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媛回到宣宁侯府时, 正巧遇到江羡。
瞧见她这时才回来,江羡皱眉道:“你中个暑竟病了这么多天?宫里的太医这般不顶用?”
相比起宝成公主,江羡对她更严厉些。
“不怪太医, 是我自个儿没注意, 不打搅堂叔。”江玉媛福一福身便要回屋。
“站住,”江羡道, “随我过来。”
见他表情颇为认真,江玉媛心头咯噔一声, 慢慢跟上。
江羡走入府中的凉屋, 将门关好。
“坐。”
江玉媛小心翼翼坐下。
江羡盯着这堂侄女看了看:“你为何推三阻四不肯嫁人?什么瞧不起……现在京城有谁会瞧不起你?看在你堂婶三分的面子,他们都不敢这么做。”
“可那楚家不就……”
“楚家是楚家!”江羡声音拔高了些,“哪家能跟太子妃的娘家比?何况,他们家不止是靠太子妃,你就非得拿楚家做例子?玉媛, 你别再让你堂婶操心了, 下回她无论选了谁, 你都嫁了吧。”
自从宝成公主的兄长登极后, 堂叔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简直无时无刻不在讨好这妻子。
江玉媛心里明白,堂叔是不得已。
他跟自己的处境其实没什么差别, 都在顺着宝成公主,无法按自己的意愿过日子。
那么或许……
一个念头冒出来, 江玉媛轻声道:“堂叔,我若嫁个寻常人家还不如不嫁呢,一辈子都无甚意思, 像我爹娘那般,指不定哪日就走了, 连个水花都没有,谁会在意?不像太子妃,皇后娘娘,薨了举国哀悼,史书留名,一生没有白过。”
江羡目瞪口呆。
他委实没想到这堂侄女会有此等野心。
“可你怎么做太子妃,皇后?我刚才是说没有人家会瞧不起你,可皇家不同。”皇帝皇后再如何也不会要个无父无母的姑娘当儿媳,何况这太子妃的位置早已被人占了。
江玉媛感觉到他的松动,走过去跪下来道:“堂叔,我可以先当良娣,只要您能帮我……”良娣是太子妾室的一种称号,仅次于太子妃。
原来她已有此等念头才不愿嫁人。
倒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
“可当良娣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何好处?”江羡反对,“你堂婶也不会同意!”
上回他只是提议送两个伶人,宝成公主都不肯,别说让江玉媛去当良娣。
“堂叔,像我这等身世有时只能先舍弃,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而真等到那日,我必不会忘了堂叔的恩情,”江玉媛跪行过去,拉住江羡的衣袖,“我们可以瞒着堂婶,不让堂婶发现我是自愿的便是。”
不是自愿那要如何做?江羡觉得挺难。
“你纵使当上良娣,又如何?你就不怕当一辈子的良娣?”
如果事先就有怕这个念头,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情呢?她原本就在赌,只是没想到自己赌输了,但她还年轻,她还有得是时间。
像建兴帝,他之前只是一个藩王,可等了二十多年不还是当上天子了吗?人有时候,就只是缺少那么一点运气。
“堂叔,无论如何,我保证绝不会连累你,如果事发,我会自己承担!”
江羡摸着下巴沉思。
江玉媛若真能当上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她跟他有血脉亲情,对他自然有利,而江玉媛若一直是良娣,那苦也是她自己吃,对他并无坏处。
再退一步,假如计划不成,她当不成良娣,那也可以再嫁别人。
“好,我可以帮你。”
………………
文殊寺的夜晚十分清凉,屋内无需冰鉴,楚音汗都没有出,睡得极好。
不过山上鸟多,早上易醒,她便趁机去看看日出,再去欣赏下泉水,等到孩子们起来,同他们吃可口的素斋,再去给公爹请安。
有了此前的经验,建兴帝没敢把孙儿孙女单独留在身边,让楚音在一旁坐着,这样孩子们提问题时就由这长媳来应付,他便不用费这个脑筋了。
不多时,宝成公主也过来给兄长请安,同时献上一块冰玉。
“这玉是我的心头好,本是不舍得送给哥哥,可您案牍劳形,宵衣旰食,我实在于心不忍,就送您吧,您回京后戴在身上,会舒服许多。”
手掌般大的玉,几近透明,触感冰凉,建兴帝把玩了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自个儿戴吧,我既是兄长哪有还夺妹妹心爱之物的道理?”
