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王叔亲迎,侄儿来晚了。”
“不晚不晚!”景王带人迎上来,却在看到随后下车的闻人瑜时愣了一下,他并非是不识得闻人瑜的,早在那日宫宴之上便见过的人。
可景王那一瞬的错愕震惊却做不得假,萧珏故作不知唤了一句:“景王叔?可是身子哪里不妥?”
“哦,不妨事。”
景王很快恢复一贯淡然的神色,略略让开身位邀萧珏先进去。
萧珏并没有提步,而是伸手在景王肩背上派了一下,手上稍稍用力将人向前推了下,一边客气说道:“侄儿怎好走在景王叔前头,今日您是主,侄儿是客,自当客随主便。”
景王身侧的侍从在萧珏伸手时身形动了一下,却被闻人瑜侧步卡了一下。
仅仅这一瞬之机,就足够萧珏试探景王深浅了。先前他还道景王身体羸弱,但方才那一下的触感他却能确信萧庆灿至少没有外间传言说得那般病弱。
景王面色不改,反手扣在萧珏上臂轻拍了两下,客气回了一句道:“你我亲叔侄之间,哪里有那么多虚礼。再者当年大皇兄对我们兄弟几人都照顾有加,我这做叔叔的,怎么都得照顾下亲侄儿。”
言语之间又将永穆太子提了一遭,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周遭人都听得到。
待想说的都说完了,才客气一通真正将萧珏迎进去,但随行进去的只有闻人瑜一人,余下侍卫则有条不紊四散开来,至于先前那名被闻人瑜卡住身位的侍从也在一行人进府后,迅速绕过闻人瑜回到了景王身边搀扶着。
说是宴饮,却无宾客无歌舞戏班助兴,只在景王自己的院子里摆了还算风雅的一席。
“我想着既是家宴,便没有请旁的宾客,咱们叔侄也好说些家长里短的事。这菜色虽比不上侄儿府里的,却也是我府上顶好的厨子烧出来的菜,还望侄儿别嫌弃我府上寒酸。”景王将人领进了院子,萧珏不是头回进景王府,先前三月春闱时他便上门拜访过,只是如今换了种眼光再看,却总觉得景王这宅子属实是过分寒酸了些。
且不仅仅是景王自己,连今日因家宴这个由头被叫来的景王妃也是一身素色的衫裙,身上也没有太多钗环首饰。
“景王叔这日子过得着实辛苦。”
“府上一大家子都要过活,我那些俸禄也就勉强够温饱,本也不奢求什么。若是日后贤侄能……”景王冲萧珏一笑,他话说一半,至于后面未说的那些则以一笑替代,“说了这么久,贤侄快快入席!原先给你夫妇二人下帖子,侄媳妇可是身子不妥?”
萧珏未动,反而回过身朝闻人瑜伸手。
“琼之。”
当闻人瑜走上前,二人双手交握,景王夫妇脸色变了几重,萧珏神色淡然,甚至冲景王一笑道:“景王叔可明白侄儿的诚意?吃顿家宴本没什么,不过侄儿心思直,不喜欢同心思弯弯绕的人说话,接下来如何……全凭景王叔决定。”
“……”
自萧珏入京,这位景王叔一直默默无闻。无论是初时废太子和麓王气焰正盛,还是如今萧珏崛起,萧庆灿但凡出现在人前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平淡模样。今日倒是见着他来回变了几次脸色,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下决定,萧珏等得有些烦了,转身便走。
“贤侄且慢!”
萧珏侧身正色道:“小侄以为这筹码送到景王叔手里,已经足够表明我的诚意了。不想景王叔这般谨慎……如今害我父王的罪魁祸首已然伏诛,旁的同我皆没有意义了。”
景王妃这时自桌席旁绕过来走到景王身侧,一手挽住丈夫的胳膊,对仅见过寥寥几面的侄儿说道:“王爷自然明白子珺的心意,只是这情情爱爱经历得少,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既是一家人做宴,子珺同这位…先生快些入座,咱们慢慢说。”
“还是婶婶懂侄儿的心思,景王叔呢?”
萧珏已有摊牌之意,又将这把柄送到了面前。被妻子暗中掐了下手臂,景王回过神应道:“自然,咱们一家人,坐下说才是。”
即便面对的不是桓王妃,景王妃也如常同萧珏和闻人瑜交谈,她适应之快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不过细想想,能陪着景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女子又岂是那种嫌贫爱富的愚笨之人。
“景王叔近来这把火烧得倒是旺,侄儿替您承受了麓王的怒火,接下来要如何,叔叔可否给侄儿交个底?”萧珏厌倦了这些尔虞我诈的心思,他只想尽快了结,远离这地方,索性同景王说开,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至于绥南王那边,景王叔也可放心,他只想自己在淮南四州大权独揽,过他的逍遥日子,只要不是萧庆祯和我做皇帝,他都可。”
“贤侄这岳丈……倒是稀奇。”景王也算知晓一些绥南王为人,却不想这人如此离经叛道,可这皇后同国丈如此惹人眼馋的高位,是个人都会贪心,“不说绥南王,你那新娶的王妃对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也全然没有心思?”
