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银锭落地,在地面上弹了两下滚到了那乞丐脸侧。

“谢谢官人。”他人虽还闭着眼,却从褴褛衣衫中伸出一只手,快速拿了那块银锭塞进怀里,非常不走心地恭维了一句,声音又粗又哑,听着颇有些刺耳,“我掐指一算,城西这几日必有血光之灾,官人还是小命要紧。”

四方门别院就在城西,虽说这只是一句胡言乱语,但廖云书仍是觉得膈应。他本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但这乞丐是非好赖不分,方才帮他解了围还要胡说八道,不免气愤。

“什么血光之灾?”朱怀璧站在桥边,额前散落碎发被风吹乱了些,他伸手拢了拢,目光并未低头看向脚边大放厥词的乞丐,而是顺着那河流的最远端望去,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嗯……天机不可泄露?不对!是银子说不可泄露。”那醉醺醺的乞丐回了一句,末了还嘿嘿笑了两声。

廖云书实在没忍住,也顾不得失不失礼,拽了朱怀璧就走,他是一刻胡话也听不下去了。原本颇高的兴致,被那古怪乞丐一搅和,半点心思都没了。

宁丹戚并未与他们一道,出了西城门便要分道扬镳,只是见廖云书还有些别扭,难免多嘱咐了两句。

“聂师叔前些时候传信他们快到了,我该动身了。帛文,别嫌为兄啰嗦,今日是你邀朱前辈,哪有把客人晾在一边的道理。早些时候我已命人传信给你家别院的管事前来接应,算算日子,你们路上应遇得到。”

季玉朗瞥了廖云书一眼,在旁冷哼一声道:“不过是疯子说的怪力乱神之语,竟值得你这般计较。”

“我!”张了张口却没驳回去,其实廖云书并不是计较那些疯话,他好不容易邀了敬佩的前辈,却半路被这么个人胡乱搅和了一通,焉有心宽之理。

“季兄说的是,左右也就是句胡言乱语,帛文别放在心上。”因着两家长辈常常往来的缘故,两人之间交情不错,年纪又相仿,宁丹戚是家中独子,便把廖云书当做手足兄弟看待,自是千叮咛万嘱咐过了才离开。

“三少爷!”

出了城门再继续往西走上七八里便有一处歇脚的驿馆,廖云书并朱怀璧师徒走不远便在驿馆附近碰上了来接应他们的人。那管事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面相朴实,带了三五个别院护卫一路策马狂奔而来,见到廖云书,赶忙下马跑过去细细打量自家少爷。

“小袁叔,我真没事,就是出来了两日罢了。”他前几日就带着妹妹住进了别院,虽说是存了私心甩开了随行的护卫只身去了崇阳城,但左右不过两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真没事的。”

“若是三少爷出了什么事,门主到了知道非急坏了不可,您可不能……”被他称为小袁叔的男人确认再三才长舒一口气,安下心来,忍不住念叨自家少爷。

廖云书平日最拿家中两位袁叔叔没办法,不料离了家,别院这还有个小袁叔叔等着,他分明记得早几年时小袁叔没有这么个絮叨的毛病,一时有些招架不住,赶忙一侧身,引出同行的师徒二人,打断袁步明的啰嗦,向他郑重介绍道:“不提这个了!小袁叔,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丹州来的朱前辈,一旁的这位是朱前辈的弟子季玉朗、季兄。我甚是仰慕朱前辈,这些日子交往也获益颇多,特邀朱前辈他们来别院小住。”他至今不知朱怀璧的真名,总不能和人介绍时也说是朱三前辈吧!