“不行,说送您就送您,不准不要!”宝成公主站起身便走,像个跟兄长撒娇的小妹妹。
建兴帝哈哈大笑。
陆景辰夫妇姗姗来迟。
“父皇为何笑得如此高兴?”陆景辰请安后好奇询问。
“你姑姑又送朕宝物,能不高兴?”建兴帝目光落在次子的脖颈上,“你这里怎么了,被毒虫子咬了?”好大一块红的,“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陆景辰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是……撞到的,孩儿没注意。”
奇了怪了,还能撞到脖颈,建兴帝指指左侧的棋桌:“坐下,让朕看看你的棋艺可曾精进。”
能陪父亲对弈,陆景辰当然再高兴不过,立时眉开眼笑。
两个孩子就在旁边,见到陆景辰摆棋子,四只小手立刻伸上来。
陆珝问:“二叔,这是什么?”
“棋,”陆珍道,“娘也有。”
“哦,”陆珝抓了一把在手里,咯咯笑,“凉的。”
陆景辰去掰他小手:“珝儿乖,让皇祖父跟二叔对弈,不要闹。”
楚音见状忙过来抱孩子。
建兴帝道:“别带走,就让他们看着,这对弈也得从小就学嘛。”
楚音:“……”
棋桌比寻常的桌案要矮得多,两个孩子闹着抓棋可不是那么容易阻拦的,她将小豆跟七娘叫来,一人管着一个。
结果陆珝不干了,喊着“要棋嘛,要玩棋。”
在东宫的话,此时只要小豆来个杂耍立刻就能把儿子哄好,可在公爹的屋内那是不行的,楚音吩咐小豆抱他出去,她跟在后面。
路过靠窗的一张书案时,她目光掠过,突然呆了一呆。
案上摆着本书,《相台九经三》。
应该是公爹带来消磨时间的。
这是套孤本,后来又被毁于一场大火中。
不止是这一套,宫内藏书阁的书因那场火损毁了一半。
但说起来,起因却不复杂,只是一桩偷窃案。
有个叫龚槐的内侍利用自己的职务偷取库房宝物,因为一直没有被发现,越偷越多,后来他自己也害怕了,便打算用纵火来掩盖,到时库房被烧毁,自然无人知晓宝物被偷,谁想到,那日刮起了大风,把库房火势弄得极大,一路蔓延到距离不远的藏书阁。
公爹雷霆震怒,杀掉了与此有关的十数名内侍,可即便如此,也挽救不了那些珍贵的藏书了,而且库房,藏书楼被烧,重修又花费了好些银子,损失惨重。
这世她既然重生,怎么也得阻拦。
不过库房的事儿都归内侍管,她一时也找不到由头去干涉。
好在时间充裕,此事发生在十月,如今才六月底。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出了去。
小豆一到外面,就给小主子看飞丸,又表演了自个儿摸索出的鸟叫声,狗叫声,牛叫声,把陆珝逗得咯咯直笑,完全忘了棋子的事。
楚音见状便回屋了。
一进去就瞧见唐飞燕那张脸,她今儿挺奇怪,话少,表情也沉静,显然怀着心事。
想起昨日的事情,楚音瞄一眼她有些发肿的眼皮,暗道,莫非二人吵架了不成?陆景辰脖子上的伤该不会被是唐飞燕打的吧?
这不可能,太荒唐了……
准是她想歪。
耳边忽然听到建兴帝的声音:“阿音,你琴棋书画也都精通,你来同朕试试。”
陆景辰轻咳一声:“父皇,您这么快放弃就孩儿了?孩儿不过输了一把。”
“输这么快,你当朕傻?”建兴帝手指敲了下他脑袋,“叫你让着朕,朕不跟你玩!”
