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家在清水寨”
地龙一路狂奔,转眼间到了丁字街口,一看书铺被砸得稀烂,头就轰了一下。他猛力推开虚掩的破门,却见二锤正陪父亲说话。他们看是地龙回来了,几乎同时站立起来。
“花妮呢?”地龙大喘着气,急切地问。他最担心花妮会挨打。
二锤忙说:“花妮没事,你放心。”心里却感动。
地龙缓缓环顾一周,地上是一片片烂碎的玻璃碴。屋角堆着沾满泥水的烂书。一溜书架歪歪斜斜,黑糊糊的像木炭。粉白的墙壁熏得像砖窑。一场浩劫留下的残迹触目惊心!仅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葬送了几个月——不!是几年的苦心经营。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地龙一双浓眉**不止,像两根鞭子在轮番抽打。他脸色变得铁青,眼睛里由震惊、茫然、木呆,而渐渐生出一股逼人的杀气!他猛地抓住二锤的手:“二锤叔!这、这是谁干的呀!”这一声叫,低沉而阴森。
二锤看他吓人的脸色,欲言又止。岳老六怕儿子受不了,忙接口说:“地龙儿,听爹一句话,不管谁干的,咱不追究哩!”昨晚,林平和二锤夫妇已向他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老人家知道儿子受了暗算。他担心儿子会因此发疯,就故作轻松地说:“书铺子算啥?身外之物!……咱回家哩,收拾东西回家哩!……你娘挂念你,让我接你走……咱回……咱回呀!……书铺算啥?嘿嘿!……嘲嗨!……啊啊!……噢噢!……”岳老六古怪而难堪地笑着,两行老泪却滚滚而下,钻进他干草样的胡子丛中……
此时,林平已随后追来。只静静地站在门口,心里也很酸痛。
地龙看着爹扭曲的面孔,心如刀绞,忽然大恸,扑上去跪在岳老六脚下,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爹!……”一下子哽噎了。爹哟!……善良的老人,你如果痛骂儿子一顿,我倒好受一些。干吗要装出笑脸安慰我呀!……我不要安慰!我要报复!事到如今,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儿子也要闯一闯了!他猛地抬起头,两眼还挂着泪水,眼珠子暴成白色!他一把推开父亲,几步抢到里间,抓起一把铮亮的铁锨,闪电一样冲出书铺子!……
二锤、岳老六、林平全没有抓住他。随后跟出来大呼大喊:“地龙!……地龙,你不能胡来!……”
地龙听不见了。
他疯了!傻了!!要去找人拼命!!!……
几年来,地龙像被天罗地网困住的一头野兽,左冲右突,希望冲出包围。然而总不能如愿。但他忍耐着,忍耐着,冷冷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正是这种长期的压抑使他的内心变成一块铁。他本不是可以忍耐的人哟!他的内心变得暴戾了,残忍了!……书铺子……事业……几年的心血……哈哈!见鬼去吧!既然文明不能战胜愚昧和野蛮,那就用加倍的野蛮去对付它!……
地龙**着铁块样的臂膀,横一把杀人的凶器,威风凛凛往丁字街口一站,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趁老子不在家……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呀——来呀!岳地龙站在这儿哪!哈哈哈!……”
街上行人和附近的商贩们,惊恐地看着他,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街两旁的居民们,闻声探出头张望,又立刻惊慌地把门闩死。江老太面无人色,丢下瓜子摊,紧跑几步藏到厕所去了。一条长毛狗冲上来,冲地龙脊背“汪汪”乱叫。地龙回手一锨,把它扫翻在地,接着用力一铲。长毛狗一声惨叫,地龙连铲数下,把血淋淋的肠子挑出来,猛力一甩,甩出老远!长毛狗仍在地上**着、呻吟着!……
地龙两眼喷火,平端铁锨,正在寻找新的进攻目标。突然,二锤、林平和岳老六猛扑上去,将他捉住,死拉硬拽往回拖。地龙像一具刚砍去脑袋的活尸,往上连连蹿蹦了几下,暴叫数声,失去了知觉!
这时,又围上来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地龙抬回书铺,放在**。岳老六看着人事不省的儿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这一会儿,他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苦难,心力交瘁,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二锤妻子也来了。夫妇俩一边忙着为地龙用凉水擦脸,一边安慰吓傻了的老人。不大会儿,林平请了医生来。医生诊脉之后,打了一针,说:“不妨事的。因为过于激动,造成神经紊乱。需要绝对安静休息。”然后就走了。
林平送出门外,清秀的脸上布满阴云。事情变得复杂化了,他深知地龙的性格。从此,他将和镇上人更加对立。往下更不利于书铺的恢复。林平知道,和地龙对立的中心人物是黄毛兽,但他又异常狡猾。在这件事上,他扮演了一个救火者的角色!……而放火者孔二憨子,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无法制裁!不如避开这件事,从弄清哑巴的来历入手,把战火烧到黄毛兽头上去!林平思谋着对策,有些激动。他相信这是一步妙棋!于是回屋安排好,急忙又去了乡政府。
地龙一气睡到天黑,才沉沉醒来。一看父亲和二锤守在床边,先是一愣。他几乎不记得白天发生的事了。岳老六看儿子没事了,高兴地直搓手。用讨好、巴结、怜爱的目光看着儿子,为他掖掖被角。二锤也放下心来,起身离开书铺,不大会儿又转回,提来一沙罐鸡汤面叶,热气腾腾。妻子早就熬好,一直在茶炉上温着呢。
“吃吧!吃下去就有精神了。”二锤盛好,递过一双筷子。
地龙推不过,也确实饿了,勉强吃下一碗。这时,他已完全清醒。吃完饭,又默默躺下,陷入无言的悲哀之中,这次毁灭性的打击,再次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这时,二锤已把岳老六叫走,另外安排住宿去了。地龙感到孤独,又被复仇的欲火燃烧着,便翻身起床,想去找林平问个究竟。可巧,林平来了,面孔红红的,一副激动不安的样子。地龙感到愕然,这家伙怎么啦?
其实,林平已经来过几趟。原来,哑巴的事情在一天中有了重大突破!
头上午,林平回到乡政府,把自己的想法汇报后,傅乡长非常赞同,并立即把老裴找来,让他协助林平经办哑巴的案子。为此,傅乡长和老裴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指出黄毛兽策划闹事,品质恶劣,决定彻底查清他的问题。并要老裴提供有关哑巴的线索。
老裴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呆了。
老傅问:“当初为他们结婚时,哑巴就没有地址,没有介绍信吗?”
“没……没有。”
“糊涂!不明不白就发结婚证?”
老裴垂下头,心想,又不止这一家,谁知就有事呢?
“听说,你常去黄毛兽家喝酒,回忆一下,有没有一点线索?”
老裴愣了愣,忽然窘起来,脸变得紫红。
“要知道,你是代表政府办事的!关键时候,可不能含糊!不然,要犯大错误的!”
