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十四年的初夏才过,京城便已完成了皇位更迭,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登上皇位的不是备受瞩目的桓王,也不是继后之子麓王,而是不被朝中权贵看好的景王。
先时的轻视在新帝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快刀斩乱麻处置了诸多冗赘的权贵之后,众人才知这位新帝从前皆是韬光养晦,图谋大业。
麓王谋反被罢黜了全部尊荣,圈禁于宗正寺内。而在先帝病重时远走高飞的桓王不仅没有被问罪,还被封以尊荣,任他逍遥快活去了,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那位荣嘉公主。至于那位风光一时的桓王岳丈却是没那么幸运,新帝继位后虽未立刻动淮南四州,却另设了官职,并派良臣统管淮南州郡,将绥南王原本捏在手里的权利分了去。
据说绥南王离京时脸色十分难看。
消息传到崇阳时,萧珏抚掌大笑,当日乐得带闻人瑜在城里点了一桌子菜庆贺。
“凉州可也在淮南四州,你不怕日后杨羡宇找你麻烦?”
“我怕什么?我不过是给如今龙椅上的那位一个建议,教他先扣了抚宁大长公主再去和绥南王扯皮罢了。点子是我想的,可这法子是那位自己琢磨的,关我什么事?”萧珏这招公报私仇效果拔群,“况且以那位的心思,怎可能放任绥南王做大,一个四方城的土皇帝还不够,等着江山被这群人瓜分不成?不过可惜……我没办法亲眼看到那混账难看的脸色!”
萧珏摇头叹息,他看似随口一句,其实心中可惜却是真。只是却不是因为没看到杨羡宇挫败的表情,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将那厮混账挫骨扬灰,以报他昔日折辱闻人瑜之仇,可他很清楚,眼下无论是他还是萧庆灿能图谋的仅限于此。
“左右既是无关之人,便不谈他了。”闻人瑜猜得出萧珏的心思,看破不说破,“崇阳美食不少,尤其是那些邻里街坊才知的小巷子里,稀奇吃食最是多。前次事务缠身不得空,如今倒是可以带你到处尝尝了。”
这里才是闻人瑜的家乡,萧珏一开始也打算把家搬到这里。
因为早有吩咐,那次出京前就已提前命苏拂打点妥当,如今不过是挪个地方,倒也是一切如常。
重回奉剑山庄,闻人瑜心中五味杂陈。前次他来,是为复仇,心无旁骛倒也没生出那些许伤怀来,可如今诸事已了,倒真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的老话了。
偌大山庄似乎无人居住,但门闩那处只落了一把普通的锁头,也并无人把守看顾。萧珏身边的侍卫早一步开了锁搬了些行礼进去,等萧珏和闻人瑜到的时候,那院子倒也算干净,并没有破败之像。
萧珏原以为是手下人收拾利索,后来才得知他们进来时便是如此。
“看样子是耿兄一家虽未住在这里,却也有派人时时打点。”
听到耿这个姓,萧珏联想起那人的面貌来,“就是你那妹夫?”
“嗯,耿青槐是耿垣兄弟的儿子过继托付给他的,同耿垣一家不甚亲近。”这番也是解释当日闻人瑜诛杀耿垣祖孙满门,却放过了这个耿家老五,原来不止是因为是他亲妹夫的缘故。
闻人瑜回身朝萧珏伸出手,道:“我带你到山庄里走走,前次这里住了些闲杂人等都抽不出机会四处看看。”
“好。”
奉剑山庄经历过一次大火焚毁,后来耿垣又重新将山庄翻修了一遍,但从前院落却没有太大变化。耿垣死后,耿青槐为偿耿家做下的孽障将聚英堂改设成了供奉之所,其中供着闻人家已故之人的牌位。
闻人瑜站在门口,一时没有提步进去,握住萧珏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些。
萧珏侧过头,见闻人瑜双眼直勾勾盯着那些牌位,虽没有掉泪却仍是不免触动情肠,双唇紧抿,身子也在轻轻颤抖。他同闻人瑜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十分明白闻人瑜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这时候,一切劝慰安抚的话语皆是无用,真正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孤寂和绝望,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谁又能明白。
正因为萧珏经历过,他才能够理解闻人瑜此刻的心思,拽起闻人瑜的手,牵着人大步走进堂内。
供奉牌位的桌案上香炉香烛倒是一应俱全,堂内四处也设有一排排烛台,只是大抵有几日没人来过了,那些蜡烛都烧尽了,只余下一点蜡根。
桌案前放着跪拜的蒲团,萧珏拉着闻人瑜双双跪在蒲团上,在闻人瑜还沉浸在伤感中时,萧珏先开了口。
“闻人庄主、颜夫人,小婿萧珏不才,今与令郎携手同归,愿结发白首,生同衾死同穴,至死不渝!”他神色凝重说完这番,立刻俯身给牌位磕上三个响头,最后一拜时却忽闻得耳边一声轻笑。
“琼之……”萧珏起身看向闻人瑜,见他眼角含泪,面上却是笑着的,不由呢喃唤了一声。
闻人瑜笑骂了他一句,“你这怎么就小婿小婿称呼上自己了?”