陆景辰笑道:“下一把孩儿不敢了。”
“没机会了,坐一边去!”建兴帝甚至轻轻踢了他一脚。
他们父子俩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更像普通的父子,可建兴帝跟陆景灼在一起时就很不同,总是没那么轻松,所以楚音那时才会忌惮陆景辰,催着丈夫去京城。
唐飞燕看到陆景辰过来,偷偷瞪了他一眼。
陆景辰也不理会她,只伸手揉脖子。
实则如楚音所想的,那伤真是唐飞燕打的,她想跟陆景辰在寺内行房,因她觉得这里跟晋王府不一样,说不定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能让她很快怀上孩子。
谁料陆景辰偏偏不肯,说不合规矩,说父皇都没有带妃嫔来避暑,他绝不能犯错,两个人纠缠时不小心打到了。
夫妻俩为此吵了一架,谁也不理谁。
可见丈夫那块伤挺严重,唐飞燕又有点内疚,犹豫一会问:“还疼啊?”
废话!
那一巴掌差点把他脖子打折。
他第一次发现唐飞燕爆发起来力气这么大,看来平时是收敛着的,不过幸好力气再大也没他大,不然他要被她压在**强行行房。
“你别再打这个主意,我不会同意的,”他压低声音,“你这是入了魔障!”
“我就是想要个……”唐飞燕嘟囔道,“你知道的。”
陆景辰捏眉心:“回去再说。”
看来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的了,唐飞燕气得转过身,去观公爹跟楚音对弈。
楚音是跟兄长学得棋艺,经过十年磨炼,在建兴帝手下也是能挺过一段时间的,再加上她并没有让的心思,倒是叫建兴帝颇为尽兴,连下了三把。
当然,楚音都输掉了。
“父皇棋艺精深,儿媳甘拜下风。”
建兴帝一笑,招呼次子:“轮到你了,看你还让不让!”
父子俩一阵嘻嘻哈哈。
时间飞逝。
不知不觉楚音离开京城已有十日。
陆景灼坐在乾清宫,刚刚看完一半的奏疏。
砚台内墨汁快用尽。
东凌拿起紫砂砚滴往里面添水。
“殿下,您再看两封也该去坤宁宫了。”刚才姜皇后派人请太子过去一起用膳。
陆景灼唔一声。
首次监国,他自是谨慎从事,细心百倍,故而只是两封奏疏也花去不少时间,当然,不是说不能犯错,小错父亲不会怪责,得知后甚至会指点他如何改,但大错却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他自己也不能容许。
揉了揉肩膀,他站起身:“走吧。”
快要立秋了,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日已经清凉不少,但午时太阳当空,撵车内仍很闷热。
陆景灼靠在车壁上闭起眼。
听着马蹄敲击在青石路上发出“踏踏”声,感觉到阵阵热意,他忽然想起楚音。
如果她此时在车内,怕是又要紧紧贴着他了,而后时不时娇声喊他“殿下”,拉他衣袖。
不得不说,这十日,真的很清静。
白日清净,晚上也清净,仿佛回到了她那时尚在青州的时候。
不过,她快要回来了。
走入坤宁宫,他看见饭桌上摆着好些菜肴。
“母后,您莫非请了什么客人?”
“哪来的客人,都是给你补身的!”姜皇后拉着他坐下,“你父皇看个奏疏都没你看那么晚,你昨晚子时才回去,怎么吃得消?快,将补汤先喝了。”
满满一碗金色的汤,也不知是什么,但药味挺浓。
“把这个喝完我就吃不下别的了。”陆景灼把碗推开。
“也对,那你吃这甲鱼。”姜皇后给他夹了一块,心疼道,“你可不能累着啊,那些奏疏哪怕看不完也没事,不是还有官员嘛,你让他们替你分忧,你父皇也不是那么勤奋的,不然他哪来的时间……”睡那些妃嫔呢。
“孩儿第一次代替父皇,难免生疏,故而才多费点功夫,您别担心,孩儿年轻,不至于晚睡一会就累着。”
“说是这么说,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姜皇后又给他夹一筷鳝鱼丝,“幸好再过五日你父亲就要回京了,你也能休息休息,”说着一笑,“我也能看到阿音跟珝儿,珍儿了,不知他们可曾长胖,长高……哎呀,那寺内只能吃素斋,该不会还瘦了吧?”
