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虎刺梅依旧如往年一样,迎着寒风开满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和景檐以往度过的每一个冬天没什么不一样,但是,这年冬天,一向对演唱会毫无兴趣的他却看了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这一年的冬天又好像和他以往度过的那些冬天大不一样。

演唱会是乐诗硬拖着他去的,那是歌王陈奕迅的亚洲巡回演唱会。

乐诗喜欢陈奕迅很多年,看他的演唱会也看了很多场,但每一场她都能激动地在台下尖叫哭泣,仿佛每一场都是她第一次去看他的演唱会。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对歌王永远宛如初见。

景檐安静地坐在人群里,看周围都是跟乐诗一样眼泪汪汪、语无伦次的女孩,他觉得自己就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完全无法融入她们的世界。

他心不在焉,并不在意台上的人究竟唱了几首歌,歌声有多动人,他依然在想着几个小时以前景家发生的事情。

几个小时以前,他结束了自己几天来的犹豫,终于决定把心雅的发现告诉爷爷。

不过景檐隐瞒了羽毛笔的存在,只说自己很意外地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当年那个神秘海螺的主人,但主人已经意外去世了,他却也因为这个人而找到了另一条线索,街头画家陶森可以为这条线索作证。

这条线索就是一辆深蓝色的私家车。

准确地说,是一辆深蓝色的宝马车。

那是自景檐有记忆以来,家里唯一拥有过的蓝色系的车,而车的主人是蓝倩。

景檐过生日的那天,蓝倩在席间接到朋友的电话,因为朋友遇到了一点儿麻烦,急需她出面帮忙,于是她不得不在中途离开,赶去跟朋友见面。

她离开酒店的时间比景坤稍微晚一点儿,那之后她再出现就是在佣人发现尸体报警以后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她也正好开着车回来了。

当天由于巫木弄坏了别墅的电源,所以别墅入口的监控也未能起到作用。所以,蓝倩自己没说,就没人知道在和警察一起抵达之前,她还回过一次别墅。这一瞒,就瞒了十多年。

景国霖听完景檐的讲述,反应还算淡定,很快他就让佣人把蓝倩叫到了书房。

蓝倩虽然一开始极力否认,但是,却被景国霖以大家长的权威压住了所有气焰。景国霖说:“我不需要证据,在这个家,我的看法就是王法!就算你现在不承认,从现在起,我也会觉得你可疑!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以后在这个家还怎么自处!”

景国霖说这番话的时候,景檐就站在他身后。景檐看着屋内光线将爷爷有棱角的脸一半勾勒在明光里,一半推入黑暗中,令他更显冷峻威仪,他想,果然这就是他的爷爷啊,宛若一个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帝王。

景檐其实并不喜欢爷爷一贯居高临下、不容疑辩的个人作风,但是,潜移默化之中,他自己却又很大程度上受了爷爷的影响。以前他觉得这样不好,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对蓝倩真的起效了。

蓝倩心里虽然不服,却只能强忍着,松口道:“是的,我是隐瞒了,我的确有在小叔出事期间回过别墅。”

话音落下,爷孙俩同时感到了一阵心寒。

蓝倩接着解释道,出事的那晚,她因为要去帮朋友而匆匆离开了酒店,当时,那位朋友惹上了一些麻烦,急需用钱。于是蓝倩开车回别墅取银行卡。当她回到别墅,车刚开进屋前花园的时候,朋友突然又打电话来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只要蓝倩去陪陪她聊聊天、散散心就行了。

就这样,蓝倩并没有进屋,连车都没有下就直接掉头开出了别墅,所以她压根儿不知道那时候景坤就在客厅里,在生死边缘挣扎。陶森当时匆匆从别墅前经过,只看到蓝倩的车开进去,但她很快又开车出来了,这一幕陶森并没有看到。

那天晚上,蓝倩刚跟朋友见面,得知景坤出事的消息,她急忙又赶回家中。她说,她不敢告诉其他人她已经回来过一次,是担心会受到大家的责备,因为她明明是在景坤还有救的时候回来的,却没能救到他。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抓着景檐的手,嘴巴还一直在动,可是却发不出声音,她最后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抓着景檐的那只手还是没放。

