点儿悲观。晚月考大学的事,他从来就没有想通,当初表面上同意了,只是缓兵之计。只要让她和郇保成了亲,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平日里,他千方百计为他们的接触创造机会,一有空就上岸喝酒。年轻人在一起,长了,还能不好吗?在这种事上,老王馗完全不同于乡下那种封建老古板。恰恰相反,他看得很简单,所谓成亲,就是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一同生孩子,这没有什么丑的。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外地逃荒的女人,饿昏在白云河边。王馗把她救到船上,第三天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了,从此成了夫妻,后来生下晚月。直到那个女人前几年病死,他们也没有领过结婚证明。但大伙不也承认吗?
过去留住晚月,拴住郇保,是为了自己身后有人。现在似乎有了新的意义,他要让自己的事业继续下去!可谁知,晚月不同意,郇保也不同意,都不同意,奶奶个熊!这使王馗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对饮食男女的理解,能否为今天的年轻人所接受。晚月和郇保都是有文化的人,别说他们之间没有那个意思,即使有,也只能采取他们自己的方式。老王馗当年那种简单的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男欢女合,带有更多的动物性。而他们——这些八十年代的青年人,所需要的首先是感情上的交流和满足,然后才是其他。更何况在这种事上,郇保有过惨痛的教训,晚月有过严肃的思考呢!
但王馗显然是恼火了!
第二天早起,饭也没吃,他就吼了一声:“开船!”然后坐在舵位上,脸色铁青,谁也不看一眼,但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那盘很大的鞭炮,横了他们一眼,甩手扔进湖里,发出“咚”的一声响。
郇保见王馗叔生气了,有些不安起来。晚月看到那挂为他们办喜事用的鞭炮扔进河里,偷偷给郇保使了个眼色,却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她感到爹像个孩子一样,又好气,又好笑。郇保想想也有趣,于是忍不住也笑了。刚咧开嘴,又赶紧扭过头去,一脱棉袄,把机子摇响。
小船又“突突”地开起来了。
十
五月底,王馗接到一个重要任务,要他的船出一趟远航,到苏南某城市运一批农药来。
今年,全县种了十七万亩棉花。虽经农民精心管理,争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好苗,但由于长期干旱,虫害迭生。根据测报,六月中旬还将大面积出现棉蚜虫、红蜘蛛等多种虫害,而库存农药已经不多。县长萧柱亲自打电话向省政府求援。省政府第二天就回电通知,要县里马上派人去调拨地运回来。
此去到苏南某市一千多里,沿京杭大运河,穿淮河,过长江,全是水路。县政府要航运公司派出一条快船。王馗的船被选中了。
行这么远的路,办这么重要的事,在王馗还是第一次。他很激动,把这看成一生中最有头脸的一件大事。他让郇保从岸上拉来足够数量的柴油,自己忙着检修船上的用具。为了防止路上出事,他还宣布临时戒酒。这是从十三岁学会喝酒以来的头一次“革命行动”。
晚月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本可以不去的。但她考虑,这趟远行事关重大,父亲和郇保管着船上的事,没个人专门侍弄吃喝不行。再说,对即将到来的高考,她并不害怕,各门功课都复习得滚瓜烂熟的,早已成竹在胸。她不想在考试前弄得太紧张,放松一下倒有好处,于是,也决定随船前往,并专门到小县城买了蔬菜和米面。
起航那天,县长萧柱亲来船上嘱咐:“老王叔,这次非比往常,关系到全县的棉花能不能丰收,你肩上的担子重着哪!”