提起那父女俩,萧珏可是气不打一处来,闻言冷哼一声,讥讽道:“杨羡宇溺宠长大的独女,任性跋扈,更何况一个新婚夜把刺客带进洞房的女人,她配当一国之母?我以为景王叔在中间牵线搭桥,该是清楚那对父女的为人了。”
“呵。”被点破秘密的景王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时已俨然换了副神情,“这事是我这当叔叔的做得不妥,在此自罚一杯,望贤侄海涵。”
萧珏懒得费那么多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不说这些晦气的了。方才景王叔在府外那般作为,此刻应是已传到麓王的耳朵里,只怕眼下那头正暴跳如雷,侄儿替您趟了这淌浑水,总该知道往后您的打算。”
“眼下父皇身子日渐不妥,今日之后,麓王府恐怕更会视你为心头大患。我瞧子珺身边江湖能人异士不少,想来寻常兵士必然奈何你不得。”
萧珏手指轻拂过杯盏,抬眼看景王道:“有什么需要侄儿代劳的,景王叔不妨直说。”
“如今初春,上林苑正是散心的好去处。子珺身边有闻人先生在,想必六皇弟不敢在京中直接动手,可若是出了京师就不一定了。”说着,景王亲自提了酒壶给萧珏斟满一杯酒,“这一杯算是劳烦子珺做这鱼饵,将六皇弟手下听令的私兵及禁军都掉出去一些,余下京中之事皇叔自会替你料理干净。”
萧珏未接那杯酒,也并未应景王。
“诛杀禁军,这罪名可不小。”
“这个子珺放心,届时无论是谁对你不利,都是攀附逆王的附逆之徒,死不足惜。”一向谦逊病弱的人突然换了副阴沉面孔说话,言语之间也全然没有将旁人性命放在眼中,萧珏倒是越发厌恶这人人算计的权谋之地了。
见萧珏脸色阴郁,景王又道:“此事一了,子珺依旧是我朝尊贵无比的亲王。实话说,我这身子骨也不是个长久的,如若当年不是为了皇兄争一口气,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韬光养晦,日子艰难。子珺身边有闻人先生这般江湖高人,皇叔我不会自寻死路去诓骗你。若子珺还有何不平之处,若我能做到的,定会为你做到。”
萧珏这才拿过景王斟的那杯酒饮下,算是应下了。
“侄儿并不贪恋权势富贵,往后也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只是有一事确实好奇,还望景王叔解惑。”
得了承诺,景王面上自然露出两分喜色,闻言便道:“子珺但说无妨。”
“您方才在府外见到琼之时神色似有异样,但依我看,总归不会是因为琼之,那……”余下的话,萧珏没说下去,只盯着景王的眼睛瞧。
“唉……”男人叹了口气,朝闻人瑜伸手,“先生可否将胸前这块玉借我细观一番。”
“自然。”
闻人瑜摘下那玉递过去,景王接过时竟是双手捧着拿过来,那玉因为萧珏找人重新雕琢了一番是而样子同从前有些不同。可景王却看得异常细致,将那玉翻转了数次确认,而后竟从先前伺候在侧的侍从手中要了一把匕首,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外表的金饰撬开来,挖出了其中玉石。
再三确认之后,景王忽然一把抓住萧珏的胳膊,神色焦急追问道:“子珺从何处得来的这玉?卖玉的又是何人?可否详细说予我听。”
萧珏将当日从一个孩童手中买走那块玉的前后都说予景王听,再听到那对母子皆由萧珏手下送去丹州安顿之后,面上神色从惊喜再到安心,竟连变了几番。
“看来那对母子同景王叔有旧?只是这玉品相看着实在寻常,若不是我当日一时兴起,只怕要落到哪处腌臜地方去了。”
景王叹了口气,并没有立刻答复,而是举起那块玉石向地上一摔。
在场众人,包括萧珏和闻人瑜在内,皆是一惊。
景王弯身扫开其余碎屑,自那劣玉碎壳之内捡出一块稀罕的墨玉,放在桌上。那墨玉品质绝佳,一眼瞧便是皇亲贵胄才配享有的物件,原先那翠玉中的古怪黑纹,竟是这其中所藏墨玉露出的些许边角,只是不知这稀罕东西是如何做的。
景王又将那墨玉翻转了一面,上刻有一‘岚’字。
“依子珺所言,那孩子该是有十岁的模样。想必是母子俩日子过得艰辛,那孩子看着年纪小些了。”景王将玉拿起,交到了妻子手中,后才解释道,“楚王兄曾有一心爱之人,当年事发突然,他只来得及派人将那身怀有孕的爱妾护送出京,后来落得那般田地,只怕也是遭了废太子的算计。今日能知晓她母子二人还活着的消息,楚王兄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萧珏当日是赌气,存了心思要折辱闻人瑜一二,这才突发心思花一百两买下了那小孩的玉,原就是随口让苏拂照看一番,竟没想到有这般奇遇,竟误打误撞救了楚王的遗腹子。
“我谋算皇位,也不全然为自己。亦有为楚王兄雪恨的缘由在,现下那小侄儿既在子珺手中,我便是投鼠忌器。你我合作,彼此也都能安心。只是望事了后,子珺能将那孩儿送回宫中抚养长大,他是楚王兄的孩儿,来日我希望他能继承其父遗志。”
“景王叔放心,既是堂兄弟,我自然不会苛待这个同宗堂弟。”
景王最后斟了一杯酒,景王妃在旁原是让他不要再多喝的,可他却坚持要与萧珏再饮一杯。
“十日后,正是良辰吉日,子珺这两日可收拾些物件同闻人先生去上林苑散散心。”
萧珏举杯回道:“那便祝景王叔心想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