老裴愈发局促不安。忽然红着脸回到自己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返回来,胆怯地交给老傅。
老傅忙接过来,展平了细看,上头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我家在广西××县清水寨。”老傅大吃一惊,抬头厉声问道:“这纸条是哪来的?”
老裴支吾半天:“前年……春……一天晚上,我从老黄家喝酒回来,在口袋里发现的。估计是哑巴……放进去的。当时,我并没有……发觉。”
老傅和林平又吃一惊!老傅忙追问:“事后,你想过没有,哑巴为什么给你这样一个纸条?”
“我……想过。大约是希望我……帮她回家。”老裴低下了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她!”
“我……”
老裴无言以对了!
其间苦衷,傅乡长哪会知道!老裴把纸条压下来,固然和他一向办事的准则有关。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羞人的把柄被黄毛兽紧紧抓住,因此不敢得罪他!
那还是三年困难时,老裴才三十岁出头,老婆还在二十多里外的老家住着,没有搬来。他一个人单身住在公社,不免寂寞。于是,闻腥逐臭,也去江老太屋里荒唐过几次。不巧一天晚上,被黄毛兽撞上。老裴羞得无地自容,提上裤子就溜了。从那以后,他便十分后悔,断绝了和江老太的来往。并且决心再不干这类丢人事。但他时时怕黄毛兽揭发,心里老是忐忑不安。黄毛兽被江老太嘱咐过,不要声张。但他主要看老裴是用得着的人,不仅不揭发,反拉他吃吃喝喝。即便在酒桌上,黄毛兽也从不提那件事。老裴便认为黄毛兽够朋友,平日发放救济,暗中给了他不少好处。七〇年清队时,黄毛兽被当成坏分子抓进学习班。老裴怕他会把自己抖搂出来,一天晚上值班时,偷偷将他放跑了。黄毛兽一走十年,老裴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去了心头一块病。谁知,黄毛兽在八〇年又突然出现在柳镇,还带来一个哑巴。那天晚上,他送给老裴一大包山货,请他给个结婚证。老裴哪敢拒绝?当即答应下来,只是没要他的礼物。
为这件事,老裴时常懊恼,后悔自己年轻时做下荒唐事,被人揪住二十多年!如果现在再张扬出去,偌大岁数,岂不被人耻笑?一世好人白当了!发现哑巴那张纸条,他既没声张,也没撕掉。其实是为自己留一张牌,以便必要时要挟黄毛兽的。这许多内情,莫说傅乡长,连街上人也不知道。大家只知他和黄毛兽是酒友,谁又知那杯中酒的苦涩!
当下,老傅把老裴批评一顿,责成他尽快去广西一趟,查清哑巴的来历。老裴出一头大汗,唯唯应承了,心里却暗暗叫苦:“糟了!”
林平知道事情有了线索,异常高兴。现在看地龙已神志清醒,放下心来。又把书铺被砸的经过,向他述说一遍。地龙这才明白,又是黄毛兽!一时咬牙切齿:“我饶不了他!”
林平说:“你别莽撞。要按乡政府部署,一步步来。不然,把他惊跑就不好办了!明天,老裴带个人去广西。我在家配合傅乡长,直接去找黄毛兽,正面核查他和哑巴的关系。两路出击,不怕他不露形!”
地龙一折身坐起:“林平,让我也去广西吧!”
林平看了他一眼:“你身体行吗?再说……我觉得这件事你不出面为好!免得街上人说闲话。这样,对书铺的恢复和扩展,会有好处……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我是公事公办!”说着,笑了。
地龙想了想,没有吱声,心里却很激动。他觉得林平比自己成熟得多。他看着林平清秀的面孔,往事涌上心头,惭愧地说:“林平,在猫猫的事上,我一直误解了你……”
“别说了。”林平苦涩地笑了笑,“猫猫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很爱她。可是她不爱我,有什么办法?这几年,我和她的接触,远比你多,可是枉费力气……看来,爱情这东西玄妙得很,不能强迫,不能乞求,更不能转让。现在我退出来,不是转让,而是被你打败了!……天知道你用了什么法术?现在,我有点相信‘一见钟情’这句话了。男女相爱好像不是靠嘴、靠眼睛、靠什么行动之类外在的东西,就靠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感觉,那种内在的什么因子,什么暗号之类。暗号不对,就永远接不上头;暗号对了,很容易就相爱了!……真说不清!……唉,不说啦。说了光叫人伤心!哈哈哈!……”林平半认真半玩笑地笑起来,笑得有些凄怆。他又真挚地说:“但是,我还是祝你们幸福!”
这一夜,他们推心置腹,一直谈到凌晨三点。林平没有回去,和地龙抵足而眠。自毕业以来,两人心里都觉从没有过的融洽……
林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看表,七点十分!一伸腿,那头不见了地龙,他心中疑惑,忙坐起来。却看到床头放一张纸条:“林平,我还是随老裴去广西了!请放心,我不会胡来。我只想亲自去搞清哑巴的来历。这个愿望已经很久了!”咳!林平摇摇头,这家伙还是憋不住火。又一想,去就去吧。离开柳镇几天,也可缓和一下气氛。
林平刚穿好衣服,岳老六来了。他昨晚住茶馆,也是刚起床。一看儿子不在,就问:“地龙呢?”林平不好直言,就说:“乡政府派他出一趟公差,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老裴和他一块去的。您老放心好了!”岳老六有点疑惑,这种时候,还让他出差?林平看出来了,补充说:“是我提议让他去的,到外边散散心。这几天在家,弄不好又会惹祸。书铺的事,由我找人帮他整修。您老人家就回去安心收麦子去吧!”岳老六感动得泪花闪闪,捉住林平的手:“地龙能像你这么稳重就好了。孩子……给你添麻烦了!”林平笑了:“老人家,你还用跟我客气呀?”岳老六颤巍巍地走了。
三十一 哑巴
这个小院高雅、幽静。
四周青砖墙显出一道道整齐的石灰线。墙上爬满了葫芦秧、丝瓜秧。带走廊的三间瓦屋前,是几架葡萄。院子中心,圈了一个小巧的花园。里头有很多花:蔷薇、迎春、月季、牡丹、剪红罗、千丛榴、夜落金钱。花圃最中心,有一簇浓密的斑竹。黄毛兽是个能人。
这一切,都是为她做的。哑巴知道。
自从一年前搬到这个院庭之后,她就再也没到街里去过。黄毛兽不准她去。她也不想再去。她怕街上的繁闹扰乱了自己的心。她怕看见地龙。她怕挨打。
其实,只要她不哭,黄毛兽就绝不会打她。平日,他总是用一种喜爱、讨好的眼光看着她。他们之间从没有语言的交流。小院里永远是静悄悄的。连那条豺狗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总是卧在一个角落里,阴阴地看住哑吧。只有画眉叫。它一叫。哑巴就流泪。她爱那只画眉。画眉是临离开清水寨时,父亲送给她的。可画眉瞎了。它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她知道它的痛苦。可画眉知道小主人的痛苦吗?她肚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她哑了。她本来并不哑的。那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残害!每想到此,她便会潸然泪下。她心中有盛不下的苦痛!