“贵客来访,我四方门自是恭迎。三少爷的贵客,便是我四方门的贵客。”袁步明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但眼神却并不那么和善,和没有江湖阅历的廖云书不同,他并不那么信任面前的师徒二人,听到廖云书提到他们来自丹州,更是神色一凝,但面子上却还是过得去的。

一行人便准备上马离开,便在此刻,自驿馆内传来的动静却敏感地被几人捕捉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季玉朗隐隐之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勒马停住,一声口哨响起,不多时十数骑便自后方疾驰而来,为首之人正是苏拂。

季玉朗未说话,伸手一指那驿馆,苏拂身后两人立刻下马进了那驿馆查看,只稍片刻,一人便疾驰而出,扑在季玉朗马下禀报。

“小姐被人围困,护卫不敌,还请主子快快过去!”

“喝!”方才隐隐听到的人声果然是妹妹的,季玉朗调转方向,一勒缰绳朝驿馆那边冲去。

“朱前辈,季兄这是?”

“方才那护卫所说乃是我膝下义女,也是玉郎的亲妹子,前些日子单独离家让我们很是担忧。劳廖少侠在此稍后,我和玉郎去去便回。”朱怀璧简单解释了一句,也策马赶过去。

廖云书带着人跟过去,和朱怀璧前后脚进了那驿馆。

堂内,季玉朗将两个小姑娘护在身后,随行护卫皆是手按在刀柄之上和对面几人对峙。双方皆是剑拔弩张,一个处理不好便是一场在所难免的恶战。

袁步明跟着廖云书进来,定睛一看,另一方倒也算是‘熟人’。他凑上前在廖云书斜后方小声提醒道:“三少爷,那边两个是通鼎山庄的大少爷劳文越和睢阳宁家二房的嫡长子宁丹鸿。宁家那位和丹戚少爷是堂兄弟。”

“呵。那事情倒是简单了。”廖云书没见过宁家的其他人,但他听戚哥提起过自己的几位堂兄弟。宁丹戚的父亲是庶出,素来是稳重谨慎的好性子,但与温和谦卑的宁家大爷不同,宁老爷子嫡出的两子一女惯是跋扈性子,而他们所出子女也多是随了爹娘,尤其是宁丹鸿,在睢阳一带几乎是恶名昭著,提起那欺辱良家少女的破烂事更是不胜枚举。

廖云书猜今日八成又是宁丹鸿带着他的狐朋狗友想占姑娘家的便宜,却好死不死看中了季玉朗的亲妹子,也是活该。

“哥哥!”季玉声委屈得想哭,她本是因对季玉朗那日糊弄她的话有些怀疑,才会偷偷带着卫青鳞溜出去,今日本想进城给义父和兄长一个惊喜,却没想到歇脚的功夫正撞上两个纨绔欺辱清白少女。她哪有不管的道理,只是她低估了那些随行的护卫高手,卫青鳞双拳难敌四手,拼死才没让两个姑娘家受伤害。

只是最终不敌,受了重伤倒地不起,季玉声毫无内力,她那一两下鞭法欺负普通人还成,若是对付内家高手却是半点作用也没有,正是危机之时,季玉朗赶到。

季玉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扑到哥哥怀里,纵使她素来胆大,经历了这么大阵仗仍是不免有些后怕,“青鳞他……”

“让你瞒着偷跑出来!”季玉朗抱着妹妹,方训斥了一句,见到妹妹害怕委屈的模样便没再多说什么了。他轻拍乐拍季玉声的背,抬头怒视意图对他妹妹不利的纨绔。

“呦!这是有靠山便觉得没事了?识相的……”宁丹鸿嚣张地挥了挥手,自有人替他出手教训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白脸。

“找死!”季玉朗长刀出鞘,廖云书在一旁细细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季玉朗出手,对他手中兵器颇为好奇。

那把‘刀’不似寻常武人所用的环首刀和金环大刀,刀身细似禾苗,不细看甚至与寻常的剑一般。但刀剑终是不同,剑多为挑刺,刀则以劈砍居多,单看季玉朗所用招式便知他是惯用刀的,廖云书双眼牢牢盯着季玉朗,如他所料,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以一敌二也不见半分劣势,季玉朗步法稳健,那细长的怪刀虽不注重力道,却胜在灵巧,用时更有丝长枪的霸道。季玉朗游刃有余,那两个年长护卫与他缠斗不仅半点好处没占到,身上却不知不觉多了许多细密伤口。

