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盛雪醒来之时,华韵风已然不在。

猛地起身,看着榻上空了一处的地方,伸手抚摸,却从软枕上,捡起了几根属于他的青丝。

凑于鼻尖,她便闻到了属于他身上的草药香味,泪水便从美目溢出:“华韵风你究竟是不是我师傅……梅林之誓……师傅,原来,你没有死……你也并非是个面目全非的人对不对?我误入华府嫁给你为妾,究竟是巧合,还是你一手策划的?为何你不说清楚?”

起身,穿好衣物,她便拉开房门,问守在院外的周嬷嬷:“老爷呢?”

如今老夫人已故,所以,华韵风在华府的称呼也就改了。

“回三姨娘,老爷一大早就去了青云寺!他留下话来,让您多加保重,另外,留下两本账簿和银契给您,让您做安排。”周嬷嬷躬身答道。

“走了?”盛雪落寞了一下,随即,紧紧将手中属于他的青丝捏住,“看来,还是等他回来,才好问他!”

柳月本可以上午就回来,结果,她却等到了晚上才回府。

她一回府,便惊动了华府内所有的人。现下,正室东苑内,柳月正端坐在金枝搬出来放在厅外门口处的圈椅上,细细品着茶,无视跪满院子的众华府主仆们。

盛雪当然也在其列。她和宋茜并肩跪在最前方,此时因为跪得久,膝盖已经隐隐泛痛。可饶是如此,她也丝毫没发出任何声音。而她身旁的宋茜却忍不住了,抬起头,恨恨地瞪向前方坐在圈椅上消瘦一圈的柳月道:“姓柳的,你刚当上主母,就要折磨人吗?真真恶毒得紧!啊,好烫!”

话还没说完,就见柳月突然目光一寒,将手中的茶杯杯盖一掀,猛地将茶水泼到了跪在自己一步之遥的宋茜身上:“哼,主母没开口,你这个贱妾倒是会越轨抢先发话了!”

盛雪本在宋茜一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她要遭殃,果不其然。这宋茜真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宋茜一边伸手抹着脸上的茶叶、茶水,一边怒道:“你……柳月,你敢泼我……看我不撕了你!”

说话间,宋茜顾不得膝盖疼痛,爬起来就冲上前欲拽住柳月的头发。哪知刚伸出手,就被金枝捉住,随后,金枝还利索地从头上取下一根银钗,直往她的手臂上扎去。顿时,疼得宋茜惊叫连连。

盛雪看到这儿,暗自摇了摇头。这个柳月,真是歹毒极了。如此行径,也不怕逼得华府众人反扑她。

“三姨娘,你摇什么头,觉得本夫人处置越轨的妾室不妥吗?”柳月这才从宋茜这儿出了气,就迫不及待地将火头引向了盛雪。

盛雪闻言,无辜地眨了眨眼反问柳月道:“啊?妾身摇头了吗?妾身怎么不知啊?况且,妾身觉得大夫人身为主母,就算让我们跪死在此也是应该,二姨娘对您出口反驳,就是不对。您教训得极是。妾身万不会质疑的。您继续……”

她此话一出,柳月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眸一眯,并未说话,而是看向宋茜,挑拨道:“二妹妹,你看见没,有人觉得我做得很对,那么,我就不客气了!金枝,给我死死地扎!”

柳月本盼着她替宋茜求情,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以干涉主母决断,而一起处罚她。哪知,这狡猾的女人一番话说得毫无漏处,让她不得不将肚子里的怒气再次憋了下去。

柳月的话音一落,就见金枝目露寒光地举起银钗,使劲地往宋茜的胳膊上扎去。宋茜本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她的力气哪儿能敌得过金枝,使出好几次力,也没能拽出自己被扎得血肉模糊的胳膊。这会儿她一边痛苦呻吟着,一边还不忘朝盛雪骂道:“啊……薛玉婷……你这个贱人……不替我求情就罢了,还来落井下石……啊……我和你势不两立!”

盛雪看着宋茜那狼狈的模样,心想,她还能再笨点吗?笨到居然连是谁害她都不知道吗?她当主母时,可不曾对她如此恶毒吧?