那一年,黄毛兽落脚到一个叫清水寨的地方。他说被人迫害,逃难到此。当然,他没说自己的真实地址。山里人义气,收留了他。大家都叫他老黄。黄毛兽很会讨山里人喜欢。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多才多艺。谁家有事都去帮忙。铁工、木工、瓦工、锡工,什么都会。清水寨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和外界交通只有一条蜿蜒山道。运送东西靠马帮。他会打马掌,常义务效力。挣了钱就买酒给大家吃。黄毛兽豪饮,很对山里人脾气。一个清水寨百十户人家,他家家都摸得透熟。
有一年,清水寨和十几里外的一个寨子发生纠纷,约期械斗。两个寨子历史上就有冤仇。斗过多次,都是势均力敌。这一次,黄毛兽帮清水寨谋划,一路绕到侧面山上埋伏,他自己亲率几十个壮实的后生从正面迎击。那几日,黄毛兽的心绪极坏。他回想自己三十多年无人怜爱的孤儿生活,如今又离乡背井,躲到这大山里没有归期,蓦然生出一种人生的幻灭感。天地宇宙,乃至周围黑黝黝的大山,都让他感到压抑,让他恼火。但他无处发泄。可巧碰上清水寨这场械斗,他突然亢奋起来!他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两个寨子械斗,很有规矩。不用火枪,只用棍棒大刀之类。黄毛兽乃一巨人,体魄雄健,又会几手拳脚。当时,他才三十多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他要参战,清水寨的人便极感动,也信任他,就叫他带了一路人马。两下交手之后,上百人混战在一起。黄毛兽抡一条对把粗的枣木棍,左右挥舞,以一当十。清水寨的后生精神大振,杀声阵阵,如一群猛虎。对方渐渐招架不住。忽然右边山上又冲下一群清水寨的伏兵,两路夹击,对方大败。从此多年不敢和清水寨交手。
这次械斗之后,黄毛兽成了清水寨的座上客。他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家家请他吃饭喝酒。但狂欢过后,他又每每凄然。常常深夜独坐,不能人睡。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何时是了?有心在清水寨娶个女人,又怕从此扎下根,回不了故土。在外久了,不知怎的,中原家乡的柳镇老在梦中出现。尽管那里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但那里毕竟是家乡。从曾祖父开始,黄家一门已在柳镇定居四代了。如果一时为了欢乐,和寨子里哪个女人调情,是要冒生命危险的。男女不轨,在清水寨像触犯天条一样,被视为大忌。他不愿冒这个风险。数年相处,他深知山里人有豪爽的一面。也有狭隘多疑的一面,稍不留心,即会招来杀身之祸。和蛮野的山里人相处,如伴虎一样,须得处处留神。
山里人把他奉为神。但他宁愿做个人。
黄毛兽终于决定回故土了。当他公布了这一打算时,清水寨的人苦苦挽留。但黄毛兽去意已决,执意要走。正在这当口,一件意外的事,使黄毛兽大喜过望。
清水寨有一对老夫妻。老头近七十岁,已是风烛残年。妻子才五十多岁。膝前只有一个女儿叫浣竹,刚满十七岁。老头早年在白崇禧手下当过兵,识得一些字,也是清水寨文化最高的人。女儿浣竹是清水寨的一颗明珠,不仅长得秀气、水灵,而且天资聪颖。凡是父亲认得的字,她都认得。她渴望读书,多认一些字。但清水寨没有学校。父亲识字有限,无法满足她的渴求。老兵常引为憾事。他年轻时是见过大世面的,又在枪林弹雨中钻过十几年,因此对于山里人的格杀械斗十分厌恶,从来就不参与。他对清水寨的闭塞和愚昧,同样觉得不能容忍。但祖先在此,又不想离开。只觉得像女儿这样天资聪明的孩子,也让她一辈子守在山里,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有机会送到外头的大世界里去,一定会比在清水寨幸福。
黄毛兽和这一家很熟。刚到清水寨时,浣竹才只有六岁多,活泼伶俐,十分可爱。黄毛兽常逗她玩,有时就背在背上,到处转游。闲时也教她识字。浣竹的父亲很乐意和他交往。因为他来自山外,有见识。那次械斗之后,使清水寨赢得了多年的安宁。老兵更佩服他。两下交谊日深。一天,老兵拿出一本珍藏很好的书。书用红木匣子盛着,外用红绸包裹。是当年当兵时在一个大官僚地主家得到的。他们那个连奉命去抄家。他闯进卧室,从枕头下翻出这部书。他不大看得懂,却猜出是一部好书。后来就一直珍藏着,还专门做了个匣子。老兵把匣子端出来,爽朗地说:“这里有一部书,我看不懂。留着无用,就送你啦!”黄毛兽打开一看,大吃一惊,是一本手抄的《金瓶梅词话》!他早就听说过这部书,却无缘见到,没想在这深山里却得到了!但他当时并未流露太多的高兴,怕老兵后悔,就骗他说:“这是一部一般的言情书,并无多大价值。既然老哥留着无用,我就收下啦!……”老兵当时还挺丧气:“唉!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书哩?早知这样,我早就把它扔了!”黄毛兽拿回住处,简直如获至宝,一气读完,更是爱不释手。
从此,他就更常去老兵家做客。去时,常带上酒。老兵爱喝酒。浣竹一年年长成漂亮的少女。好害羞,看人总是胆怯怯的,长睫毛忽闪忽闪。黄毛兽偏爱逗她,常常引得全家人大笑。他有说不完的山外故事。浣竹一听就着迷。其实,不要编什么故事,就把平原地的生活,稠密的村庄,开阔的田野,城镇的建筑、街道、商店等等,描述一番,就够吸引人了!在浣竹的脑海里,大山外的世界简直是天国的神话。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富于幻想的时候。有一次,她玩儿似的说:“大叔,你啥时带我去大世界看看,好吗?”黄毛兽一愣,大笑起来:“就怕你爹妈不同意啊!”老兵也大笑了:“哈哈哈!……同意同意。长大了,就让你老黄叔带你出去,到平原地寻个婆家。我和你娘都跟去享福!哈哈哈哈!……”浣竹却羞红了脸,转身跑了。但从此,在浣竹的心里,却种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老兵也真的萌动了托老黄把女儿带出去的念头。自己一生,一了百了。孩子还早呢,干吗让她闷在这山窝窝里!