这时候,景皓进来了。

进来之前,景皓已经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抱着蓝倩,抬头望向景檐:“我妈妈是想跟你说,她对不起你……这些年,她其实已经很自责了,你能不能原谅她的自私?小檐……”

景皓又看向景国霖,目光里都是恳求:“爷爷……”

景檐和景国霖互看了一眼,景国霖点了点头,说:“扶你妈妈起来吧。”

景皓去扶起蓝倩,可她还是坐着不肯起来,双手牢牢地抓着景檐,她还在等景檐的原谅。

在景檐的心目中,蓝倩的形象一向是硬朗冷静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就更别说哭得像这样近乎崩溃了。

景檐还记得景皓小时候罔顾大人的警告到江边游泳,溺水后被救起来情况十分危急,换了是别的家长早就抱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了,但蓝倩却能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还可以冷静地为景皓做简单的急救,等救护车来。从积极配合救护人员,到送景皓入院办手续,她都操持得有条不紊。

景檐那时一直跟在蓝倩身边,看她穿着高跟鞋优雅地在医院里穿梭,他觉得这个女人身上坚强冷静,既令自己钦佩,也令自己畏惧。她好像从来没有慌乱的时候,至少,景檐从来没见过;平复集团员工的罢工闹事,她没有慌过;大地震那年指挥员工有序逃生,她也没有慌过;和竞争对手争夺重点大项目,她还是不慌不忙。总之,无论任何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的一个人,却跪在自己面前,举止紧张,语无伦次,号啕大哭,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的事情,倒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其实,蓝倩给出的解释已经比景檐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好很多了,他甚至有点儿庆幸真相并没有他设想的那么糟糕。

妈妈离开以后,景檐的日常生活都是由蓝倩在照顾。景檐原本就是不容易亲近的性格,而蓝倩也不是那种开朗热情的长辈,两个人的相处始终带着距离感,但是,对于她这些年对自己所做的付出,景檐是感激的。

景檐虽然不赞同她一直说谎隐瞒,但是,他相信自己可以说服自己理解她。更何况,本来他的家人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真要怪责蓝倩,那他失去的可能就不只这个亲人,还会失去跟他像亲兄弟一样的景皓。

他看了看景皓,景皓也恳切地望着他,很多话都装在了他这个恳切的眼神里面。

景檐终于叹了一口气,对景皓点了点头。景皓的脸上喜色顿露,两个人便一左一右把蓝倩搀了起来。

蓝倩一站起来就激动得抱住了景檐,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景檐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蓦地想起来,这应该是有记忆以来,蓝倩第一次和自己这样亲近。也是妈妈离开以后,第一次有长辈给了他这样深的一个拥抱,不禁令他怀念起了妈妈还没有离开之前,甚至爸爸也还在世的时候,他从他们的怀抱里予取予求得到的那些温暖,他感到眼眶都有点儿湿润了。

蓝倩紧紧地抱着景檐,先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然后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站在景檐身后的景皓。

景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暧昧不明,故意轻轻地错开了妈妈的视线。

一家人在书房里又聊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景国霖要求大家以后旧事不许再提,把这一页翻过。景檐看了看蓝倩和景皓,点头表示同意,先离开了书房。

景皓扶蓝倩回房休息了一会儿,快到黄昏的时候,他又陪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结婚周年晚宴了。

他们刚走,乐诗就来了景家,手里还拿了两张演唱会的贵宾票。

景檐以为她是来找景皓的,谁知她却满脸无所谓地把一张票塞给了他,要他代替景皓,陪自己去看演唱会。

景檐本来想拒绝的,但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情,他的心情很烦闷,乐诗又在软磨硬泡,他便答应了她,权当出来换个环境,透透气。

看演唱会的时候,景檐的心不在焉,乐诗是看在眼里的。舞台上的大明星虽然深深地吸引着她,可是,她在看演出的同时,却依然不忘用眼角余光偷看自己身边的景檐。

乐诗轻轻地用胳膊撞了撞景檐,问:“喂,你知道我最喜欢他的哪首歌吗?”