“不!我没有把琼之看做女子,我是说……”
闻人瑜抬手捂住萧珏的嘴,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都自称小婿了,怎么还叫得那般生分?”
萧珏又惊又喜,回过神拉下闻人瑜的手,转过去又对着牌位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这回他改称的是爹娘。再拜了三拜之后,他跪直起身看向闻人瑜。
“爹、娘,孩儿不孝。似浮萍在外漂泊三十年无法以本来名姓过活,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也不曾供奉烧香,娘亲过世时也未敢相认,所幸当年罪首皆已伏诛,孩儿也可告慰父母兄姊在天之灵。”闻人瑜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寥寥几句却丝毫不提他三十年来经历苦难,萧珏在旁听着难受却没有打断闻人瑜的话。
冷不防一只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两人五指交握举至肩侧,便听得闻人瑜又道:“爹,孩儿今生唯爱重萧珏一人,愿同其生死相伴。不愿昧心辜负旁人一生,终究要负了您的期许,无法为闻人家延续香火,望您在天之灵,原谅儿子不孝。”
萧珏知道闻人瑜心里一定还埋藏着他不知道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多问,而是紧紧握着闻人瑜的手,同他一道向桌案上的牌位叩首再拜。
二人相携出来时,闻人瑜面上不见早先喜色。
苏拂‘恰好’这时才赶来询问院落如何分配居住,萧珏有意岔开话题,便问道:“前次我们分到的山海苑是琼之从前住的院子吗?不妨我们就住那里?”
“山海苑是我二哥的住所,我的院子在山庄靠北的那个角落,从前没事就从后门溜出去到山里胡闹……”
萧珏朝苏拂使了个眼色,苏拂忙应下道:“那属下去吩咐人打点妥当。”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琼之,这院子还有诸多事宜尚需打点,眼瞅着时日还早,不如就我们俩牵两匹快马去城中逛逛?”
闻人瑜摇摇头。
“那我们……”
“我带你去山上走走。从前有些稀罕地方,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萧珏随便唤了个经过的侍卫,让他去同苏拂苏招兄弟说一声,婉拒了侍卫随同后便同闻人瑜上了山。
崇阳城附近的那座山其实称不上什么稀罕,大抵是地处江南,这时节山中林木繁盛,一路撞见不少活物,往来也有猎户上山留下的清晰痕迹,比起丹凤山那种鸟不拉屎的破山沟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到底是三十年了,这里也变了几番样子。从前这又一处不小的水洼,我常同子秋来玩耍。”
萧珏本来跟着听,忽闻得一个名儿,一下子醒了神,追过去问道:“子秋又是谁?”
“詹子秋,眼下叫詹溪生,你应是见过他的。子秋原是我爹旧友的儿子,他爹因从属影门而遭众人追杀,子秋就被托付到我家,又因我们年纪相仿,从前总是玩到一处去。”闻人瑜回忆起幼时回忆,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其实子秋那人说他乖也成,人也确实闷,每次都是我带着他胡闹一通,然后回去被我爹罚跪祠堂……”
闻人瑜说起那人,萧珏脑中回忆,才想起是那清冷寡言的太一观道人,随后又听闻人瑜说起他二人少时往事,那语气熟络让他心中醋意大发。
“你们如何要好?”