他开始私下和浣竹的娘商量。浣竹娘却说:“你疯啦?”老兵虽极疼爱女儿,却是另一种疼法。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他劝老伴:“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让女儿守到咱死,又能怎么样?可孩子耽误了!外头的世界大哩!”老伴虽听他说得在理,可心里舍不得。这事,就老是提起,也老是搁置着。
现在,老黄真的要离开清水寨了,老兵断然下了决心!他把黄毛兽请到家中,郑重其事地说了委托之意。黄毛兽先是一怔,随即笑问:“老哥这话当真?”“当真!”黄毛兽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了一百个弯,忽然拍着胸脯说:“老哥放心!把浣竹交给我,出不了差错!我妻子可贤慧哩——我先浣竹上学,起码初中毕业。寻个工作不成问题!”天知道他哪来的妻子!可这一席话却让老兵彻底放下心来。他大碗斟上酒,两人碰个响,一饮而尽!
浣竹头晚就听父亲说了这事,又高兴,又难过。但更多的还是高兴。这时,她躲在布帘后听到了,激动得直流泪。浣竹娘在一旁哭哭啼啼。老兵火了,一扬手摔了酒碗:“女人之见!要是舍不得,你随浣竹去!我自己留下!”浣竹娘哭得更欢了。她舍不得女儿,又不能抛下年迈的丈夫。
黄毛兽忙从中调停,最后总算达成妥协。老兵寒着脸说:“过几年,等我死了,让浣竹接你去同住!”浣竹娘哽哽咽咽,只好如此了。她知道老兵的脾气,凡他定了的事,谁也更改不得。老兵说完这句话,神情却又惨然。
清水寨的人苦留不住,又听说老黄还带浣竹走,虽感意外,却不好说什么。老兵的事向来不容外人插手。大伙送了黄毛兽一些山货和一匹白马。黄毛兽谢收了。
这天一大早,黄毛兽让浣竹骑上马,自己牵着,出了清水寨。一寨男女都来送行。浣竹娘独自呆在家里哭。老兵赶来送行,泪水千行,把自己心爱的画眉递给女儿:“做个伴吧!”向黄毛兽拱拱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怕自己会后悔。全寨人都哭了。黄毛兽不敢久停,冲大家拱拱手,拉马就走。浣竹已哭倒在马背上。
两人在大山中一连行了两日,晓行夜宿,倒还无事。黄毛兽几次要动浣竹的念头。可浣竹那天真、信赖的目光,却一次次让他惊慌失措。他有些不忍下手。第三天傍晚,下起雨来。他们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住宿。山神庙里布满了蜘蛛网。一面已经塌落。黄毛兽折一把荆条打扫干净了,又在庙角找到一堆干草。想是有人在此住过。他把干草铺开,铺上几张兽皮,点上一根蜡烛。忽见浣竹正在庙角替换淋湿的衣服,烛光下半身**白。黄毛兽再也按捺不住压抑了多年的腾腾欲火,冲上去把浣竹抱过来,按在草铺上。浣竹吓得大哭大叫,虽死命反抗,终于还是被他强奸了。浣竹痛不欲生,哭着闹着要回。黄毛兽一旦第一次得手,就不再有一点点羞愧之心。他拔出刀子威吓道:“在这深山里,你哭也无用!不跟我走,就先杀了你!再回清水寨杀你父母!”
山神庙外雨下大了。霹雷闪电一个接一个,满山都是火光,满山都是骇人的水声。一道闪电划过,黄毛兽赤身**,像一条巨大的怪兽,面目狰狞。他手里握着一把牛耳尖刀,直直地对住她。浣竹尖叫一声,吓得昏迷过去。黄毛兽丢下刀,又扑到她身上……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不能行走。浣竹披头散发,神情呆滞。昨天还是那么天真活泼的少女,今天已变得憨傻了一般。她害怕黄毛兽的刀子,真怕他杀了自己。她才活了十七岁呀,满脑子都是美好的幻想,哪里想到过死呢?她还怕黄毛兽真的去清水寨杀害父母。她的脑子里木木的,像做了一场噩梦。难道山里人注定命苦吗?!……
黄毛兽威胁一阵,哄劝一阵,对浣竹说了实话:“我没有妻子。你要愿意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叫你享福!”
浣竹痛哭不止,完全失了主张。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山里少女,太缺少人生的经验了。半下午时,浣竹头疼欲裂,发起高烧来。秀气的瓜子脸烧得绯红。黄毛兽随身带着草药和银针,这是山里人出远门必备的物品。他忙了一阵,为浣竹煎好药,服侍她喝下去。当他又摸到银针时,心里怦然一动!……他的手哆嗦得那么厉害,一个凶险的念头产生了!……
浣竹喝下药水,躺在草铺上。因为仍在发烧,二目微闭,双颊泛红,小巧而丰满的**一起一伏,更显得楚楚动人。黄毛兽眯眼打量着,神魂飘**。那贪婪的目光,像盗墓人突然发现一件稀世之宝,下决心要永远占有,又不得不毁掉一样。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的心在抽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如此!否则就会失去她……
黄毛兽犹豫了足有个把时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他独自跑到山神庙外,在雨中站立着,向清水寨方向祷告:“老兵哥!别怪我狠心……我会让浣竹生活得最安逸!……”祷告完返回山神庙,他的心不再抽搐了。浣竹已经睡着,脸上沁出汗珠来,更显得娇嫩可爱。他把浣竹喊醒,扶她坐好,说要配合药草,再扎几针。烷竹浑身瘫软,四两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由他摆布。黄毛兽的手微微抖着举起长长的银针……浣竹像遭到电击,全身一抖,失去了知觉!……
天明醒来时,雨停了。浣竹的高烧退了。可她一张嘴,哑了!再张嘴想说话,还是没有声音!她觉得好像舌头短了,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絮……她急得“呜哇呜哇”大哭,用手在嘴里乱掏,拼命抓挠自己的喉咙,在地上发疯地滚来滚去。黄毛兽赶忙把她抱住,又兴奋,又害怕,心里狂跳不止。他成功了!他的野医术帮了他!可他却安慰浣竹说:“你别……急!兴许是高烧引起的,把嗓子烧坏了,慢慢儿就会……好的。”烷竹已瘫在他怀里,昏了过去。她被这意外的打击弄得绝望了。
黄毛兽把她轻轻放到草铺上,舒了一口气,一下坐到地上。他摸摸额,一头冷汗凉森森的。他抽起烟来,细细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他要带走她,像带走一个不会说话的玩具。她再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家乡住址,连被骗的经过也无法说出来。一切都将密封在她的喉咙里了!
黄毛兽取出酒,就着一块牛肉干,得意地喝了起来。他喝了一个上午。出去解手时,发现了两条豺狗。一个死了,直挺挺的。一个昏了,软绵绵的,鼻孔还在出气。他断定这是一条凶猛的狗。他把它拎回屋子,灌了一点水,将它救活了。后来,他喂它。它咬他。但终于把它征服了!他有力气,有牛肉干。他快活极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豺狗,一只可爱的画眉,一位漂亮娇嫩的姑娘,一部稀世宝书。他什么都有了!