景檐没心思猜,说:“不知道。”

乐诗说:“是《明年今日》。”

景檐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看着台上的人大声地报出了接下来要唱的歌名,正好就是乐诗刚才说的《明年今日》。

乐诗激动地把手拢在嘴边,不大不小地喊了一声:“真是太知道我的心意了!我喜欢你!”

乐诗一喊完,歌曲前奏响起,她忽然把脸转过来对着景檐,用他刚好可以听到的分贝喊了出来:“景檐,我也喜欢你!”

景檐的目光瞬间从舞台上移到乐诗的脸上,四目相对,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他在想,她刚才说的这句我喜欢你,到底是朋友之爱,亲人之爱,还是男女之爱?他有点听儿不清台上人在唱什么了。

乐诗看景檐发愣,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忽然趴在景檐的肩膀上,把嘴凑到他耳边,就像小时候说悄悄话那样:“景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吗?我特别喜欢那句‘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每次听到这一句,我都会想起你。我愿意花光我所有的运气来遇见你,因为我喜欢的人不是景皓,而是你……”这下景檐彻底听不清楚台上的人在唱什么了。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所以,仅仅是遇到你,就再也没有运气拥有你,无法和你一起老去。这其实是一句看似甜美却又撕心裂肺的歌词,总有些听歌的人悄悄就红了眼眶。

这天晚上,心雅也在演唱会现场。

她是一个人来的,也坐在内场,正好和景檐同一排。只不过他们中间隔了十一个人。

这十一个人令他们从开场到散场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

陈奕迅也是心雅很喜欢的歌手。她虽然不像乐诗那样,看很多场演唱会,但是,他的每一首歌她都会听、会唱,他是她不动声色放在心中崇拜着的一个歌手,这是她第二次来听他的演唱会。

第一次听是在五年前,也是一个人,那个时候心雅就想,下一次我要和自己喜欢的人来听他的演唱会。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五年后,看见他巡演的海报遍布城市里的各个角落,她对着那张海报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看啊,我喜欢的人都不在了。

演唱会这天,是宋淮萧离开后的第十四天。这十四天里,心雅的生活和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她还是在学校和杂志社之间来回奔走,学业和工作都没有落下。同事们并不会避忌提到宋淮萧,他们还把他办公室里的一些私人物件瓜分了,这个要了一个相框,那个要了一个纸镇,都当成宝贝似的,说这是主编用过的,见物如见人,很有亲切感,又说要沾才气,用了以后自己也会成为像主编那样优秀的人。

没有人贪图物品的价值,贪的都是对物品主人的一点儿念想。

心雅要走了那盆绿萝,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细心地照顾它。有一次她想问题想得入了神,还不自觉地对着那盆绿萝自问自答起来。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夏满满正在一旁诧异地看着她,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完了,我是不是也要变成跟他一样了?以前他是奇怪的宋淮萧,以后我就是奇怪的郁心雅了?”

夏满满噘了噘嘴,说:“真佩服你们这些每次提到主编都能轻描淡写的人,可我还是不习惯啊,心雅,一想到他不在了,我就很难受,他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

心雅站起来挽住夏满满的胳膊,歪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说:“我们也都难受呢,可是,笑着过和哭着过,你选哪个?”

是啊,笑着过和哭着过,你选哪个?

心雅的选择是笑着过。

所以,她笑着走进了热闹的演唱会现场;笑着听了很多动人的情歌;笑着想自己是不是在有生的瞬间遇到宋淮萧,已经花掉了所有的运气。明明医院里的阿姨说她是有福的人,她原来也以为她是,可到底还是没能预料到有一天她会在人山人海里观看一群人的狂欢是如何照亮她一个人的孤单。

她笑着红了眼眶。

演唱会现场热火朝天,场馆外却冷冷清清,还下起了大雨。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馆外的马路边,景皓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脸看着坐在副驾驶位脸色阴沉的母亲:“妈妈,你还好吗?”

