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这一醉便醉到了第二日正午,连年节后的早朝都一并旷了过去。

本就是受了惊吓,又遭杨羡宇搅局,还没从闻人瑜恢复记忆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便被几杯烈酒给灌翻了。原本酒量一般,这一番折腾下来,自是没有六七个时辰不会醒。

其实正午时分他也只是隐约醒了,但为着宿醉头痛,人还窝在榻上没有起身。

朦胧困倦之中,萧珏隐约感觉有人用沾湿了的帕子在他脸颊和脖颈处轻轻侍弄,那帕子有些凉,出于习武之人的警觉,他眼睛虽未完全睁开,手却已经紧紧攥住了对方。

“王、王爷……”

耳边是陌生女子的声音,似乎是被萧珏忽然之间的举动吓着了,那人尝试着抽回手。只是试了几回都没有用,只以为是扰了主子的清梦,便告罪哭求起来。

这番折腾下来,萧珏想不清醒都难。

睁开眼见是个脸生的婢女,年纪看着也不大,不由皱眉问道:“怎么是你伺候,苏拂人呢?”

那婢女怯生生答说是苏拂同公子有事商量,琢磨着近正午萧珏可能会醒,怕到时候身边没人,这才遣了她来伺候,只是这擦汗却是婢女自作主张的。

“你看着有些脸生,从前在哪里伺候的?”

见萧珏撑着要坐起来,那婢女虽然有些怕他,但还是上前扶了一把,后才答道:“婢子原先是照顾闻人公子的,后来公子身边不需要人了,苏总管便将婢子等调到王爷的院子里,只是平日里婢子等并不伺候王爷的起居,是而王爷才会脸生。”

萧珏靠坐着,闻言又多瞧了那婢女一眼,这才算想起来。闻人瑜中毒初醒转时心智如同孩童,他曾让苏拂找了几个底子干净的婢女伺候在闻人瑜身边,只是后来人搬到了自己院子,又慢慢恢复了从前记忆,便没再让这些婢女伺候在侧。这过了些日子,自是有些忘了。

“师…公子呢?”

萧珏张口便唤师尊,话说了一半忽得想起这些婢女对从前事皆不知情,便换了先前的称呼。

“回王爷,早些时候苏总管叫婢子来服侍时,见闻人公子同苏总管在一处。此刻在何处,婢子便不清楚了。”

宿醉第二日头痛欲裂,萧珏用力按了按眉心,那婢女见状凑过来要伺候,却被一把推开了,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到了一边,只是不经意间怯怯地偷瞧了主子一眼,而后才飞快低下了头。

“不必你伺候了,去唤苏拂过来,就说本王醒了。”

“是,婢子告退。”

萧珏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稍后见到闻人瑜时该如何面对他,可看到苏拂独自一人前来时,脸上难掩失落之色,张口便问道:“师尊人呢?”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苏拂愣了一下随后禀报道:“公子早些时候出府去了,未同属下等言明去往何处,只说让王爷安心,午膳后便回。”

“……罢了,你们原也拦不住他。”萧珏原是心中不满,想责问两句,又想起昨晚岑焱刚把人伤了,便把话又吞了回去。更何况,以闻人瑜的心思和功夫,他若是真想瞒着,苏拂等人也确实奈何不得,“伤可还好?我瞧岑焱下手不轻。”

“回王爷,属下等都无大爱。那护卫并未下死手,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公子出门前也替属下等人都瞧过了,并无大碍。”

听到闻人瑜瞧过了,萧珏便没再多问,只嘱咐让苏拂这几日多歇着。

“左右王府里的事不多,让你弟弟照应几日也不碍事。”

“是,那属下伺候王爷更衣用膳。”苏拂是七近卫中最细致贴心的,说话间新衣便已取来捧在手上。他总是这样,万事都能安排得细致稳妥,知进退、不多言,有时萧珏有了烦心事甚至会同他说。

“说起来,今日我房里伺候的那丫头是你打发过来的?”