“……待会同你说。”闻人瑜顿了一下才答了一句,随即便俯下身在左近一处杂草丛生的小山坳附近摸索。
“这地方倒是偏僻……你找什么?我帮你。”
闻人瑜没拒绝,萧珏便跟着蹲下身到处摸摸捡捡。抬头打量了这附近的景象,实在说不上好。因为紧挨着山壁一侧,正逢夏日里日头又毒,这附近没有活水,连花草树木都少得很。入目皆是杂乱堆起的山石,至于闻人瑜摸索的那块,则是及膝高的杂草丛,一侧就是砂石块,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好东西的地方。
那石头被日头暴晒,摸着便烫手,萧珏本来只是随手丢些个石块,忽得脚下一歪,晃动了一下。他开始只以为是脚下石板凹凸不平所致,可踢了一脚那石块,碎屑掉落数息之后,耳边忽闻得有东西砸入水中传来的回声,而此处原是没有水源的。
萧珏抬脚看了下那块不平的大石板,似乎是为了确认,一脚重重踩在边缘晃了一下,这次那回声更是明显。
“琼之,这石板下面有东西。”
闻人瑜起身过来摸了摸那块厚重的石板,手上劲力一推,竟露出条缝来。萧珏这才看清,原来那石板是个封口盖板,复又俯身帮忙推开了石板,露出洞口的全貌来。
“这下面竟别有洞天!”
“这山洞不深,只是洞口下便是池水,轻功下去时小心着些,别沾湿了衣裳。”
那洞口并不算大,对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或许宽敞,但对成年男子尤其是他二人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来说并不算富裕。
萧珏是跟在闻人瑜后面下去的,衣服倒是没被水沾湿,只是肩膀处蹭了些洞口的沙土,原本素色的锦袍难免沾了些土色。
“这下面倒是稀罕,竟还有一处活水!只是这里面未免也太热了些……”萧珏俯身在洞口下片水池中洗了洗手,那水应是山脉之中的活水,触手倒是清凉,倒也可解一解方才在外面暴晒出来的暑气,见闻人瑜手中拿着一截早已腐烂到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绳结,在想想那洞口遮盖的石板,萧珏又来了劲儿,追问道“你和那道士从前经常来这里?”
“倒也没有经常,只是有时候同我爹拌嘴被罚,子秋若是在庄子里找不到我人,就会来这儿寻我。”闻人瑜有意无意说起旧事,撩拨起萧珏的醋劲儿,待劲头差不多了把人领进深处一方池中,方才在洞口附近感受的热气原是自这池子里来的。
“你们……!你!你做什么?!”萧珏还没来得及质问他和那道士的关系,便见闻人瑜站在那池子旁开始宽衣接待,腰带、外袍、中衣,最后鞋袜一蹬,只着一条亵裤坐在池边大石上,裤管挽起,竟自顾自泡起这热池子来。
“这处山中汤泉甚是稀罕,且这附近有一处风口通着,比方才洞口那处舒服许多,玉郎也快来试试!”
萧珏被他拽了一把凑近了些,确实感觉那池子周遭似有一道古怪的穿堂风,池水是热的,但靠近这处却十分清凉舒爽。
“这池子若是天然而成倒也算是稀罕了。”萧珏也学着将多余的衣服一脱坐在了闻人瑜身边,细细打量着这处山石岩洞,似是天然而成,内外景致截然不同,倒是个稀罕地方,而那热泉泡脚也着实让人轻快不少,不过他可没忘了正经事,复又提起那道人的事,“你还没同我老实交代!”
闻人瑜摇头轻笑道:“你这小冤家,竟记这么久。说出来你吃心又要闹我,我这把老身子骨可遭不住,索性便罢了。”
他嘴上说的是‘不说’,但实则已承认了大半,萧珏这般聪慧,自然听出了话中意思,知晓那清冷道人从前同闻人瑜关系非凡,果真醋了。伸手揽着身旁人的腰肢耍赖似的将人一起拖到了那热池中。
“就知道你这小冤家要来劲!这亵裤都弄湿了,看你待会儿怎么体面出去!”
“琼之只管歇着,等你缓出力气了,保管那亵裤是干净的!”
闻人瑜抬手撩了一把水泼在萧珏脸上,口中轻斥了一句,但身子却没有过多抵抗。
两人皆是有情,这番自是干柴烈火,没一会儿便厮混起来。
周身是温热池水,伴有丝丝凉风,又是在这幽深不为人知的岩洞之中,萧珏年轻气盛,自是格外兴致高昂,折腾了不知多少时辰。
坦诚相对,萧珏自是更清楚地感受到了闻人瑜背上伤痕之多。
他撩起一捧热池水为闻人瑜擦背,拇指抚过右肩背那处碗大的狰狞皮肉时,不由问道:“你这处是怎么伤的?”