蓝倩从手包里掏出了一瓶随身的药油,用指腹沾了一点儿涂在太阳穴上:“没事,你继续开车吧。”

他们去参加宴会,蓝倩忽然觉得不舒服,所以景皓陪她提前离席了。

景皓说:“我把窗户再打开一点,你透透气,缓缓再走,不然路上容易晕车。”

蓝倩没有反对,头靠着座椅背,闭上了眼睛。

景皓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出声,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三次欲言又止了。关于下午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他有很多话想对蓝倩说,但是,他内心却很矛盾,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他望着车窗外的茫茫大雨愣了一会儿神,渐渐有了决定。

大雨落在景家别墅的花园里,路灯下的草坪泛着一层金色的水光。景国霖站在卧室的窗口,凝神盯着那片水光。手机贴在耳边,响了几声之后,传来对方恭敬的声音:“景老,是您吧?”

景国霖低声说:“嗯。老傅,在你的侦探社里找个谨慎一点儿的来帮我办件事,我要查三个人。”

老傅连连答应:“您说……”

“派意集团的财务总监汪琳乔,崇元三中的数学老师蒋逸雯,还有我大儿媳,蓝倩……”

嘴上说着既往不咎的景国霖若真就下午的事情罢手,他就不是叱咤商界的景国霖了。他很难信得过谁,除了他自己以外,那个多年尽心尽力为他办事的私家侦探社老板老傅,也是他比较信得过的人。他要老傅帮他查的两个人,一个就是蓝倩口中遇到麻烦的朋友,而另一个则是后来帮朋友解决了麻烦的人。他要查证蓝倩所言是否属实,如果她没有说谎,他才能真的做到既往不咎。

老傅办事效率很高,不出两天就已经把景国霖想要的结果送到了他面前。

调查结果显示,蓝倩没有说谎。她说的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情,每一个字都跟当年的事实对得上。

餐厅里,老傅打量着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的景国霖,问:“您还是不放心?”

景国霖问道:“老傅啊,认识我这么多年,你了解我吗?”

老傅笑着说:“还算了解吧。”

景国霖问:“那如果,我打个比方,你偷了我的东西,却在我面前说自己没偷,我说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你会怎么想?”

老傅直言:“我会觉得您并不相信我。”

景国霖问:“为什么?”

老傅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多少有点儿了解您。”

景国霖苦笑说:“一个只是多少有点儿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

老傅说:“应该就像现在这样吧,找人查我。”

景国霖说:“果然连你都猜到了,那你会坐以待毙等我查出真相吗?”

老傅似乎理解了景国霖的担忧,他是怕蓝倩早就防着他的调查,做过应对措施了。不过老傅对于自己的侦探社却是很有信心:“您放心吧,我们还没有出过岔子,而且是您交代的事情,我都是亲自跟进的。她们没有做过手脚,没说谎,真相就是我告诉您的这样。”

景国霖又想了想,说:“嗯,是啊,不管怎么样,这就是真相了,够了……老傅啊,你也明白的,我每一次找你办事,你都……”

老傅嘴快接着说:“都不能被别人知道,我明白的。”

“嗯,你办事,我是放心的。这次的酬劳已经到你账户了,你确认一下。”

“不用确认了,对您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景国霖和老傅吃完晚餐,老傅先走,景国霖又在餐厅里逗留了一会儿,才从备用电梯下到停车场。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虽然蓝倩所言已经得到证实,但景国霖还是感到心里不踏实。他回到家里,觉得两侧太阳穴微微胀痛,人有点儿犯晕,吃了头痛药以后就早早地睡了。

又过了几天,景檐是在看到心雅的微博以后才知道,演唱会那晚,她竟然和自己离得那么近。

他平时对于社交软件兴趣寥寥,在那次帮福利院搬迁之前,他的微博账号只更新过一次。那天搬迁完了以后,景皓自掏腰包请所有人吃饭。饭局上大家相互交流聊天,添加社交账号也成了免不了的一个环节。景皓缠着心雅要微博账号,年轻的单身女孩要么围着宋淮萧,要么就来和景檐套近乎。

景檐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气场,连委婉的说辞也懒得编,一口就回绝了:我不喜欢添加陌生人。