院内跪着的二房众下人见状,皆是敢怒不敢言。领头的翡翠见二姨娘被打,只无奈地低下头,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敢向柳月说。

看她这模样,盛雪便知道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奴婢了。知道柳月不出完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算她求情,也是无功而返,反而有可能遭到毒打。

宋茜养尊处优惯了,太不经打。金枝还没扎几下,她便疼得昏了过去。

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宋茜,柳月紧蹙的眉头才稍稍平了些,转而目露阴狠地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众人,一副傲然之姿道:“你们现在知道,谁才是华府正经的主子了吧?以后做起事来,你们可得有分寸些,莫学二姨娘这样的无规矩。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一会儿,本夫人就让银枝将华府家规重述一遍。让你们都明白做事,不要像现在这番散漫!”

柳月说到最后“散漫”二字时,不忘意有所指地看向盛雪。

那意思分明是说盛雪不会当主母,短短几日就将华府众仆带得散漫了。

盛雪不动声色,依旧恭敬地跪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便顺着低头之势,挡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越是看不清她的表情,柳月就越是气愤难耐,最后想到一会儿将实行的计划,她才将怒气又憋进肚子里,化作一声冷哼:“银枝,将家规读一遍。”

柳月话一出,银枝便从袖中取出一根卷轴,打开后,傲然地扫了一圈跪地众人,便开始读起来:“一国之基在于法,一家之本在于规。华府自玄武国开国建都之时,便始立于都城,家规修改删减数百回,方定制于此卷之中。定此家规,只为华府生存之本,管束后院之依据,若有触犯家规者,就按家规所记处罚。凡是卖进华府奴仆抑或嫁入华府之妻妾,均按华府家规行事。华府家规第一篇,第一则,奴仆不得明里对峙主子,暗里议论主子。不得聚众赌博,不得游手好闲,不得……”

本来就已经跪得膝盖发麻了,这会儿柳月居然还让银枝读那么长的一篇家规。饶是几个粗使婆子那番健壮之人,都已经受不了,开始暗自呻吟,还不时地用袖子擦着额头冒出来的冷汗。盛雪本就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怎能受得住此等痛苦?

此时,她终于咬着唇抬起头,看向了银枝手中那三尺长的绸缎卷轴,只觉得自己眼睛发花。见她抬起头,脸色苍白,额头渗汗。柳月嘴角微微一扬,凤眼骨碌碌一转,便开口打断了银枝的话:“银枝,一会儿你读完之后,别忘了解释一遍。这里有许多仆人可不识字,有些内容,她们并不懂。”

“是!”银枝闻言,会意地朝柳月点点头。随即,又开始读了起来。只是这次她读得越发慢了。

盛雪闻言,和所有跪地众人一样,皆不可思议加怨恨地看向高高坐在圈椅上的柳月。

她们岂能不知柳月是在借机折磨她们?而她们又敢怒不敢言。毕竟,主母上位宣读家规,并无错处。这个时候谁开口反驳她,谁就等于自投罗网等着被她罚。所有人,包括跪在盛雪后方的莲儿都暗恨柳月其心可诛。

银枝又读了一会儿,盛雪感觉自己膝盖以下,都已经没了知觉,并且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她几次想倒,可是又怕柳月借机处罚她,故,伸出手,紧紧用指甲抠进大腿处的肉中,直到疼痛刺激她清醒过来……

如此反复数十下,她终于熬到银枝读完也解释完了卷轴上的家规。

柳月坐着都觉得腰酸了,还没见盛雪的呻吟声,不禁一口怒气冲上了头顶,猛地站起身子,推开银枝,朝跪地咬唇的盛雪道:“三姨娘,众人当中,你位分最高,又曾当过几日主母。那么本夫人就考考你。华府家规第十二篇第八则是什么内容?”

柳月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盛雪的身上,一些心眼儿好的家仆们都暗自替她捏了把汗,心想这大夫人摆明是在为难三姨娘嘛!跪在地上这么久,谁有心思记得那么许多?就算要背家规,至少也要背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熟透吧?现下,都同情起三姨娘来。只盼望一会儿她背不出来,大夫人轻些罚她。

闻言,盛雪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柳月那张可恶的嘴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最后,她虚弱开口道:“大夫人……妾身跪地许久……怕是……怕是无力说出那番长的家规。”

柳月看着盛雪夕阳映照下的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美颜,只觉得刺眼异常,哪还觉得她有半点虚弱之态?