就十五日,不管长胖长瘦又能变多少呢?母亲也是多虑了。
陆景灼道:“母后,既然只剩五日,您就不必操心孩儿了,明日不要再等孩儿用膳。”
说得委婉,实则是让她别打搅他办事。
自己儿子什么性子,姜皇后当然清楚,叹口气道:“好吧,不过这些菜你要尽量多吃点。”
“……嗯。”
临近回京之日,陆景辰惦记着桃酥的事,一大早就下山去买了,楚音则在屋内画画。
前阵子她画了文殊寺内千年的银杏树,而后又画了铜钟,今日则在画灵泉。
宫女们已经在收拾衣物。
忍冬笑道:“想必太子殿下也很惦念太子妃您了。”
楚音的手一顿,笔尖颜料汁险些滴落,毁了快要完成的画。
有道是旁观者清,忍冬瞧着她撒娇了那么多天,难道看不出陆景灼的态度?
他怎么可能会惦念?
他还没喜欢上她,只将她当妻子罢了,并非心仪之人,当然,前世她也是一样的。
楚音继续画画。
就在这时,方丈派小沙弥送来十斤文殊茶叶。
小沙弥常来送茶,想必看出她喜欢喝,立时就禀告方丈了。
瞧瞧,这寺庙里的也都是人精。
不过她原就想要这茶叶,之前还打算买一些呢,便笑着让忍冬赏小沙弥五十两银子,这样也算买了。
“回头让婆母尝尝。”楚音心想,再给母亲,兄长送一份,他们肯定会喜欢。
次日,一众人踏上了回京的路。
到达城门时,太阳初升,万簇金羽似的霞光在云层中晕染开来,像女子双颊上涂抹的胭脂,色彩瑰丽。
楚音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莫名有点紧张。
陆珝,陆珍却是问:“是不是可以见到爹爹了?”
“我们先进宫给皇祖母请安,一会再见爹爹……记得到时跟爹爹说,你们想爹爹。” 因为她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公爹之前叮嘱过,让她的马车直接入宫。
“好,我要告诉爹爹那个……泉。”
“还有菩萨。”
“还有水里的鱼。”
楚音笑着听,脑中却在想象等会见到陆景灼的情景。
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大概是没有表情。
如此猜测着,可仍急于想见一见。
文武百官前来迎天子回京,陆景灼站在最前方。
透过窗,楚音发现他的装束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神情也是,什么情绪都看不出,尤其是期盼的神情。
他果真一点儿都不想她。
毫不意外。
楚音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好想出去捏他一下,但她现在是端庄的太子妃,不能冲动。
马车从陆景灼身边行过。
等到坤宁宫时,楚音下车,带着两个孩子入殿。
姜皇后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阿音,你总算回来了,给我瞧瞧……”她啧啧两声,“文殊寺这块宝地养人呢,半个月不见倒又好看了几分,珝儿,珍儿也是!”
“皇祖母。”两孩子齐齐叫道,扑上去。
姜皇后蹲下身,揉小脸,细细看。
“倒是一点没瘦,看来这素斋挺可口,阿音你坐着吧,哪怕只有一日的路程,也是劳累的。”
楚音点点头坐下。
宫女上前奉茶。
她立时想起文殊茶叶:“方丈送了儿媳一些,别具特色,稍后给母后送来。”
“此茶只有文殊寺有吧?那是该尝尝……说起茶,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江姑娘甚会泡茶,小姑娘手挺巧的,就是中个暑竟吃了那么多药。”
“是吗?她住了几日?”楚音稍许有些好奇。
“六日。”
那就是在她离京后第四日走的。
也不知江玉媛做什么了。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公爹同三个儿子还有唐飞燕到了,宝成公主应该是直接回的宣宁府。
楚音目光瞥过去,与陆景灼的撞在了一起。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殿下。”
身穿樱色金绣牡丹纹上襦的女子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妍丽不可方物,可神情却极淡,笑容都是克制的,好似一抹清风,温和又不烈。
陆景灼在这瞬间仿佛又见到了以前那个楚音。
才从青州回京城的楚音。
他稍许一怔之后问:“文殊寺如何?”