女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尴尬,都不敢再和他说话了。

不过,心雅说账号的时候,景檐却竖起了耳朵听。心雅说她的微博名叫“捡到笔的青空鱼”。“青空鱼”是心雅的笔名,至于怎么解释“捡到笔”,景皓想刨根问底,不停追问,心雅却只是笑着避而不答。当时,景檐还偷偷地看了心雅,她也察觉到了,目光回了过来,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有一点儿顽皮的笑意。那一刻,那种全世界只有他和她一起共享秘密的感觉,像蜜糖涂在心里,也像棉花包裹了他,气氛暧昧得不像话。

那天回到家里,景檐就登录了久违的微博,并且把“捡到笔的青空鱼”设置成了自己的特别关注。

他的特别关注分类里有且只有这一个人。

他并不会很频繁地登录微博去跟进心雅的动向,他觉得那样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卑微的偷窥狂。

演唱会结束后好几天景檐才登上微博,而关于那次演唱会,心雅精雕细琢用了整好一百四十个字抒发自己的感慨,除了文字,她还配了一张从观众席拍向舞台的照片。从照片的拍摄角度来看,她和他离得很近。

可以容纳数几千人的演出场馆,他们之间的那点儿距离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她。他心里有一种失落感。

那晚乐诗向他表白了,他想,如果自己也能对心雅表白就好了。他给乐诗发了一张标准的好人卡,说自己对她并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他想,那如果他也向心雅表白的话,她会怎么回答他呢?他拿起了手机。

下午三点半,心雅和阿栀坐在甜品店里,一人点了一碗热腾腾的芝麻糊。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忽然由黑变亮,提示有新短消息。

那个提示显示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眼尖的阿栀还是看清了发件人的名字:景檐。

心雅回复之后,阿栀故意问她是谁发来的消息。心雅说,是团支书在跟她确认下周圣诞节野营活动的细节。

阿栀一听,觉得像被人用针往心里面扎了一下,她不轻不重地把手里的勺子朝碗里面一丢,陶瓷的撞击发出一声响,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心雅尴尬地小声问:“阿栀,你怎么了?”

“我说了芝麻糊里不要加花生的,这家店怎么搞的?”

“刚才点单的时候,你不是跟服务员说要加花生吗?”

阿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是吗?我有说吗?”

心雅笑着说:“你以前不是就爱吃花生吗?”

“可我现在不爱了!”

心雅把自己的芝麻糊推到阿栀面前:“那你吃我这碗吧,没有花生,我也还没动过呢。”阿栀赶紧把心雅那碗芝麻糊拿过来,说:“好啊!心雅,你对我真好!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好命,遇到你这样的朋友了呢?”

这时,短信又来了,又是屏幕一亮一暗,像在阿栀心里又扎了一根针。她伸出手去拉着心雅放在桌上的手,说:“心雅啊,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好朋友的!”

心雅觉得阿栀怪怪的:“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阿栀笑了笑,松开心雅的手,说:“我就是想到最近发生的事,觉得人生无常,太没安全感了。像你明明那么喜欢宋淮萧,可是他却说不在就不在了。”

心雅被说到痛处,笑得有点儿勉强:“是啊,人生无常。”

阿栀低头搅拌着碗里的芝麻糊,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心雅啊,不知道为什么,宋淮萧走了以后,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慢慢地说,“我在想,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令人死而复生就好了,那你就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了。你说这样好不好啊?”

心雅的心也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尴尬地说:“怎么可能会有死而复生这种事嘛?”

阿栀的笑意味深长:“嘻嘻,是啊,怎么可能呢?我就随口说说嘛。心雅,要是真的能死而复生,你希望他活过来吗?”

心雅感到不太自在,说:“生死有命,不是都说,不可以逆天吗?”

阿栀说:“那肯定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没有逆天的能力,有的话谁不想啊?你难道不想吗?”

这个话题令心雅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阿栀,别聊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了!”她想岔开话题,便问,“待会儿咱们再出去逛逛,然后晚上去吃日本料理吧?”