“这就无力了?想来你是在华府内好吃好喝惯了,没受过荒宅之苦!要是你在荒宅住个几天,恐怕跪起来就不会抱怨无力了!”柳月想到这几日因眼下这个女人而被赶进荒宅所受的苦,她恨不得现下就撕了她这张妖媚惑人的脸。可是,想归想,她不能冲动。若不然,大爷回府,她可就不好交代了。所以,她一定要忍,要冷静地找出她的错处,顺理成章地处罚她!

“三姨娘,莫不是你根本回答不出来?故意假借跪地无力为借口,想要敷衍大夫人的问题?”金枝早就想报那几日被关进仓库受兰儿毒打之仇了。这会儿,自然是借机打压她。

盛雪无力地扫了眼金枝,不禁目露寒光道:“且先不说家规第十二篇第八则是什么,我倒是想问问金枝,你知道华府家规第一篇第一则是什么?”

“大夫人明明问的是你,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金枝闻言,刚开口反驳她,就突然发现自己着了道,赶忙朝柳月跪下请罪,“大夫人恕罪,奴婢一时口误,犯了家规。”

“三姨娘,金枝不知道,奴婢可知道。华府家规第一篇第一则,说的是奴仆皆不能对峙主子。而且第三篇,第二则还说了,奴仆必须在主子面前自称‘奴婢或奴才’以示身份。方才金枝可是连破两道家规,按照家规,她可是要受杖责四十的处罚!”跪在盛雪身后的芳草儿不等柳月发话,语出惊人地道。话末,还眨着清澈的大眼,无邪地看向柳月。

一听到芳草儿的声音,柳月就移过目光看向她,当这声音的主人真的与记忆中那个小丫头的相貌重合时,柳月怔了半晌才道:“芳草儿?你是何时进的华府?”

“启禀大夫人,奴婢是今日刚进府,被大爷分到三姨娘院内的。”芳草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柳月显然又吃了一惊:“什么?你被分给了薛玉婷!”凭什么?你可是大爷身边的人啊!

“大夫人,奴婢确实分给了三姨娘。”芳草儿话音洪亮,一点也没有久跪之后的虚弱之感。随即,她在盛雪转头看向她时,朝盛雪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柳月见状,袖内的手紧紧捏拳,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夫人,您是主母,不会偏袒自己的婢女吧?”芳草儿又是语出惊人地道。

金枝闻言,吓得汗流浃背,随即跪走过去,抱住大夫人的腿,哭喊道:“奴婢知罪,望大夫人看在奴婢侍候您多年的分儿上,放过奴婢吧?”

柳月看着满眼是泪的金枝,半晌不发一言,心中却在计较着,如果她放了金枝,一会儿薛玉婷回答不出来自己的问题,她就不好处罚她了!若真将金枝杖责四十大棍,无疑,她会像刘嬷嬷一样,活活被打死……到底是报仇重要,还是一个贱婢的命重要?

“来人,将金枝拉下去,依照家规杖责四十以儆效尤!”别过头,不再看闻言一脸震惊的金枝,柳月朝跪在最后方的几个粗使婆子命令道。

粗使婆子闻言,如获大赦地起身,揉了揉发麻发痛的膝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将金枝给拖了下去。

“原来,三姨娘说得对,奴婢也终究会落得个和兰儿一样的下场……”金枝在被拉下去的那一刻,抬头看向柳月的侧颜,最终果断地放开了她的腿。她早该知道,大夫人根本不将她们这些为她出生入死的奴婢当作人。求她,也只会更让她厌恶……

金枝闭上眼,流出最后两行泪,便被粗使婆子架着胳膊拉下去行刑了。

等她一走,柳月眼中就浮上了雾气。她不是不心疼,只是,和报仇比起来,贱婢的命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恨只恨,薛玉婷这个贱人太狡猾,一不小心又着了她的道!

盛雪则看着被拉下去的金枝目露同情,可同情归同情她觉得金枝还是罪有应得,若不是她替柳月净干一些害人的勾当,岂会有此结果?

“薛玉婷,你现下该回答本夫人了吧?”就在盛雪暗自感叹时,柳月突然朝她怒道。

盛雪回过神,强忍膝盖处的麻木刺痛,半晌才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大夫人,十二篇第八则是……”

“是什么?”柳月见状,得逞地阴笑看向她。

看着柳月那张消瘦许多的清丽面颊上浮出的笑意,盛雪嘲讽地一笑,低下头,心想你就这番想我死吗?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我盛雪可是因过目不忘的本领而名震玄武国的!

