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他静静地睡着,密长的睫遮着浅褐双眸,俊挺的鼻均匀地呼着气,邪魅的唇自然地弯着。他在做梦吗?这个梦一定很美,只是梦里一定不会有我。

散开手中的锦被,我替他盖上,就如那夜在静鸿阁临走前一样,轻轻地替他盖上。

“兰儿。”

摺着被沿的我,蓦地僵直了身子,侧脸朝外。他醒了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无措焦急,心慌意乱,然而,身旁却又落了安静。他,不过是梦中的呓语罢了。

“都这么大了,还说梦话。”我嗔怪着他,心中的五味却倾倒而出。你在想我吗?你是在想我吗?……

耳,贴在他的胸前,让我最后一次倾听你的心。告诉我,你是否真的爱过我?如果有,那是一天,还是半日,是一刻,还是半分,又或是?

熟悉的香,熟悉的人,熟悉的怀,曾经,我恨你,可是,如今那个恨,在刹那间消失。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宁愿从来没有去过那场拍卖会,如果有的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爱上过你,如果……

可时间无法倒退,落入北周的我,爱上了一个并不爱我的帝王。无情,本是帝王家。不爱我,不是你的错,爱上你,才是我一世犯下的最大错。

“对不起,我没有保住孩子。”

我抽过身,飞快地朝门口跑去。

不能回头,我不能,绝不能。

不能再错,我不能,绝不能。

忽而,我撞入了一个暖怀,慌乱中,我朝后仰倒,只是腰间被一个柔力拉了回来。

“你,没事吧?”

轻柔细语响在我的面前。

“我,我没事。…”

“真的没事?”

“我……长恭,能带我去邺城吗?你带我去邺城好不好?带我离开无名谷?”

他,错愕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疑惑,莫名的疑惑。

“你要去邺城?”

“我要离开无名谷,带我离开,好不好?”潋滟墨眸带着我内心的企盼,求着他:“带我走。”

“你没有一丝留恋?”

我摇着头,口中的话语又怎能敌过心中的依恋,可是留下,或是与他相见。

只会让我更加受伤。逃避还是放下,与我而言,都是一样。

我一宿没睡,只是等待次日,他离我屋前而去的那个影子。

远远的,我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交托我的事,我会记着。”

“谢谢。”

谢谢,耳畔听到的这个词,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吗?英挺的身影,划过我的眼眸,留下铭刻于心的那个记忆。

“宇……”我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一日,他离开了无名谷。

第二日,高长恭带着我,亦离开了无名谷。

邺城,究竟在哪儿,我并不知晓,只是我知道,那里离着长安更远。七月,炎热的七月,烦躁的七月,在一片静默中悄然而至。

路上,刮着狂风,下着暴雨,他护着我,躲在村边的庙中。我抱着他,因为害怕电闪,害怕雷鸣,他会带着一丝玩味的笑看着我,也会替我捂着耳朵逃避声响的惊扰。

“我好怕……”

“过一会儿就好了。”

路上,蚊虫肆虐,红斑点点,他寻着草,涂在我的臂上。我看着他,为我涂抹着草碎后的绿汁,冰凉迅速涌遍全身。他带着一抹坏笑,朝我道:“都说美人招蜂引蝶,而你,呵呵,招虫引蚊。”

“我都痒死了,你还笑。”

路上,市集商贾,车水马龙,他买了两只面具,一只给了我,一只给了自己。我笑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去买绘着老头老太的面具?他说,自己的面具太过狰狞,还是老头这只比较面善,而老太那只是因为我比较啰嗦,和老太婆一样。

“我什么时候那么啰嗦啦?”

我大声地狡辩着。

“现在。”

“好你个高长恭!竟然敢说我。”

路上,客栈房间,蟑螂横行。我跳着脚,逃到他的房间,大声地呼着“小强”,于是他房中的榻,便被我强占,而他房中的凳,则成了他——堂堂兰陵王的寝具。

“你睡的舒服吗?”

“你已经问了我第五遍了,前面我才做的四个美梦都被你生生吵醒,哎……”

终于,我与他到了邺城,虽不是千山万水,但也是一路插曲不断。带着银色面具的他,刚到邺城城门之前,守城将领便立刻跪地相迎:“末将参见兰陵王殿下。”

“免礼了。”

一番逼人气势之下,我跟在他的后面,入了城。兰陵王府离着城门并不算很远,他告诉我,那是方便他出城练兵,若是有人攻城,他亦可第一时间到达城门,指挥作战。

正说着,“兰陵王府”四个大字落入了我的眼眸。

门前的家臣刚行完礼,一个略显妖魅的纤腰女子已出了府门,一尾拖地绸裙拂门槛而过,福身行礼道:“心蝶参见殿下。”

“蝶儿免礼吧。”

“谢殿下。”只见她螓首微抬,朱砂点额,凤眸微挑,犹若盛放牡丹之妖娆媚人。

“兰儿,心蝶是我府上的舞姬,很久以前,皇上赐给我的。”

“兰儿姑娘,以后在府上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她绛红薄唇微微一弯,迷人醉笑露于齿间。

“喔,谢谢。”我回礼谢道。

“蝶儿,你去安排一下,兰儿以后会住在听澜轩。”

“是。”心蝶浅浅一笑,随着我们一起入了府门后,便独自唤人去招呼。

“谁说我要住你府上的?”走在廊上,侍女家臣们一路而跪行礼,我低声问着拂袖免礼的他。

“那住哪里?”他低低诘问我。

“想住哪里住哪里。”

“那也好,不过你得写张借据,免得从我这里取了银两赖账。”

“借据?高长恭你……”我止了步,狠狠瞪着他。

“出去住,自然要银两,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问我借。”俊秀的眼眸微微一挑,玩味之色淡淡而含。

我默然无语,之前独孤府带出的首饰在郑家村遭遇屠村的时候一起没了踪影。现在的我,吃的,用的,穿的,全部都是他出的钱,故而,若是我真的离了他,想要寻个地方住下,还必须得借钱,而邺城之内,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他,高长恭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要是真的借钱,还只能找他。

“好了,别想了。你住在外面,万一打雷下雨,谁会这么好心给你捂着耳朵?若是再来个招蚊引虫,难道顶着一身红疹去抓药?还有,又有谁会这么大发善心,把自己的床榻借给你……”

这是他一路来,与我一起的经历,虽然很平常,但却难忘。

“我。”

“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一个人在外面住。”

“一个人住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住这里吃你的,用你的,我什么事都不做,我……”

“住这里,没让你闲着。以后我书房的活,都要你做。”

“你已经有那么多侍女,还有心蝶姑娘,又不缺人。”唇微微嘟囔着。

“呵。”他,淡淡一笑,微微摇头,继续道:“我道是什么原因不住这里。原来有人在这里妒忌别人。”

“说什么呢?”

往着墙角瞥眸而去,我逃避着他俯身低望的眼神。

“没什么。心蝶是当年皇上赐给我二十个舞姬中的一个,我还了十九个,就留了她一个。”

“贪恋女色。”

“兰儿,我今天终于顿悟为什么连孔夫子这般圣贤会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是那般淡若清风,坦诚无藏。我竟从来不知那个让北周朝廷畏惧的兰陵王会是这般模样。也许,战场上的他会同面前的他判若两人,但他的心,同着那双带着浅浅忧伤的眼眸,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