阿栀晃了晃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碗里的芝麻糊。

“哦,不了,我妈刚才给我发短信说舅舅家里有点儿事,让我晚上过去。嗯,再过半小时我就走了。”又说,“如果我有本事让一个死了的人重新活过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尝试的,真的!不然,像你这样,要忍受失去的痛苦,太难过了,心雅,我都心疼你。”

心雅几乎有点儿烦了:“好了阿栀,别再瞎说了。”她故意岔开话题,“你再给我说说你们班那个足球王子的八卦呗?”

阿栀吃完芝麻糊,补了个妆,拿起包施施然地走了。她一走,整间甜品店内的光线好像都明亮了一些。

心雅又看了看手机,还有一条十五分钟前的未读短信,依旧是景檐发来的。

其实,景檐的短信内容只是告诉心雅,深蓝色车的事他已经弄清楚了,算是解开了一个心结,他向心雅道谢。

心雅一直以为这件事情只有她和景檐知道,所以,阿栀问她和谁发短信,她只好说了个谎。

在心雅看来那是善意的谎言,但是,阿栀却不这么认为。

有一句话真的是阿栀掏心挖肺说出来的:她不可以失去心雅这个朋友。

所以,郁心雅也绝对不可以和我简阿栀曾经喜欢过的人有任何感情纠葛!如果心雅和景檐有什么,那无疑就是在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她会无法面对,她甚至有可能会失去心雅这个朋友。

以前宋淮萧在,宋淮萧就是阿栀的一颗定心丸。但现在,宋淮萧不在了。

阿栀也知道心雅有羽毛笔在手,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念头:如果心雅可以用羽毛笔再创造出另一个宋淮萧,景檐不就又没机会了吗?

阿栀好几次想鼓动心雅这么做,直到今天,她终于把这话说出口了。但她又不能跟心雅挑明自己知道那支笔的存在,所以只能在言语间对她暗示催促。

而最令心雅感到不安的是,阿栀说的,是她曾经认真想过的。

她曾经悄悄地躲在家里,翻开一本杂志,手里就紧紧攥着那支笔。

她知道只要动动手,一个活生生的宋淮萧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那样做。

那样做有什么用呢?

现在她可以利用的文字只能是半年以前的,而半年前,她和宋淮萧根本不认识,她圈画出来的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就算她现在留下文字,记录彼此之间的点点滴滴,等到半年后,她再用这文字复制出一个同样对自己深情温柔的宋淮萧,但是,她就能留住他了吗?

不出三天他依然会消失,他们还得再面临一次离别。

她的姥姥也说过,无论怎么样,用神笔创造出来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本人。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创造出来的人只是画饼充饥、水中捞月,何必呢?

想到这些,心雅便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陷入病态的循环。她也不想再有更多的少年巫木在自己笔下诞生,而自己却不能对那条生命负责。不过,阿栀的那番话却令她感到心里发颤。

因为她害怕被怂恿,怕自己不够坚定,不够冷静。或者说,她怕她对宋淮萧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更执迷。

阿栀一走,她才松了一口气。

离开甜品店以后,心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商场门口巨大的圣诞树,小店橱窗里挂满的彩球和装饰雪花,浓浓的节日气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天而降把这座城市包裹得严严实实。

心雅走着走着就到了公司楼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她走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深处,有一个自称老池的年轻人在那里开了一间私房菜馆,菜馆的名字叫“有间食堂”。

公司同事张深最先发现了这家店,后来,这家店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附近白领们十分青睐的一家饭馆。而宋淮萧出事的时候,就是在去这家店的路上。

心雅进店的时候,全店只剩下最后一个桌位了。

即便是周末,周围写字楼里的人没有上班,但城里慕名而来的食客们依然把这间小店挤得满满当当。

心雅走到那个空位坐下,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招待她。

这家店的服务员态度都有点儿冷漠,点餐慢,上菜也慢,她已经见惯不怪了。

心雅点了两菜一汤,菜全上齐的时候,她冷不防听到背后那桌有人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这旁边最近才出了个案子呢!”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家里来了几个远房亲戚,他们聊着聊着就把宋淮萧的事情当谈资了。

一桌人都对此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听得津津有味。

男人说的每一句话心雅都能听得很清楚,他说可惜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又说那青年是附近杂志社的主编,还是个作家,一说到他的作品,另一个人惊讶不已:“天哪!我看过我看过!原来就是他啊!”