老王馗豪气冲天,一拍胸脯:“你放心!”然后冲郇保一挥手:“起锚!”那气魄,俨然一位出征的将军。
县长萧柱和航运站领导站在岸边,微笑着向他挥手。老王馗睬也没睬,他不习惯这一套。
船起航了。由白云河码头出发,先向东北去微山湖,再转入大运河,一直往东南乘风破浪。轻舟疾进,大运河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往前延伸着,一路上风光旖旎。晚月有时站在船头上,有时坐在郇保身边,一边向岸上指指点点,一边尽情说笑,玩得畅快极了,也激动极了。老王馗却没玩兴,他只想着运农药的事。
一路上很顺利。五天之后,他们的船已经到了预定的地点,并很快装上了农药。正想在这城里休息一天呢,接到了县里来的一份电报,说是部分棉区已发现红蜘蛛,大有蔓延之势。王馗一听立时急出汗来。这种红蜘蛛,过去当地农民叫“火龙”,厉害得很,一旦蔓延开来,不仅棉花要完蛋,连其他庄稼也要受害。他记得,解放前有一年曾遇上这东西,没药治,“火龙”把庄稼弄得枯枝败叶,一片片通红,像失了火似的,没有办法,只好把得了“火龙”病的庄稼全部拔掉烧了,简直像过蝗虫一样厉害。
听这么一说,郇保和晚月也急了。他们急匆匆地吃了点饭,就连夜起航,日夜兼程往回赶了。船过骆马湖时,已是后半夜。老王馗看看天上,浓云密布,远处地平线上,不时传来一声声沉雷,天地之间一丝儿风也没有。他叫一声:“不好!要有暴雨来了。”连忙把船停在湖心,和郇保、晚月一齐动手,把覆盖药的帆布绳索重新系牢。这时,一声霹雷在头顶炸开,雨如瓢泼,哗哗地直浇下来。随之,一阵狂风,从船上横扫过去,几个人差点被刮到湖里。王馗弯腰抓住帆布绳索,大声命令郇保:“开机!靠岸!”郇保一开油门,机子又“突突”地叫起来,但随即就淹没在巨大的风雨声中了。晚月淋得像落汤鸡。她系牢最后一根绳索,沿着船舷,艰难地向后舱靠拢。
风太猛烈了!凭王馗的经验,足有十级。风力这样凶猛,如若是帆船,真要完蛋了!他一面紧紧把住船舵,一面裂眦般睁大了一双红眼睛。他只能凭借闪电和直感辨别着方向,船头那盏风灯早在第一阵风头过后就刮灭了。闪电过后,宇宙之间全成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只闻风声、雨声、涛声,满世界都在吼叫,都在发抖,如饕餮吞吃一样吓人。船只剧烈地颠簸着。
郇保半跪在机子旁边,努力监听着它的运转情况,浑身早已浇透了。这样的风,这样的雨,在船面上什么雨具都失去了作用。但他顾不得了,纹丝不动地跪在水里,侧耳倾听。他明白,眼下的情况,机子就是一切!大雨瀑布一般浇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在收缩,在发抖,但他咬牙坚持着,什么风声、雨声、涛声,似乎全都不存在了,只有那隐现的“突突”的机声,那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噫!刚才好像有一声尖叫,如游丝一样飘来?郇保刷地站起身,面前仍是暴风骤雨,他借助一道闪电,在船上环视了半圈,忽然肌肉紧绷起来。他连忙大声喊叫:“晚月——!晚月——!”回答他的仍是嘈杂喧闹的风雨。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回手关上柴油机的油门,借助一股风力,向船舷蹿去。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郇保终于看清了,在船的右后方十几米处,晚月正在湖水里挣扎,满头黑发散开来,罩住了她的整个头脸。
郇保顾不得和王馗打招呼,纵身跃进湖里,扬臂击水,以最快的速度向她游去……
晚月是在接近船后舱的一刹那,失手被风卷进湖里的。等她一声惊叫,已经沉入水底。好在晚月会游泳,很快又钻出来,可是船已离开十几步远了。她心头一阵慌乱,一面拼命喊叫,一面竭力追赶,散开的长发、密集的斜雨挡住了她的视线,晚月猝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一个巨浪打来,头一蒙就失去了知觉。
等郇保托着她爬上船时,晚月才清醒过来。这时,老王馗发现机器不响了,也知道出事了,正摸黑朝船舷边爬过来,一边凄哀地叫着他俩的名字。郇保和晚月在他心头上,占着同等的分量呀!