“妙!真是妙啊!季兄这一招,诶!”廖云书在一旁连连称赞,丝毫不顾被宁丹鸿二人听到,他话音未落,只见其中一人奋力将身旁的伙伴扑到,才让他免于被划破喉咙的厄运,只是救同伴那人堪堪躲过,若是再慢一些,便不是满头长发被砍断,而是他的头了。反观季玉朗,居高临下看着两个手下败将,甚至气息都没有乱。

“今日碍事的人真是多!”宁丹鸿身边那个阴恻恻的青年开口,他说的自然是刚刚情不自禁为季玉朗叫好的廖云书。

眼见他们有对廖云书动手的意思,袁步明上前一步,将自家少主半挡在身后,将手中四四方方的异色令牌举起。

“谁敢无礼,便是与我四方城作对!”袁步明说的不是四方门,而是四方城,其中意义不言而喻。

“四方城的小少爷?看来今日这浑水你不仅要趟,还要在我手中保下这几人?”总归宁丹鸿也不是真傻,知道廖云书不是能轻易打杀的小人物,但今日被驳了的面子,他是断不能忍过去的。宁家三房的关系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交恶的,不过是因为宁家大爷攀上了四方城这课大树才得以保全他们一家三口。宁丹鸿虽忌讳四方城的势力,却不会卖廖云书面子。

”若是我说人我保了,宁少爷又待如何?”廖云书为人纯善,但却并非没有脾气,更何况对方又是他最厌恶之人,此刻沉下脸,连语气都冷下来了。

不如何,那我们就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

宁丹鸿并不惧廖云书,他是睢阳宁家的嫡子嫡孙,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尊贵少爷。只要在睢阳这个地界,是人就要卖他的面子,除非是那种可以让他祖父低头的,余下便没有敢下他宁丹鸿面子的人,即便是什么四方城的少爷也不行。

廖云书双手摸上背上的刀,那边也是亮了兵器,在小小的驿馆内形成一种诡异的三方对峙之态。

就当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准备随时动手之时,只有朱怀璧仿佛局外人般平淡,把地上几近昏迷的卫青鳞单手拎起来。

“苏拂,把你身上的伤药给我。”

此话一出,在场剑拔弩张的三方瞬间僵住,齐齐看向朱怀璧。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旁人的眼神,朝举着刀的苏拂伸手又重复了一遍,重复完还朝季玉声招招手道:“玉声,他们打他们的,你过来义父这儿,别伤着你们两个女儿家。”

“义父!诶呦!”季玉声看了哥哥一眼便牵起身边被吓破了胆的姑娘小跑到朱怀璧面前,迎面脑门就被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委屈巴巴看着义父,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竟让我们操心,该打。”温温柔柔,全然是一副哄孩子的语气。

火上浇油的效果不亚于廖云书方才那几声喝彩,宁丹鸿铁青着一张俊脸,他宁大少爷的颜面这一会儿的功夫被连踩了三四次,已是怒到极致。

“阁下这是藐视睢阳宁家?!不妨报上名姓,也好……”劳文越折扇一展,狐假虎威替宁大少爷开口呵斥。

熟料朱怀璧连正眼都没赏给他,安慰了两个姑娘家几句,看向了季玉朗,直接打断劳文越开口说了一句。

“玉郎,你妹妹被欺负了。”

这下黑脸的又加上了一个劳文越,他几乎捏碎手里那把扇子的扇骨。

“我爹是!…”余下的话戛然而止。

“聒噪。”朱怀璧手腕一翻,一颗石子似的东西直接穿透折扇击中劳文越胸口大穴,他登时一口气被憋了回去,整个人直接挺着往后仰倒,好在身后护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仰面栽倒。

“哈哈哈哈!”廖云书看了整场戏,此刻忍不住捧腹笑出声来。

他甚至还可以替两位少爷心头怒火再添了把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