那一刻,大堂里虽然吵闹,但是,再嘈杂的声音也盖不住那桌人的议论纷纷。

背后的那桌人聊得正兴起,忽然被一道相机的闪光灯打断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诸位!”拍照的人拉大了嗓门,心雅一听,那竟然是景皓的声音。他说:“我是美食专栏的记者,这么多位大哥大姐,我能不能跟你们要点儿时间,做个采访呢?保证不是无偿劳动,怎么样?”

心雅的嘴角一动,苦笑想,他什么时候成美食专栏的记者了?

那桌人被景皓说的“非无偿劳动”吸引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点头表示愿意。

于是,景皓拉了把凳子跟他们挤在一起,装模作样地问东问西,还用手机录了音,俨然真是个美食记者。

直到那些人结账离开,他们都没有再提宋淮萧了。

他们离开以后,景皓才又拉着凳子坐到心雅旁边,朝她的碗里看了看,问:“都快吃完了?”

心雅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没听见吗?我现在是美食记者,当然要追着美食来了。”说完他自己又笑了起来,实话实说,“其实我是在附近为下期专栏做采访,正好肚子饿了,受访的那个人说‘有间食堂’的东西好吃,我就来喽。”

心雅回头看了看背后的人去桌空,问:“你帮他们买单了?”

景皓说:“没有,都不认识,我干吗犯傻?”

“那你刚才说受访是有偿劳动?怎么偿的?”

“我骗他们的你也信?我忽悠起人来啊,卖了他们还给我数钱呢。”

心雅忍俊不禁:“美食记者,亏你能瞎编。”

“我还不是为了阻止那些人再继续议论宋主编!他们再那么说下去,就是往你心里捅刀子,这个时候我不英雄救美,岂不是错失了大好的表现机会?”

心雅认真地看着景皓:“谢谢你。”

景皓歪头说:“那就不要走,陪我吃完这顿饭吧?”

心雅点了点头。

景皓点了两个菜,正大快朵颐时,心雅问道:“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他。”

景皓嚼着米饭含糊地说:“谁?宋淮萧?”

“嗯。”

“知道。”

“其实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就连阿栀都没有说。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出事以后,大家都在担心我,好像大家都看出来了。”

“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处处都在维护你。”景皓想了想,又问,“你这么问我,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他,我没有机会吧?说句不适宜的话,他现在已经不在了,而你的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

心雅慢慢地说:“他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么多人都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了,但是,反而是我们俩之间没有说破……我知道他把我的照片分了一个单独的文件夹保存,可我没有告诉他,我看到那个文件夹了……而且,我看到的时候其实是很开心的。”

“所以……有些话真的应该早说的,拖着反而不好。”心雅意有所指地看着景皓。

景皓领悟到了,放下筷子:“绕来绕去,你还是想早点儿告诉我,我没有机会?”

心雅想了想,又说:“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换了是你,我出事那天,你眼看着大楼已经要塌了,你也会冲进来找我,陪着我一起等死吗?”

景皓的眼睛微微一眯,像在思考。

心雅专注地看着他,说:“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景皓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饭。饭吃完了,他又盛了半碗汤,慢慢地吹开汤面上的浮油,小口小口地喝。

心雅也不着急,安静地坐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

景皓喝完汤,到收银台结了账,和心雅一起走出了饭馆。

青砖古巷,他们并肩而行。一臂之隔,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味道仿佛有茶的清香,也有糖的甘甜,有水的纯净,也有酒的醉人。

他知道他逃避不了,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他不禁无奈地笑了起来:“难道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

“嗯!”

“为什么你会知道?郁心雅,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冲进去救你,觉得我是贪生怕死的人?”

心雅歪头看着他:“所以你的答案是,你不会救我吧?”