他又翻出那部书看。可看着看着,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洗竹识得一些字。她会写字!一切都可以写出来!……黄毛兽顿时沮丧地坐在地上——老子白做了一番手脚!但猝然间,他跳将起来,一把拎起烷竹!浣竹一下被吓醒了,她恐怖地睁大了眼,看着酒气熏人的黄毛兽,不知他又要干什么。
“你——识字吗?!”
浣竹不能说话了,心里还是清楚的。你知道我识字的呀?于是,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啪!”黄毛兽甩手一巴掌。浣竹的嘴角顿时冒出血来。疼痛难忍。她觉得那不是巴掌,是一块铁饼!
“你不识字!懂吗?!”黄毛兽恶狠狠地瞪着她,像要把她生吃了!
浣竹疼得泪直往外泛,却不敢叫。她更不明白了。你不也教过我识字吗?便越发困惑而害怕地望着他。
黄毛兽“嗖”地从腰间抽出刀子,在她脸前晃了几晃,寒光逼人,咬住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从今天起,你不仅是哑巴了,而且也不识字了!一个字也不识!一个字不会写!不会写家乡住址,不会写姓啥叫啥!你——若露一点口风出去,我就杀了你!杀了你父母!!——记住!你——不识——字!!!”一把将她掼在草铺上!
浣竹浑身哆嗦。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哑巴,为什么不让承认识字!……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黄毛兽,点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无声地落下来。她在心里哭泣……爹……娘啊!……山里人……命苦……孩儿……认了!……她一头扑到草铺上,捂住嘴哭起来!……
浣竹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被黄毛兽带出大山。他们卖了马,乘上火车、汽车,顺利到达柳镇。她完全被征服了。
柳镇的生活远比清水寨丰富多彩。这一点,黄毛兽没有骗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碧绿如毯的土地,公路上奔驰的汽车,街面上繁闹的商店、摊贩、人流……这一切,清水寨都没有。在最初的日子里,这些新鲜的东西多少让浣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她得到了不仅清水寨的姑娘没有,连柳镇上的姑娘也没有的衣服,过着柳镇最上等的生活。一天到晚什么活儿也不干,安逸得很,清闲得很,真像养鸟一样把她养了起来。这一点,黄毛兽也没有骗她。浣竹努力使自己恢复着对黄毛兽在清水寨时的好感……
然而,她终于办不到。
她思念年迈的父母,伤心自己被残害哑巴,她恨他的歹毒、阴险!浣竹一想到他那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水牛一样粗糙的皮肤和胸毛、无休无止的肉体欲望,就不寒而栗,就恶心,就充满了痛苦!不论精神还是肉体,她都不胜负荷……
渐渐地,她认识了地龙。知道那个结实年轻的黑脸小伙子是一门亲戚。她喜欢他,也喜欢他那么多书。很多次,她想要一本看,可立刻想到黄毛兽在山神庙时的恐吓:“你不识字!记住,你一个字都不识!……”她害怕了,躲开了。但还是忍不住远远地打量。甚至,脑子里常出现一种幻想,能嫁给这样一个年轻人,该多么幸福啊!……每这么幻想一次,内心的痛苦便加深一次。她并不后悔从大山里来到平原,只可怜自己嫁给一只恶虎。
她看出地龙和黄毛兽在闹矛盾。她希望地龙能打败他!但她又深知黄毛兽心狠手毒,也看出街上人并不欢迎地龙。地龙打败他并不容易。她只能在心里为他祷告!……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浣竹越来越憎恶黄毛兽。她渴望能摆脱他。然而,谁又能帮自己呢?稍微露出一点口风,不仅会招来杀身之祸,也会连累了父母,连累了别人!
后来,浣竹认识了民政助理老裴。他常来家和黄毛兽喝酒。她不明白,一个乡政府干部为什么会和黄毛兽交上朋友?但她又看出来,老裴是个好人,和蔼,善良。据说,他管结婚、离婚。是否发现了自己的不幸,在暗中察访呢?浣竹以她特有的谨慎一直在观察他。日子越久,她越相信他是好人。每次来家,总冲她和蔼地笑,笑得令人感到亲切,似乎还充满了同情。特别当黄毛兽不在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总流露出怜惜来。浣竹越发相信自己天真的猜想。她心里激动起来!……对呀,这种事只有依靠政府,政府会有力量的!还能靠谁呢?
浣竹在小心地等待时机。终于有一天,趁黄毛兽不在家时,翻出一小片纸头,用竹棒蘸着黑颜料,写上自己的家乡住址,然后藏在贴身衣服里,准备随时交出去。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个多月。老裴终于又来喝酒了!浣竹激动得浑身发抖,忙着送茶、炒菜。但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机会。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老裴走了。浣竹失望极了,眼泪差点掉出来。不由自主地追出屋门外。看老裴摇摇晃晃,她忽然灵机一动,追上去,在院子里扶了他一把,趁机把纸条儿往他口袋里一塞。又掩饰地帮他拉开大门的闩。
她成功了。
但也失败了!
浣竹的试探没有任何结果。她相信老裴肯定看到了那张纸条。后来老裴再来喝酒时,她从他尴尬而歉意的目光里看了出来!老裴再不冲她和蔼而亲切地笑了。有的只是不安的神色。他一碰上她的目光便躲开。他也很少再来她家喝酒了。他在躲着她!
浣竹在交出纸条的那些日子里,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老裴的到来。激动、兴奋、惶恐、惊慌……她说不清有多少种情绪在折磨自己。但总有一点希望在前头。那些天,她没有哭过,只胆胆战战地察言观色,小心地侍奉黄毛兽。黄毛兽就是大白天要和她睡觉,她也不拒绝。她只在心里想,这一切都快到头了。
但现在,她彻底失望乃至绝望了!政府都没有力量救自己,谁还有这个力量呢!黄毛兽简直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巨树,没有谁能扳倒他。他太厉害了!
从此以后,浣竹整日啼哭!……
黄毛兽打她,骂她,想尽办法折磨她;哄她,劝她,用种种笑脸和物质手段讨她欢心;甚至用哀求、悔罪、下跪感化她。但到底没能让她安静下来。他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心为什么这么难以征服!他多么希望浣竹能死心塌地跟自己过一辈子。但他办不到。
他开始怀疑街上的小伙子在引诱她。尤其那个地龙更让他疑心。他知道,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都比他有吸引力。于是,他把家搬到街南来了。他为她经营了一座漂亮的住宅。
可是仍然没有用!