“避暑胜地,无可挑剔,”楚音招招手,叫两个孩子过来,“刚才不是一直念着爹爹吗?”
两个小家伙立刻跑来,伸手要爹爹抱,嘴里叫着“好想爹爹”。
陆景灼驾轻就熟将他们抱在怀里。
半个月,孩子们稍许长胖了点,楚音原想问他是不是有变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面带微笑看着。
陆景辰送来桃酥:“大哥,你不去文殊寺真的可惜,下次父皇再要避暑,我定要父皇带上你,那里真是人间仙境啊,让人流连忘返。”
“下回再说吧,我看父皇明年是不会去的。”
“也是,去一趟太劳师动众了,”陆景辰指指桃酥,“大哥一定要尝尝,我亲自去买的,”看向楚音,“大嫂肯定知道。”
“是。”楚音确实可以作证。
陆景灼道:“好,我会尝。”
陆景辰就又去送桃酥给陆景睿。
姜皇后昨晚就吩咐过御厨准备早膳,此刻命宫女快些端上来。
众人围坐,言笑晏晏。
楚音许久没亲近过陆景灼,此刻在他身边,近在咫尺,却不曾同他说话。
陆景灼自然察觉到了,只当她是因为人多,所以才如此端着。
若是换在东宫,或者撵车里,剩下他们二人时,她肯定会变得不同。
席后,姜皇后体恤他们舟车劳顿,命他们立刻回去休息,建兴帝不反对,他自己也很想去睡一觉。
如往常一样,陆景灼抱着两个孩子走出殿门。
陆珍记性比陆珝好一些,跟父亲说起泉水,山,寺庙里的鸟儿,枇杷树,还说看到好几只猴儿。
陆珝着急了,也拼命挤出几个词来。
“寺庙里真的不热?”陆景灼问。
“不热,一点不热,”陆珍摇头,“娘带我们去玩水,好凉快。”
“是呀,那水好大,从天下掉下来的。”陆珝双手挥舞。
那是瀑布吧?陆景灼看一眼楚音,她跟自己并肩而行,但并没有挽住他的手臂。
他有点奇怪。
楚音觉察到他的目光,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沉默。
其实就算前世,他们也不至于不说一点家常,楚音便道:“我在文殊寺画了好几幅画,等会给殿下看看,有灵泉,还有寺里的银杏树。”
“好。”
因楚音与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他其实很少看到楚音画画,倒是有些好奇。
四人坐上撵车直奔东宫。
已是初秋,车厢内再没有那种闷热,风吹入窗口,带来淡淡的茉莉香。
很淡,比她身上的香气要淡。
可也只有香萦绕着他,楚音始终与他保持距离,完全没有要贴过来的样子。
难不成,半个月不见她对他有些生疏了?
陆景灼莫名想到她说的“半个月很久,要数好一会”。
仔细想想,仍是一派胡言,虽说当时觉得可爱,可半个月就是半个月,实在谈不上久。
“爹爹,石榴可长出来了?”陆珍问。
“……不知,你一会自己去看。”他真没注意。
他很少去院内闲逛。
“我的木马呢,好不好?”陆珝问。
“……”
一时车厢内只有孩子们的声音。
等到东宫时,小豆跟七娘过来抱小主子。
楚音吩咐:“给他们洗个澡,哄着睡一会。”
“是。”
她自己也想清洗一下,转头问陆景灼:“殿下今日还去春晖阁吗?”