“是。王爷那会儿醉酒熟睡,公子走前说估摸着您快醒了,得叫个人在房里听候差遣。属下想着那丫头胆子虽小,但性子还算稳妥,手脚也麻利,才叫她去房里等听吩咐。”萧珏不可能无端提起婢女的事,苏拂便如实说了。

“手脚麻利倒是真,胆子小不小可不一定。”苏拂既说了是去听候差遣,那么打水来替他擦汗伺候必是那婢女擅自所为,着原不过是小事,但萧珏一想到她过去是在闻人瑜身边伺候着的,便不由联想到些旁的事来,说话的口气也有些不悦,“她们在师尊身边伺候时也这般‘伶俐’?”

此‘伶俐’非彼伶俐,苏拂跟在萧珏身边多年,稍想一下便知萧珏话中所指。便道:“公子初醒时虽心智不全,但并非稚童幼儿,并不喜婢女亲近,往日伺候也多是饮食洒扫。”

萧珏心中的坎儿这才算过去,只是仍吩咐将那几个婢女换去他处伺候。

“倒也无需刻意对待,只是师尊如今恢复记忆,便不必留她们近身伺候了。”

“是,属下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为萧珏整好衣饰,苏拂退开几步道,“公子说午膳后才会回来,属下先为您传膳来?”

萧珏倒是不急,他此刻心里还有疙瘩,哪里有什么胃口。

“苏拂,你说……师尊若想起来一切,可会恼我?”纵使昨日闻人瑜已同他说过两不相欠,但萧珏心中仍是有诸多不安。更不要说,他一醒来闻人瑜便已不在身边了。

苏拂暗自叹了口气,走上前耐心劝慰道:“主子,不说旁的,若是楼主真有心离开您,抑或是真的恼恨于您,谁又能拦得住他?”

面对已经恢复记忆的闻人瑜,苏拂依旧用的是旧日的称呼,即便问刀楼的楼主早已变成了隋晋,大抵是因为心中朱怀璧的威严仍在,他没有改口,

“……”萧珏其实明白,苏拂说的都是事实,“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欺他不知,骗他与我厮混多时,可从前我是不敢对他做这些……”

“主子,恕属下多嘴一句。楼主心思通透,从前没谁能在他面前隐瞒些什么,主子您……也不例外。依属下看,楼主若是真的恼恨您,便不会时时关切,走前还嘱咐属下传话让您安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苏拂便是说上百遍也不及萧珏自己想明白。

“您若是心中担忧,不妨等楼主回来了,您亲口去问便是。”苏拂话已说全,余下的就要萧珏自己拿主意了,“属下去传膳来。”

萧珏只觉得此时自己更像是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他害怕听到判决,内心却渴望来个痛快的结果,两相矛盾之下,这顿饭吃得异常煎熬。一桌子珍馐美味到了他这儿却是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苏拂在院子里站着,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挡下了。虽说萧珏让他去休息,他也没去。

“大哥,你去歇着吧。我留在这里伺候王爷就是,养伤要紧。”

“我没事,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苏拂只摇了摇头便拒绝了,岑焱那一掌说不上多刚猛,但对于苏拂等内力不深的普通武夫来说仍是有些吃不消,过了一宿胸口仍是闷涨,以至于今日说话都时不时会气短。

“人刚出去不到一炷香,应该没那么快。我守着便是,大哥……”苏招扶着兄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着,还待再劝两句,忽得一个黑影落在面前,着实将他骇了一跳。

周遭近卫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来,只是刀剑还未出鞘便看清了来人身份。

正是出门归来的闻人瑜,抑或是‘朱怀璧’。

“……楼主。”

苏拂方才说了许久,这会儿突然见闻人瑜从天而降,一时没改过口来,只是刚出了个声,脉门便被拿住,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闻人瑜三指压在苏拂腕上,静默片刻,忽然绕至他身侧,直接照着背上推了一掌,苏拂一口浓血吐了出来。

“大哥!”苏招忙抢上前将人扶住,又看了眼闻人瑜,“公子,这……”

“一口淤血比你的命要紧?”闻人瑜坐在了苏拂对面,言辞犀利,是苏家兄弟熟悉的那个人,训起人来竟是与从前半分不差,“你素来是个稳重的,何时也这般不知分寸?”