晚月的腿抽了筋,动也不能动,郇保又重新把她抱起来,慢慢向后舱挪动。晚月湿透的衣服贴住了身子,郇保像抱着一个**。手上、胸前,处处都能感到那些柔软、凸起的部分。他既不能松手,又不敢抱得太紧。可是晚月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像个寻奶吃的孩子,拼命朝他怀里钻。郇保心头一热,顿时升起一股圣洁的长兄般的感情……
十一
当天后半夜,他们的船停靠湖边,真是人困马乏,三个人一倒头便睡去了。
快天亮时,老王馗激灵醒来。他伸头向外看了看,风雨已渐渐小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放晴。郇保和晚月住的前后舱,没有一点动静,大概他们还没有醒来。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他们也够累了。王馗想了想,不忍心去叫,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他正要再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头疼,脑袋瓜像开裂了一样。他伸手摸摸,滚烫。肯定是受凉感冒了,心里一阵烦恼,边往下躺,边悻悻地骂起来:“龟孙天气!”
晚月其实已经醒来了。昨晚一场惊吓,夜里老做噩梦,惊醒了几次。最后一次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此刻,她躺在被窝里,细细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禁不住暗自脸红。幸亏是在夜间,如果是大白天,让郇保从水里捞上来,一直抱着送进船舱,脸靠着脸,胸贴着胸,真能把人羞死!郇保坚实而宽厚的胸脯,自己曾多少次想用头在上面撞几下!不想却在昨天意外地实现了。那胸脯真厚实呀,靠在那里,有一种令人毫不怀疑的安全感,就像靠着一堵山壁!
“哞——!”
肯定是哪里决口了,咆哮的洪水,发出低浑而雄壮的老牛般的叫声,船上的人都惊得爬了起来。郇保一边扣衣服,一边指指左前方:“那里!”远处,一段大堤上,正有数不清的人在飞一般地来回奔忙。汹涌的水声和人的喧叫声直传进来,让人感到惊心动魄!他们爱莫能助,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昨夜降雨量足有三四百毫米,湖面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堤岸上的一排柳树,都淹没了半个身子。
不远处的运河口,水浪翻滚,奔腾咆哮,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晚月看了,心里直打哆嗦。这样的水势,如果是帆船,肯定不能航行了,机船怎么样呢?王馗也没有把握。但看样子,要等水势退下去,起码得有两天两夜的工夫。可家里急着用药,怎么能等呢?
王馗探询地问郇保:“开船行不行?”
郇保把握了一下水势,再看看自己这部才装上半年的新机子,一咬牙:“开船!”
在这种情况下,郇保倒成了主心骨。晚月是毫无主张了。她自愧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赶紧回后舱做饭。
从湖里朝运河口闯,是逆水行船,舵很难掌,要用很大力气。郇保担心王馗叔力气不济,开起机来,就任它运转,自己来到舵位上,叫王馗让开,他一人掌舵。王馗站在一旁,观察着前面的水头。果然费劲!水流有巨大的冲击力,是一条凶恶的水龙,把船头撞得左右摇摆。船身跳跃着劈浪前进,郇保双臂像焊在上面,死死地把牢了。一米,两米,三米……船艰难地行进着,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拼搏,终于前进了十多里,运河口抛在身后了。这里虽然仍是逆水,但已平缓了许多。
三人吃过早饭,又继续开船。离家还有三百多里水路,他们一点儿也不敢耽误。现在,仍是王馗掌舵。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发着高烧,几天没有睡好,原来发红的眼睛,这时几乎像两只溃烂的桃子,只有中间发出的两点亮光,才证明他是一个活物。
王馗的船像一匹千里驰骋的烈马,一路闯险滩,过桥闸,昼夜疾进,只有机子需要休息时,他们才休息一下。直至第二天行到微山湖,眼看艰险的地方都安全通过时,他们才都松了一口气。这时,王馗已经力不能支,处在半昏迷状态了。
出了微山湖,船直扑西南方向,航行在他们熟悉的白云河。此去离家已经很近了。晚月看爹病成这样子,又没药吃,急得光想哭。她想了想,让爹去睡一会儿,自己替他掌舵。王馗只好同意了。