“嗯?”闻人瑜懒懒地应了一声,“我入问刀楼时还是游老爷子坐镇,游淮川可没那个胆子在他爹眼皮子底下弄什么十三刀奴。游淮川这人喜爱收集相貌好看的男女,但人着实阴狠了些,碗口大的烙铁,刻着奴字印,不过游淮川死了之后我就把那块肉剜了,留着也是恶心人。”
“……”萧珏没说话,他自己没尝过那滋味,却见过刑讯拷打时用上烙铁的情景,光是那烧焦皮肉的味道便让他恶心得两天吃不下饭,亲身受了又该是怎样痛楚,“疼吗?”
问完便觉得自己这话愚蠢至极,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是收不回来了。
“在游淮川手下疼过太多次了,不记得算不算疼了。”
“……”萧珏替他揉着双肩,却不想再提了,他原是想知晓闻人瑜身上的一切,可面前人身上的每一道旧伤都是当年血淋淋的经历,他实在不愿意让闻人瑜再自己将旧伤扯开回忆一番,便说起了当日岳广师来援一事,“那天同你说话的那个是隋晋身边的白家老大吧?隋晋先前总说你欠他一条命,又喊打喊杀的,怎么还派人来帮你,又约你回去过年?”
“晋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只是嘴上刻薄些,人却是个好性子。”
“不是说游淮川最爱俊男美女?我瞧着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好看,隋晋那尖嘴猴腮的模样也有人下得去口?”萧珏冷哼一声,表示并不相信。他脑中隋晋始终是一副骨瘦如柴的阴森模样,说话阴阳怪气,让人琢磨不透,实在无法和闻人瑜口中形容的视作同一人。
“你这话说……晋哥从前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风趣温柔心肠又软,不然也不会被姓方的畜生坑害成那副模样!”
“你之前不是同我说,姓方的是隋晋毕生所爱,你杀了他,所以隋晋要你抵命,这会儿怎么姓方的又是畜生了?”
“方一朝和隋晋都是游老爷子指给自己儿子的侍卫,同我们后来这些被收进问刀楼的情分本就不同。这人长得算是周正,从前也伺候游淮川,后来年岁大了便对女人有了心思,不过这人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可怜晋哥当他是心上人,他拿晋哥当女人用,难道不是畜生吗?”
萧珏对这样没担当的男人最是鄙夷,“那倒是个畜生!后来呢?隋晋变成那副干尸模样也是因为方一朝?”
“轻些,我这处从前受过暗伤,经不住你这力气。”萧珏手劲儿不小,按到从前伤处时,闻人瑜出言唤他轻一些,而后才赖在人怀里继续说道,“他自己色胆包天,背着游淮川同其他人碰了问刀楼别处的丫鬟,教游淮川查出来生怕自己被废了,便全数推到了晋哥身上,害得晋哥被游淮川喂下毒物耗成那副模样。”
“游淮川这主子当得也是废物!这点子小事都查不出来,胡乱责罚人,活该被你们反杀了。”
闻人瑜却摇了摇头,“不,游淮川自然知道谁背着他的命令碰了女人,不过那时晋哥和我没少为了护着下面的弟弟妹妹顶撞他,牺牲一个隋晋,换方一朝的把柄,日后见了自己就肝胆俱裂,对游淮川来说更有趣罢了,那人从不把我们几个当人,可不是人人都像你,待臣下如手足……”
萧珏对此嗤之以鼻。
“如此高高在上,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怎可能换得人忠心。最后多半是遍地都是仇人,出了事便是墙倒众人推,都是活该。那隋晋不该怪你,反该谢你才是!”萧珏联想到当日隋晋假意毒杀闻人瑜时,杨羡宇说的话,如今倒是同闻人瑜说的连成了线,来龙去脉他已明白了大半。
“唉……”闻人瑜叹了口气道,“情分二字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你我若遇上同样的事,不是也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萧珏扭头无话反驳,只搂着闻人瑜的腰凑近嘟囔道:“我不是姓方的,不会做那种畜生行径。”
“是是是,你不同。你手箍得忒紧了些,松开点。”闻人瑜拍了拍环在腰间的手臂,萧珏倒是松开了些,但双手却仍然环在他腰上。
“若我当日反叛之时,不是喂你吃软筋散和散功的药,而是鹤顶红之类的,你会不会……”
“呵。你如果真是那种养不熟的狼崽子,我早掐死你了,还容你欺师灭祖到今日?”
这话听着没半分怒意,萧珏愣是听出几分娇嗔的意味,登时又来了劲头,闻人瑜歇了没半柱香的功夫又被自己养大的小狼崽子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两三番。
两人这番胡闹,哪还管日月星辰几何,只是苦了苏拂等人在山中苦兮兮搜寻了好几个时辰才寻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