“……属下知错。”

“既知错便随你弟弟回去歇着,玉郎这里有我在。还有,我不是楼主,朱怀璧也早死多日了。一应称呼还同之前一样,不必改了。”

“是。”

闻人瑜挥挥手令兄弟二人退下,又屏退了院中守卫。萧珏院子里的这些守卫都是当初自问刀楼中跟出来的,虽说他们的主子早就是萧珏了,但朱怀璧昔日楼主威严仍在,且身为内外总管的苏家兄弟都听令行事,他们底下的一众护卫自是不会抗命。

等把院子里的人都打发了,闻人瑜才推开了房门。

“……师尊。”

方才院中的动静,萧珏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到那熟悉的腔调语气,便是心如擂鼓,坐在桌前,大气都不敢出。

待到闻人瑜进了屋内,萧珏虽抬眼看了,只是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怎么酒醒了胆子又小了?喝醉时不是很胆大?”

如今正是二月里,外面寒气逼人,不过闻人瑜在丹州那等苦寒之地待了近三十年,京城的冬日倒没感觉多冷。捡了个空碗给自己倒了晚热茶驱寒,一抬头,便见萧珏还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

闻人瑜无奈叹了口气,干脆替他开口。

“你不说,那我替你说。我如果在意那档子事,昨晚就不会拦岑焱,要么今早干脆一巴掌拍死你个小没良心的。”

萧珏呆愣了片刻,脸色从阴晴不定再到恍然大悟,最后转为震惊和狂喜。

不消他多说什么,但看一眼神色,闻人瑜便知萧珏心里想的是什么。

意外之喜来得太快,萧珏此刻只觉得不敢置信,他伸出手想去碰闻人瑜,却又克制地缩了回去,眨着眼,又惊又喜地望着面前的人。

“昨晚我想起了很多事,一时也说不出来是该庆幸还是怎样……不过终归不会辜负捡回来的这条命。”

“琼之…啊不…师尊,我……”

闻人瑜笑了笑,“随你,叫什么不过都是个称谓罢了。不过你既打定主意同我一起,便别叫师尊了,听着总觉得生分了些。”

“!哈啊…”萧珏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过去将人死死搂住,“琼之…琼之……”

嘴里胡乱念着,头埋在闻人瑜颈侧只管磨蹭,而只有紧紧回抱着他时,才能感受到萧珏的身子在颤抖。

萧珏才起身不久,连屋都没出。而闻人瑜刚从外面回来,难免身上沾染了寒气,是而层叠的衣裳被蛮力扯开,细密的轻吻落在颈侧时会显得格外炙热。

“人都说饱暖思欲,你这饭都没吃就开始胡闹。”

“不吃了…哈啊、有你就够了……”萧珏含糊答了一句,他此刻仍没有吃饭的心思,不过同方才心思郁结、食不下咽不同,他此刻更多的事迫不及待想将面前人拆吃入腹,便是再多的珍馐美味摆在眼前亦是无用。

但恢复了记忆的闻人瑜并不像从前一味惯着,反手扣住萧珏后颈,稍一用力就把人提溜开了,被按回凳子上时,萧珏眼神还有些呆呆的。

“嗤!”闻人瑜瞧着萧珏那幽怨的小眼神,不由别过头掩唇轻笑了一声,笑够了才用回头哄人,“好好吃饭,过会出去走走消消食。晚上回来随你处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