她几乎是日夜啼哭。闹得一天也不得安宁。她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肉身子,而魂灵早已不属于他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得到她的魂灵!黄毛兽一筹莫展了。有时,他真恨不得杀了她。可他又舍不得。她那张年轻的脸,那光滑柔软的身子,令他销魂,令他陶醉,给他带来了多少快乐,使他的生活得到了充实。但每次在性欲满足之后,他又觉得躺在他身边的只是一块木头,一具没有生命、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感情色彩的女尸。她就僵僵地躺在那里,就像那年饿倒在河滩上的那位姑娘。浣竹还不如她!那时,他割她一刀,她还会呻吟一声,吓他一跳,让他感情上受到些刺激。而浣竹则毫无反应。她总是把眼睛紧紧闭上,任他践踏。除了生理的满足,他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快乐。
他越来越相信,地龙那小子不仅引诱过浣竹,而且浣竹已经作出回应。她的心已被他占据了!那年在街上,他给她书看,她那么兴奋。当自己打她的时候,她向他求援,他冲上来要和自己拼命……这关系太微妙了!他在柳林里为她解开绳子,他在黑暗中搂着她,她动也不动,那么伤心动情地哭,像小猫一样温顺。她躺在我怀里时,何曾这样过?——肯定,他们心中都有了对方,说不定勾搭上啦!不然,浣竹为什么越来越不驯服了呢?她刚来柳镇的头一年,并没有像后来这样心神不宁呀!……
三十二 无题
这两天,黄毛兽心里舒服多了。
早饭后,林平来叫他,请他到乡政府去一趟。“中!”他一点儿也不慌。他知道会叫他。他把地龙的书铺子毁了,可是毁得不露痕迹!你们能抓到什么呢?什么把柄也没有。唯一的证据是那件烧毁的烂褂子,这两天一直在院子里扔着。可那又说明什么呢?说明老黄是救火者,嘿嘿!他踢了踢那件烂褂子,装憨卖傻地问林平:
“要不要把它也带上?”一边剔牙。
“我们知道你救过火。不用。”
他跟林平去了。心里想来想去,再无什么漏洞。那天从书铺子回来,刚走到院门前,忽听有人叫他。他一扭脸,见孔二憨子在树林里探头探脑。黄毛兽一惊,看左右无人,忙跑进林子,低声训斥:“你咋还没跑哇!”二憨说:“跑啦!我不是跑到这儿来了吗?”嗨!黄毛兽拉住他往柳林深处走去:“我是说你要离开柳镇!跑得越远越好!”“我没地方跑啊!”孔二憨为难了。黄毛兽想了想:“这样吧!——南京、上海你去过没有?”“没!”“对!就往那儿跑。那是大城市,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妓院——就是窑子!里头有女人,两毛钱睡一夜,好不好?”孔二憨很容易就被骗住了,眼里闪着兴奋:“那敢情好!”“你就去那些大城市转一圈,过几个月再回来,就屁事儿没有了,你还玩个痛快!回来再娶花妮不晚!”孔二憨同意了。黄毛兽为了让他走得高兴,又回家拿了一百块钱送他:“做路费。别乱花!别让人偷去了!”“知道!”孔二憨把钱藏好,忽然想到要离开家,有点儿恋恋不舍。黄毛兽看他愣神,一跺脚吓唬说:“还不快跑!待会儿来人要抓你的!”孔二憨往自己家那儿望了一眼,转身跑了。刚跑两步,又转回来,带着哭腔:“老黄叔,花妮的事……你可要给我做主!……还有,那十几个厕所……你给照看着……别让人偷了粪去!……”黄毛兽哭笑不得,说:“知道!快跑吧!”孔二憨一直往柳林深处跑去了。
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帖。黄毛兽还慌什么呢?一路上,他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开玩笑:“三爷!你吃饭啦?……大熊包!咋蔫不拉叽的,像个泄精的屌!哈哈哈!……”
林平把他领进乡团委办公室,搬把椅子让他坐下,又泡一杯水递过去。黄毛兽呷了一口:“哟!这茶像黄山毛尖……”没人理他。屋里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小青年。一个是小伙子,一个是姑娘,姑娘脸有点黑,可是黑得柔和,高个头,很丰满。隔着夏衫,能看得见乳罩的轮廓和两点突起的**。黄毛兽眯着眼直盯那儿。他的眼也有泄欲功能。那姑娘厌恶地扭转脸。黄毛兽猥亵地笑了。小雏!
“老黄!”林平坐在桌前,突然叫了一声。
黄毛兽一愣神:“嗯——?”
“老黄,想问你一件事呢!”
“问呗!”黄毛兽很坦然。
“你的妻子哑巴是哪里人?”
“!!……”黄毛兽吃惊地抬起头。他断没想到会问这件事!他张张嘴,“你……问这干什么!”
“当初你们结婚时,法律手续不健全。哑巴来路不明。而且那时候年龄不够。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谈一谈。”
黄毛兽一翻眼:“这事不归你管呀!老裴呢?老裴知道!”
林平严厉起来:“你别蒙人!老裴说过,他不知道!哑巴属于青年,为保护青年人婚姻自由,乡团委有权调查这件事!”
“我们是自由呀!”黄毛兽又来了理,“她愿意,我愿意,还不自由吗?”
“她真的愿意吗?”
“真……真的!不愿意能跟我过这么多年?笑话!”
“既然愿意,哑巴为什么整日啼哭?你为什么总是打她!”
“这是两口子的事!你少管闲事!”黄毛兽突然强硬起来。
“这是侵犯人权!我有权——任何人都有权管!”林平更为强硬,“这事先放下。你还是说说哑巴是哪里人?”
黄毛兽开始紧张了。他想胡诌一个地方:“湖南……”可是转念一想,不行。有地方就能调查清楚。于是摇摇头,“我……捡来的!”
林平和另两个年轻人都笑起来:“哈哈哈!……嘻嘻嘻!……”黄毛兽被他笑出一头汗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么笨!
林平笑够了,看着他说:“你倒挺会捡哪!清水寨的姑娘啥时丢的?丢在哪儿?”
黄毛兽一听“清水寨”三个字,立刻像触了电,一张阔大的脸变成死灰色……天哪!他们怎么知道清水寨这地方的?!……他蒙了,不知如何应答。
林平看着他的脸色变化,嘲讽道:“你别慌。在这儿想一想,想准了再说!”给两个小青年丢个眼色,一个人出去了。
林平出了乡政府大院,往南打量,远远看见胖墩领着哑巴来了。这是林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刚把黄毛兽叫出门,胖墩就进去叫哑巴。在家时,胖墩已简单把意思向她说了。当时,浣竹半信半疑,十分害怕。怕弄不好反被黄毛兽害了。但她又多么希望政府能帮自己啊!在胖墩一再动员下,哑巴跟来了。街上人都感到惊奇。黄毛兽前脚被叫走,怎么哑巴也被叫来了呢?他们都好久没有看到过哑巴了。
林平把哑巴一直领进屋。可哑巴一看到黄毛兽在这里,吓得“啊”一声,就要逃跑。被林平伸手抓住,安慰她说:“你别怕!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政府会为你做主的!”
黄毛兽看到浣竹被叫来了,更加心慌。看来,今天的事是他们计划好了的,真要弄清哑巴的来历了!他凶狠地盯住浣竹,两道恶眉像扬起的两把锄刀!