现在他们才知道,昨天这里也下了雨,看来也不小。白云河水又涨上去了,但桥孔还勉强可以通行。郇保把机子油门加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前进着。他此时急的是王馗叔的病,想尽快赶回去治疗。老人家已经高烧几天,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再拖下去会有危险的。
门里出身,不会通三分。经过近一年的船上生活,晚月已学会了掌舵。但这么正儿八经地驾船,毕竟还是第一次。她全神贯注,一点儿也不敢马虎。晚上八点多钟,前面还有最后一座三孔大桥。过了桥,再有半小时,就可以到白云河码头了。她心里分外激动。她想起过去看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那时,对作品感受不深,现在似乎一下子都理解了。当然,此一时,彼一时,结局是截然不同的。在人和大自然的搏斗中,那位老人从海上拖回来的是一副鱼骨,而我们却完整无损地拖回了农药,我们胜利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郇保大喝一声:“当心!”晚月猛抬头,船已到三孔桥边。大桥上没有灯光,黑乎乎的,像峭壁一样兀立着。因为水位升高,桥孔变小了,照直开过去,也只能勉强不碰桥墩。晚月吓出一身冷汗,急忙矫正舵位,光线太暗,却又偏到另一边去了。郇保减缓了船速,又赶紧熄了火。但巨大的惯性仍在起着作用,船只无可挽回地一直往前冲去,六米、四米、三米……一米……万分危急!晚月越慌越是对不准桥孔,眼看就要撞到桥墩上!她惊得大呼起来:“啊呀——!”
郇保转身抱起铁锚,“啦啦”抖进河里,随即又向船头扑去!……这是个紧急时刻!如果船被撞碎,不仅费尽千辛万苦运来的农药要付诸东流,全县十七万亩棉田无法抢救,而且整条河道、整个湖面都将被污染,无数的鱼虾,甚至人畜都会因此而中毒、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郇保头皮发麻,两腿在哆嗦。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一边向前冲,一边寻找船靠,可是船靠不知哪儿去了!——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个壮烈的念头冒出来:跳到船前去,用身体挡住桥墩!
郇保正要飞身往船前纵跃的当儿,老王馗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身后。他已经醒了多时,正在船舱里闭目养神,一听晚月惊叫,知道要出事,才赶紧蹿出来的。他一见此情,知道所有的措施都失去了作用,大吼一声,飞起一脚把郇保踢到一旁,一个纵身跳了下去。——一声惨叫!船身震**了一下,船上的药瓶子发出一阵“砰砰”的碰撞声,接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飘出来……
当天夜晚,船到白云河码头。第二天一早,农药没有入库,就发放到各公社去了。全部农药,除了碰碎了十来瓶,其余的都保住了。
老王馗被送进医院抢救,县长萧柱亲自守在那里。他肚子以下,全被撞坏了,半身粉碎性骨折。虽然用尽一切法子,终因失血过多,第三天还是去世了!
船上只剩下郇保和晚月两个人了。郇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一直抽泣不止。
晚月倒是出奇地平静。她整整沉默了三天!谁知她想了些什么呢?
王馗临死前留下两条遗嘱。一是让晚月把几年的银行存折整理一下,把公家的贷款还上,把郇保两年半的工钱付清。弥留之际,他还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去……考大学吧,爹……同意……了。”泪眼矇眬中,晚月看得出爹是真心同意了。
公家的贷款,晚月在丧事后没几天,就交还了。郇保的工钱,却到底没有给他。
她决定不考大学了。
直到考期过去之后,王陵才接到晚月的一封信。他痛心地回了一封很长的信,责怪晚月头脑发热,感情用事。末一句,用了三个惊叹号。
“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晚月会不会后悔呢?暂时还不好说。反正一个星期后,他们的船又开航了。
还是那条船,只是少了王馗,还少了那面小红旗。七天祭坟时,晚月和郇保把它烧了。
还是这条河,已经不再寂静。两岸夹堤上,万木萧萧;河面波涛中,百舸争流。
啊,古老而又年轻的白云河哟!……
198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