“是……”盛雪故意卖个关子,见柳月面露不耐之时,她才不疾不徐道,“是妻妾均遵夫之令。夫为大,妻为次……”

盛雪一字不落地将家规的第十二篇第八则背下来之后,满院皆静。最后,是鸟儿传来的啼叫声让柳月回过神,她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颜色变换得煞是有趣。

“好耶!三姨娘可真是厉害!”芳草儿一回过神,就拍手鼓起掌来。她这一鼓掌,又是惊了众人。

柳月瞪了眼芳草儿,可芳草儿却朝她吐了吐舌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模样,看得盛雪是一阵唏嘘。

本以为柳月会处罚芳草儿,然而,柳月却突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挥手朝一众跪地之人道:“除了三姨娘滞留以外,其他人都各回各职吧。”

众仆得令,赶忙迫不及待地起身,二姨娘屋内的丫鬟则将宋茜抬走了。现场片刻便只剩下三姨娘和她院内的人滞留在此。

芳草儿和翠红站稳后,伸手来扶她们的主子三姨娘,却被柳月厉声打断:“住手!”

面对柳月的命令声,翠红吓得手一抖,本扶着盛雪胳膊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只有芳草儿从容不迫地将盛雪搀起来,扶她站好后,朝柳月问道:“大夫人,不知你还有何吩咐三姨娘?”

盛雪总觉得芳草儿胆子颇大,难道只因她是跟着华韵风的原因?

“芳草儿别以为你是大爷庄子里选出来的人,本夫人就惧你!”柳月看着芳草儿屡次顶撞她,火气不禁冒上了头顶,上前一步,伸出食指,指着她芳草儿的面门道,“本夫人现下可是主母,你若敢对本夫人不敬,可别怪本夫人处罚你!”

“大夫人,奴婢何时顶撞你了,只是你一直在为难三姨娘,奴婢身为她的婢女,怎么可能不替她平反?”芳草儿一脸无邪地道。

“你!”柳月气得食指发颤。

“大夫人,有话就直接说吧,为何偏偏留下妾身?”盛雪不想芳草儿因为护她而受罚。看模样,芳草儿很是直率,只可惜,少了几分沉稳。

“哼。”柳月闻言,收回食指,鼻哼一声,暂时将目光移向盛雪道,“三妹妹,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真的蠢笨至此?居然不知道主动将账本交给当家主母,还要本夫人亲自讨去吗?!”

原来如此,盛雪淡然一笑,风华绝代:“原来是这样,这账本就在妾身书房内,既然大夫人着急,那么妾身这就回房拿给你……”

“不必了,本夫人已经派四喜去了。”柳月傲然地白了她一眼后,就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水。

看她这模样,盛雪只蹙了蹙眉。

芳草儿却不满地嘟起嘴,欲开口说话。却见自己的主子三姨娘都没说什么,她也不好说,于是,暗自忍下心中的怒气。

当柳月喝完第二杯茶水时,她房内的二等丫鬟,长得像四喜丸子那般胖鼓鼓的四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跪地禀报道:“大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三姨娘屋内的娟儿死活不让奴婢取账本,现下抱着账本往后院清河跑去了。奴婢拦都拦不住……”

“什么?”柳月闻言,猛地合上杯盖,将茶杯往身旁的银枝手中一送,站起身子走到四喜身边,怒道,“那你喊人捉她没?”

“奴婢喊了,现下正追她去了,奴婢怕您等急了,就先回来禀报您……”

“哼,三妹妹,你院子里的丫鬟可是各个铮铮铁骨啊!”柳月从四喜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同样和她一样素衣加身的盛雪嘲讽道,“难道还以为她的主子当主母不成?”

盛雪抬起头,淡淡地扫了眼柳月,并未开口。只是心中却纳闷儿娟儿为何平白无故地做这件事,要知道,她可是婢女当中最胆小的一个了……

“本夫人倒要亲自去看看她能跑到哪儿去!”柳月不等盛雪开口,就自顾自地整了整衣裙,被银枝和四喜簇拥着离开了院子。

看着她们离开后,芳草儿挠挠头,朝盛雪纳闷儿道:“三姨娘,你不觉得娟儿很怪吗?她为何不让四喜拿走账本?”

“对啊。”翠红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盛雪想了想,最终决定道:“既然都疑惑,那么我们便去看看!”

话末,转身也领着翠红和芳草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