浣竹浑身哆嗦,惊恐地挣扎着,连连向林平摇手,表示说,你们不要问了!
林平啪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往浣竹面前一送,厉声问:“这张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黄毛兽和浣竹同时惊呆了!黄毛兽猛然站起,把头伸过去——原来如此!还是这个小东西暗中搞了鬼!嗨!……他恚恨地看了哑巴一眼,绝望地坐下去,眼也闭上了。他觉得心里冷飕飕的,整个身子掉进了冰窟。
浣竹乍见纸条,先是一愣。接着,泪水扑簌簌流出来,啊啊啊!……这张纸条,终于起了作用!自己有希望得救了!一时间,她控制不住悲痛的心情,扑向林平嚎啕大哭起来:“啊啊!……噢噢噢!……”
林平扶住她,交给那位黑脸姑娘。一边走到黄毛兽面前,说:“老黄,你先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把事情向政府交代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等黄毛兽走了,林平又冲胖墩使个眼色。胖墩点点头,随后跟了出去。
林平预感到事情的复杂,赶紧向傅乡长作了汇报。两人当即决定,暂时不要让浣竹回去,以防意外。同时,做好细致的工作,让她把事情经过写出来。
午饭后,老傅和林平共同找她谈话,终于彻底消除了浣竹的思想顾虑。浣竹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边痛哭不止,一边写。她心情太激动,也太痛楚。泪水打湿了一张张白纸,常常不得不撕了重写。她识字太少,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整整写了一下午,才写了五页纸。上头有许多空格和错别字。但总算把大体经过写了出来。
傅乡长和林平轮番看过,都气得跳了起来。他们万没有想到,浣竹是被强奸后又被残害成哑巴的!
事关法律,必须立即向县法院报告!当夜,林平和另一个公社干部搭乘一辆拖拉机,进城去了。傅乡长又随即打了电话。
上午,黄毛兽一步一挪,从乡政府沿街走去,脑子里竟空得出奇。一路上有不少人招呼他,他都没有听到。回到家中,他站在院子里打量了一圈:青砖院墙,钢窗玻璃,精致的小花圃,画眉笼子,卧着的豺狗……都是那么静悄悄的,似乎在谨慎地迎候主人回来。蓦然,他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浣竹还在屋里。他几步冲过去,空空如也!到处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也看不到。桌椅、板凳、茶具,都放在固有的地方,擦拭得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宽大的**,被单铺得平平展展,被子叠得有棱有角。
屋子里永远都是这么整洁。
浣竹爱干净,也爱干活。哭够了,就在屋里收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她实在太无聊了,做点事也好消磨时光。她很少正眼看黄毛兽,只低头干自己的活。黄毛兽也不打搅她。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抽烟,喝茶,看她忙。那时,他会觉得十分满足。漂泊半生,屋里总算有个女人了。他很想讨得她的欢心。他打她,骂她,都是因为怕失去她。她在他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因为有了她,一切才有意义。
然而现在,终于还是要失去了!
黄毛兽愣愣地坐在当门的桌子旁,看着他苦心经营的柳镇最上流的小院,看着屋里讲究的摆设,忽然感到,这不是真的,只是幻影,是“湮子”上常出现的那种幻影!连自己也不是真的!几十年的生活也全是幻影,几辈人的生活都是幻影!……冰天雪地中,一个高大的汉子从野外走进柳树屯。他摇摇晃晃,两眼痴呆,只穿一身单薄的烂裤褂。**的双脚站在雪窝窝里,已经冻得红肿发紫。那一双脚好大!好宽!脚趾头叉得很开。大拇脚指甲像老鳖盖那样硬,履盖在红肿的脚指头上。一抬脚,老鳖盖便扇动一下;一落脚,就又合上。根部连着一点点肉。那时,柳树屯远不像现在的柳镇这么繁华、整齐。只散散地撒着几十座茅草庵子。草庵与草庵之间,仍然是荒草沙滩,完全没有街道可言。那棵“柳祖宗”也只有两把粗,并不像现在这样伟岸。随着几声狗叫,从那些草庵里钻出些人来,零零星星的,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便围上来,围住这个新来的居民。诧异地看住他。不知他为何这么高大!这么痴呆!高大的汉子翻着眼白,被围在中间。像一头被相看的驴。一个凶横的汉子推了他一把:“喂!你也是杀过人的吗?”“我……没有杀人。”“娘的!白长这么大个子!”凶横的汉子骂起来。他是柳树屯的头儿。柳树屯的居民除了最初来的几家逃荒户,后来的人如果没有杀人越货的历史,便几乎没有资格在这里居住。高大的汉子似乎也知道一点这里的规矩,喃喃地说:“我没杀……过人,可我……坐过牢。陪过三次……杀场。”凶横的汉子大笑起来:“你狗日的就是陪杀场吓傻的吧!”高大的汉子不吱声了。周围的人便都笑,笑得很恶毒。有人叫起来:“行!考考他。合格了就让他住下!”凶横的汉子又凶起来:“你娘的来这里住得听话!”“我听话。”“光说不行——呃!你得做给老子们看看!”高大的汉子茫然了,不知怎么做。凶横的汉子把眼扫出去,见一头脱缰的黑驴在十几步远的地方拉屎。他忽然叫起来:“有了!——跟我来!”高大的汉子便跟他去。所有的人也都移过去。黑驴撒蹄跑了。雪窝窝里留下一堆驴屎蛋儿,光光滑滑的,还冒着热气。那头儿一指地上:“你给老子吃了!”一群人都叫:“吃了!”高大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周围的面孔都那么灰黑、恶毒,像一群魔鬼。他似乎下了决心,弯下腰捧起驴屎蛋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臭得咧着嘴。但他没有停,一直吞吃着。他好像也饿坏了。一堆驴屎蛋儿终于让他吃光了。嘴周围黑糊糊一片。他打个饱嗝,喷出一嘴臭气。似乎有了力气,来了精神,虎虎地问:“还吃什么?”“中!这就行啦!”凶横的汉子拍拍他的肩,“住下吧!记住,要是有官兵来犯,你狗日的要出一把力气!”从此,他在柳树屯住下了。从此,柳镇有了姓黄的一家。那个吞吃过驴屎蛋儿的高大汉子,是黄毛兽的曾祖父……他从牢里出来,自己到牢里去。从来处来,到来处去……一百年一个梦!