景皓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不打算隐瞒,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嗯,不会。”

心雅一边笑笑一边说:“我没有抬高谁抑或贬低谁,事实上,那个会冲进来的人未必就值得被歌颂。也许他冲进来根本于事无补,只是多一个送死,那他就不是伟大,而是愚蠢了。”

景皓接着说:“要我说实话吗?不会有几个人冲进来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觉得他特别特别珍贵。因为,如果有一天,我喜欢的人也遭遇了危难,我的选择也会跟他一样。但是,你的选择,你们很多人的选择,却都跟我们不一样。”

其实,不用心雅再解释,景皓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说:“因为你会把对方放在第一位,所以,你希望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个人,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就像他那样?”

心雅点头说:“但我不是要他为了我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我只是说,我只会为了跟我同路的人而心动。”

景皓停下脚步问:“你确定我和你不同路?为什么?”

心雅有点儿尴尬地说:“直觉吧。希望你不会觉得我这样的判定冒犯了你。”

景皓摊手:“很飘渺啊,我还是觉得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心雅苦笑说:“别说‘死’字,我有阴影,怕不吉利。”

景皓瞥瞥嘴继续边走边说:“可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太理想主义了。或许这也是我跟你的不同路。”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我也觉得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可是,他偏偏成全了我这份天真。所以我跟自己说,那就继续天真吧,也许……我还有下一次幸福的机会呢?不是有人说过吗,‘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你梦想的真爱。只会因为害怕孤独地死去而选择随便找个人,互相饲养。’可是……我竟然遇到了。所以……我其实是幸运的吧?”

心雅分明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可景皓听着却完全笑不出来。他忽然有一种想逃离这个话题的急迫感,便说:“好了,那不说了,你今晚的意思我完全明白。郁心雅,我会慎重地考虑要不要再继续喜欢你的。反正啊,我这个人……向来易放,也易收……”

心雅点头说:“所以这又是我跟你的不同了……”

景皓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你可以吃放了一百个辣椒的辣子鸡丁,而我只能吃放了五个辣椒的炝炒莲白。”

心雅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说:“那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回学校啦。”

“你回去吧,我还约了朋友,不能送你了。”景皓又特别补充,“是同路人。”

心雅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挥手说:“那我走喽,拜拜!”

景皓也挥了挥手:“路上小心,拜拜——”

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背后是老巷昏灯,两侧是高楼霓虹,告别之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背道而行。

景皓还没走多远,忽然迎面刮来一阵冷风,夹杂着某些碎屑点在脸上。他听到走在前面的一对情侣议论:“下雪了!”

他摸了摸脸上的碎屑,真的是雪。

细碎的白絮,和风一起穿行在黑夜里,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女生紧紧挽着男友的手臂,头靠在男友的臂膀上,说:“亲爱的,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据说和你一起看初雪的那个人,就是你要相守一辈子的人。”男友嗤之以鼻:“你是韩剧中毒了吧?满大街和我一起看初雪的人,我都跟他们一辈子吗?”

女生闻言立刻跳起来捂男友的眼睛,嚷着说:“那你别看,别看!”

小情侣嘻嘻哈哈打闹着走远了,景皓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想回头。

如果回头还能看见郁心雅,那算不算和她一起看过这场初雪了?会有一辈子在一起的机会吗?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算了,不管她是怎么看出自己并非同路人,但他也是真的和她不同路。他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也不做没有回报的投资。她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他,他就应该悬崖勒马。趁现在,还来得及。

于是,他没有回头,大踏步往前走去。

心雅坐上出租车后,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司机满脸惊喜地喊道:“哟呵,下雪了!”心雅盯着窗外,真的下雪了。路灯下飞舞的雪花有点儿像小时候隔壁邻居家弹出的棉絮,柔软中带着俏皮的可爱。这时,她发现同向行驶的还有一辆洒水车。

洒水车开得很慢,心雅的目光一直盯着,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司机,开慢点儿。”

司机问:“姑娘,咋啦?你晕车吗?”

心雅说:“我想再看看。”

司机顺着心雅的视线望了一眼,大喇喇地说:“洒水车?你在看洒水车?嘿,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呀?”刚说完,后面的车便按了两下喇叭,开始催促了。

司机只好踩了油门,说:“哎哟,不能再慢了,再慢的话后面那货得怼我了。你也别回头看了,姑娘,都过去了还看啥呀?”

心雅缓缓地回过神来:“都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