“不去。”
“那殿下是要在书房看书了吧?我不打搅殿下。”
“……”刚才不是说要给他看画的?什么银杏,什么灵泉,陆景灼审视楚音一眼,怀疑她是在路上累着了,所以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对劲,“你去歇息吧。”
“嗯。”楚音微微颔首,朝殿内走去。
宫女们此时已经将行李都收拾好。
“拿一罐文殊茶送去给婆母。”楚音吩咐连翘。
连翘立刻去往坤宁宫。
忍冬则帮楚音备水。
楚音在浴桶中泡了好久方才出来,然后便躺在了那张黄花梨月洞门架子**。
文殊寺虽然清凉,可床到底不如自家的舒服。
甚至是味道……
她嗅了一下,忽然发现全是陆景灼身上冷冽的那种清香味。
是了,那半个月都是他一个人占着这张床的。
也不知他可曾有过孤枕难眠的时候?
应该是不会。
不然刚才见着她,眼里多少得有些热情吧?结果还是那样。
可见撒娇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吸引力。
她那一个月的功夫全都白费了,丢脸不说,一点用没有,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有次白天他亲了她,但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他头脑发晕……
楚音想着想着渐渐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午时。
她一问时辰,急忙坐起。
“你怎么不叫我?”
连翘道:“奴婢本来要叫的,可殿下说让您多睡会……殿下这是体贴您呢,奴婢怎敢叫您?”
楚音怔了下:“他来过?”
“是,殿下半个时辰前来过,见您睡着就走了,刚刚吃完饭,又被圣上召去。”
公爹召见他定是因为休息好了,要问他这段时间内朝堂所发生的的事,要么是有关奏疏……
凭陆景灼的才能,在批阅奏疏上应该不会出错,楚音思忖了会,记忆里,建兴三年七月并没发生过大事,所以只是例行问一问。
她坐到镜台前,命连翘梳个飞天髻。
连翘道:“这都午时了,您要不先吃饭?发髻可以晚点梳。”
“是啊,不然您要饿着了。”忍冬也道。
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她现在可是仪表端庄,雍容尔雅的太子妃。
“多什么话,快梳,忍冬,你挑首饰。”
忍冬:“……”
之前太子妃来月事,妆都不上,发也不梳,她曾为此提醒太子妃,结果太子妃充耳不闻,还在榻上用膳,怎么如今又讲究起来了?
实在奇怪。
一通打扮下来花去半个时辰,描眉着粉样样不缺,然后楚音就去吃饭了。
下午陆景灼也没回东宫。
楚音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内玩。
先去看了看青瓷缸里的锦鱼,还跟以前一样胖乎乎的,见着人就游上来讨食,再去看石榴树。
那石榴花儿已经结成了石榴,只是还未成熟,青青的。
“不能吃呢,还要等一个月。”
“啊,怎么长这么久!”陆珍叹口气,“我一直在等呢。”
楚音莞尔:“你就缺一个石榴吃啊?”
“不一样,等着的不同。”
等着的不同吗?
也许是吧。
可有期待也会有失落,楚音问:“要是酸的呢,怎么办?”
“酸的也吃呀,”陆珍歪着小脑袋,“就吃一口。”
小机灵鬼,楚音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下:“真可爱!”
“我呢?”陆珝不干了,把脸凑过来。
楚音也亲了口。
两个孩子嘻嘻笑。
瞧着他们粉扑扑的小脸蛋,楚音忽然想起自己的寿命,忙进去换了短打练起八段锦。
在文殊寺她没练,一是因为在寺庙不太妥当,二是中间还来了月事。
但既然回宫了,那不能断。
她重生回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延长自己的命,其他的跟这比都得排后面,这人啊,只要一死就什么都没了,什么太子妃,皇后,统统没用。
她练得一身汗,娇喘吁吁。
忍冬道:“又得洗澡呢。”
“……”失策,确实应该先练的,可怎么办呢,继续洗呗。
陆景灼回来时,楚音还在浴桶里。
他奇怪:“怎么又去?”