……犯了罪,造了孽,对不起浣竹,也对不起那个清水寨的老兵……逮捕、判刑,是无法避免了……说不定会被枪毙!——唉!枪毙就枪毙吧,比判坐牢还好!不是早晚要死吗?死了轻松,活着累。他顿然感到极为疲倦。无处逃,也逃不动了。四十多岁的人,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黄毛兽在桌前坐了足有一个时辰,呆呆的。忽然,他想起什么,走到里间,蹲下去,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结实的木箱。木箱锁着。里头有他几年来积存的三千多块钱。他把它抱到当门的桌子上。又抖着手从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放在显眼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心里似乎有点轻松。然后,他叹口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像一头受了致命内伤的巨兽,往**一躺。他想好好儿睡一觉……忽然,屋后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是有人在监视自己!黄毛兽两眼一闭,流出两行泪水!……
泪水很热,很混浊……
半个月后,地龙一行人从广西回来了。风尘仆仆。
同来的还有浣竹的娘。老兵已在两年前死去了。
在这十天前,黄毛兽被拘留,带往县城去了。那天,同时来了两辆车。一辆是囚车,里头坐着黄毛兽。一辆是救护车,县医院派来的,里面坐着浣竹。那条豺狗疯了似的追赶那两辆车,一直追了很远很远。后来,囚车、救护车和那条豺狗都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了。街上人一直跟着看,几乎全出动了。
据说,浣竹已经初步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仍在县医院接受治疗。浣竹娘很快被送往那里,和女儿团聚去了。
从广西回来,老裴瘦了一圈,人却精神了。一回到乡政府,他就向老傅交代了当年和江老太鬼混的那件事。他一共鬼混过三次。他要求处分。老傅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了,拍拍他的肩说:“你也可怜!为这点事,被黄毛兽牵着鼻子走,二十多年胆战心惊!……”又压低了声音,“不要再给别人说啦!我给你保密——放心了吧!”老裴当时感动得哭了,心想,早知如此,不如早交代了——惭愧!事过没几天,老裴打了退休报告。
林平的工作有了变动。他没有提拔,而是被县里推荐,要去省城一所大学干部班进修,为期两年。入学前,还有几场考试。他要到县城去,集中时间准备功课。那天上午和地龙告辞,下午就带上行李进城了。
猫猫的裁缝学校,已经搬来柳镇。这几天,她正忙着准备招生。她仍是那么乐观,生气勃勃。在地龙去广西期间,猫猫一次拿出两万块钱,从县城带来个建筑队,不仅修复了书铺子,重新进了一大批书,又把花妮请来做营业员,而且包工包料,在地龙书铺子后院,一气盖了五间房。三间做阅览室,这是地龙打算过的。两间做住房,是她自己做主,准备和地龙结婚后住的。她打算,地龙一回来,他们就结婚。对这桩婚事,老傅没有表态。
地龙从广西回来,黑瘦黑瘦的,像一只山鬼。右颊多了一道伤疤,殷红殷红的,如剑锋一样,刺向耳鬓。那是在大山里摔进一条断崖时,被利石划破的。这条伤疤使他黑瘦的四方脸陡添了几分严峻和阴沉。
他终于斗赢了。他的书铺子不仅修复,而且扩展了。猫猫已把所有的结婚用品操办齐全,单等他定一个日子。就是说,他不仅在柳镇站住脚,而且要成家,要落地生根了!应当说,不论事业,还是爱情,都处在一个辉煌的起点上。
但他的心情十分阴郁。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惫。猫猫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忙里忙外。他躺在**。她什么也不让他干,只让他休息。她不时进来吻他一下,又“格格”地笑着跑开了。对此,他几乎是无动于衷,脑子里一片麻木。
从广西回来之后,他没有去街上炫耀自己的胜利。街上也没有人向他欢呼。只有二锤夫妻打了个招呼,很淡。丁字街口静悄悄的。居民们都在沉默之中。他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寒气正向骨髓里浸透。他不知道自己仅剩的热力,是否能抵挡得住。也只有现在,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质朴的土地和乡亲,黄金般的少年时代,都已经离他而去。自己正走向一个未知的人生里程。那将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很长,很长……
这天傍晚,父亲来了。
岳老六已经来过几次。地龙去广西第三天,他就知道了内情。今天,听说儿子回来了,他是特来看看的。也就是看一看。甚至看到儿子脸上那一大块伤疤时,也没有多问。父子相对无言,几乎没说几句话。一场麦收下来,岳老六明显地衰老了。脸上没有肉色,就像贴着一块灰布。胡子乱蓬蓬的。两眼布满血丝,眼角吊着大块的眵目糊。此刻,他弯腰坐在板凳上抽烟,吱吱地吸进去,浓浓地喷出来。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愈显得表情呆板、冷漠。
地龙的心在抽搐。父亲的面孔那么陌生。从来没有过的陌生。他好像并不认识自己。地龙受不住了,心头一酸。他站起来,为父亲倒了一杯水,想表示一下亲昵。父亲接过去,又放到桌子上。他吸完最后几口烟,磕磕烟袋锅,站起身,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我回!”就起脚走了。
地龙赔着小心,在旁边送他。不时焦急地向父亲看一眼。岳老六似乎没有发现儿子在送他,更没有发现儿子的不安。只一直走,一直沉默着。地龙一直送,送到镇子外头,送到柳树林,送到古黄河残堤上……他那么焦急,似乎盼望父亲说点什么。甚至再像往常那样,骂自己一顿,劝自己回岳庄种地,去继承他一生最珍重的泥饭碗。此时,他那么渴望聆听父亲用他老迈的声音,述说庄稼人的种种道理,说不定,他会这么跟着父亲回去!……但岳老六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还说什么呢?早在几天前,他就看到了儿子已经扩建的书铺子,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城里姑娘——听说,她是傅乡长的女儿,是地龙的同学……一切都在那里摆着,还能说什么呢?儿子已经不属于他了!
岳老六噙着泪水,蹒跚地走了。他的腰背佝偻得像一张弓。从后头看,好像是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他没有回头,只一直走去,渐渐变成一个蠕动的黑点,终于消失在土地里了……
地龙站在残破的古堤上,泪如泉涌,眼巴巴看着父亲走远了。忽然,一阵河风刮来,他身子晃**了一下,赶忙抱住一棵枯柳。他看着,看着,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而没人安慰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啊啊啊啊!……”
几天以后,四官乡的百姓传说着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天傍晚,地龙送他父亲回来,在经过柳树林时,面前突然出现了黄毛兽的那条豺狗!豺狗一声不响地拦住他的归路。阴阴的。两眼闪着可怕的绿光。它一步步向地龙逼进,一直逼到一个大树坑旁边,突然跃起,把地龙扑倒地上!地龙几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只下意识地在树坑里胡乱挣扎、躲闪、呻吟。他身上的肉被豺狗撕得稀烂,鲜血淋漓。奇怪的是,地龙居然没有呼救。若不是一个过路人奋力搭救,地龙肯定被咬死了!人们不断把这件事充实、演绎,最后变成一个极有吸引力、极令人激动的故事。
据说,那条豺狗在为主人报仇之后,又突然消失了。有人说,它藏身密林里在等候主人归来;有人说,它重返广西大山里去了。
“义犬!”
“真是一头义犬!”
人们都这么赞叹。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