之前他见楚音在睡,显然是洗过换了干净的中衣的。
宫女道:“太子妃练了八段锦跟五禽戏。”
“……”
这也太勤奋了。
不过楚音为何如此,陆景灼猜得出。
她一直想要添个孩子,那前提就是将身体养好,将来不管对怀胎还是生产都是有益的。
他也赞成。
只是,才从燕山回来就练,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正想着,楚音从侧间走了出来。
脸颊稍许有些湿润,眉眼干净明丽,像雨后荷花有种可人的清媚。
陆景灼目光停留了片刻问:“你不歇息一日就练功法?”
“在文殊寺没练,已经耽搁许久,我不能再偷懒。”
“……”
在这方面她真是个急性子。
他始终都不知她为何如此。
楚音也有事情问他:“刚才父皇同你说什么了?说得挺久呢。”
“没什么,父皇只是想了解一桩贪墨案,还有关于漕运,船务的事。”
与她猜测的一样,楚音放心了。
重生后,除了她的寿命之外,第二重要的就是陆景灼的太子之位,将来的帝位,这个一旦丢了,那他们一家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殿下等会做什么?”她朝镜台走去。
刚才练了功法,头发全散了,又得重新梳。
“时候不早,就不去书房了。”陆景灼在书案前坐下,随意拿起一本书。
楚音瞄他一眼没说话。
连翘给她梳头。
殿内一时静悄悄的,只有翻书的声音。
等楚音梳好头发,补好妆,又吩咐厨房准备晚膳。
几乎都是他喜爱的菜肴,真算是体贴,可她的言行举止却很异常,竟然没有来跟他撒娇,没有向他诉说思念,也没有说在文殊寺发生的事情。
只有两个孩子跟他讲这些。
但陆景灼也没发问。
因为楚音并没有做错什么。
晚膳后,他便去了书房,楚音歪在榻上看书。
忍冬见两人今日过分安静,忍不住道:“太子妃,您怎么都不同殿下多说几句话?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的?”楚音淡淡道,“你再好好想想,往前想。”
“……”
如果说是才从青州来京城的太子妃,那现在的太子妃确实没有什么两样。
忍冬小声道:“后来也挺好的,虽然有时有些……”怪不像太子妃的,跟个小姑娘似的,讲话娇滴滴,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可也很甜,不哄得太子喂她吃冰酪嘛。
见她吞吞吐吐,楚音打断道:“行了,忙你的去吧。”
忍冬便不敢再劝。
戌时,陆景灼在侧间清洗完准时回卧房。
楚音刚刚上床。
见他坐着脱鞋,她有点紧张起来。
此时是二人最为亲密的时候,她怕自己会维持不了端庄的样子,因为在这**有过太多羞耻的回忆,比如投怀送抱,比如索吻,还有索抱……
她琢磨着该说些什么来掩饰。
谁料陆景灼上来后没往里侧去,竟俯身揽住了她的腰,而后用力一收,便将她带到了身下。
冷冽的味道像网一般笼罩。
接近着她的唇便被吻住了。
分别半个月,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有所需求也是人之常情,他这么直接,楚音想想倒也不意外,就是自己这手该怎么摆呢?之前她喜欢搂着他脖子,要么是搂着他的腰。
还有她的唇舌又该怎么办?要回应他吗?
他亲得很撩人,轻重适度又缠绵,说实话,是他亲得最好的一次,她心里真有些痒痒的。
可一旦回应,会显得过于热情,那就不像她以前的性子了。
楚音故而纹丝不动,全由他出力。
陆景灼忽然停住,睁开眼睛。
那双眸子很亮,像夜色里落了星辰的湖面,泛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四目相对,此时若撑不住,那又白费功夫了。
楚音稳住呼吸,平静地道:“殿下这般看着妾身,可是妾身有何处不妥?”
陆景灼:“……”
不撒娇便罢了,亲吻的感觉也不对,突然还自称妾身……
她到底在文殊寺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