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青袍华服的中年男子打着扇走进来,随行不仅有眼神凌厉的护卫,还有一众官兵和身着官服的凉州府知府大人。
“尔等庶民,还不快快跪迎二位王爷!”见院中人还不知情势,那知府大人便扬声呵斥。
原本江湖人不怎么与官府有瓜葛,一边是自恃清高瞧不上官僚强权,一边是嫌江湖人以武犯禁粗鄙不堪,他们大多是井水不犯河水,但皇亲国戚却还有所不错,等不要说那院子里里外外黑压压站了一排排的兵。
原本在江湖上皆可号令众人的掌门帮主之流面面相觑,有人先跪了,后面也就跟着跪了一大片。
唯有站在萧珏身边的红衣人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哪里来的刁民?!二位王爷在此竟敢不跪?”
那知府刚要喝令左右上前,萧珏出身将身边人护住,冷声道:“退下。”
“王爷,您看?”那知府无法,转而看向身前的绥南王。
杨羡宇一抬手,示意那知府退下,径自走过去,用扇骨挑起朱怀璧的下巴,细细端详,末了感慨道:“都说岁月不饶人,小美人风采不减当年,只是不知道滋味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轻挑,其中羞辱意味更胜,萧珏抓住扇子一扔就丢到了一旁的池塘里,对着杨羡宇怒目而视。
岑焱的手按在剑柄上,脚步也往前一错。杨羡宇倒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说出的话却并不似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易近人。
“好侄儿,你再这么耍小性子,信不信本王叫人把他按进池子里把扇子捡回来?”杨羡宇口中的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朱怀璧,“宁府的人求到本王跟前的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当年听说那姓游的死了,我还倒是谁做的。小美人泼辣不减当年啊……”
“师尊?”朱怀璧的身子微微颤抖,连牙关都咬紧了,萧珏本来将人护着,察觉到他的反常连忙询问。
但朱怀璧并没有答,萧珏平生未见过师尊怕过谁,如今杨羡宇说了不过一两句话,他竟退了两步。
侧身将人挡在身后,阻止杨羡宇再盯着人看,萧珏面色不善质问道:“表叔,他是我的人。”
“嗤!无趣!”杨羡宇嗤笑一声,想把玩扇子才后知后觉想起刚刚被萧珏这小子丢到池塘里去了,“岑焱,叫人把扇子给本王捞出来洗干净。至于你小子,跟过来。”
萧珏眼神戒备,见他没打算动,岑焱得令直接上手抓人,只是他要抓的却不是萧珏,而是站在萧珏身边的朱怀璧。
赤婴刀刚才被萧珏丢出去杀宁裕龙,这会儿朱怀璧完全是赤手空拳,单凭手上功夫,他根本不是岑焱的对手。更何况大仇得报,本就没什么斗志,手上过了不过十几招就遭岑焱拿住了大穴,反手一勒就要压着头往那池塘里按。
满场诸人皆惊,詹溪生刚要起身被师兄从后面牢牢按住,不让他乱来,毕竟这已经不是江湖恩怨了,两名王爷之间斗气他们不过是布衣,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放开他!”萧珏喝了一声,但岑焱只听杨羡宇的命令,其他人一概不理,他只得服软,“表叔若是与侄儿有事说,侄儿听便是了,没必要牵扯无关之人。”
“呵。好侄儿早些这么好说话不就好了,叔叔又不会害你。”杨羡宇松了口,岑焱那边同时撤手,离开前拉了一把才没让朱怀璧脸朝下栽到水里面去。
萧珏留下两人守着,最后看了一眼朱怀璧才同杨羡宇离开了。
待这几位贵人同官兵一同退去,江湖人才松了口气,其中不乏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两句,但更多的都震惊于问刀楼曾经的少主竟是王爷,一时有些不知该不该去扶一把朱怀璧。毕竟江湖皆知朱怀璧将他的徒弟逐出门墙,现在人家变成了王爷贵人,指不定就要来报复,但又见刚才萧珏那般护着朱怀璧,甚至不惜妥协,又把握不住。
但有一人比萧珏的侍卫还快,那人就是詹溪生。
“三郎!你如何了?”
“子秋。”朱怀璧缓缓抬头,看向那清冷道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那一句子秋也将二人回忆带回了二十七年前,那时候他们并不叫詹溪生和朱怀璧,他们还是闻人瑜与詹子秋。
“你这些年……三郎,你怎么会入问刀楼?当年落水,我明明将你推上了岸。”
詹溪生说起当年的事,那时他二人因为撞破耿垣与常俞白、宁裕龙三人联手杀害闻人正,宁裕龙要将闻人二哥勒死时偶然看到了躲在房顶上吓傻的两个少年,是闻人珏拼死喊他们逃命,但两个少年怎敌人围攻,受重伤坠落湍流之中,他拼死将挚友推上了岸,自己则被激流冲走。
原以为山穷水尽,却不料被师尊捡到,侥幸救回一条命,而当时他受了重创竟将当年闻人家灭门惨案遗忘殆尽,直至前阵子江湖动**引出当年事,他受激之下才回忆起当年重重,哪想物是人非,挚友虽侥幸活下来却做了他人孪宠,挣扎求生这么多年终报得大仇。
“我对不起你,我生了场病竟将这些通通都忘了…是我对不起闻人世伯和你。”
朱怀璧撑着站起身,理了理被岑焱扯散的衣袍,看向詹子秋的眼神已没了当年少年情窦初开时的爱恋。
“不关你的事。当年我重伤醒来就已在贩奴的车上了。”
“怎会……”按朱怀璧此言,必是被路过的人牙子随意捡走了,“他们竟将你带到丹州去了,是不是耿垣他们从中作梗……”
通常这种人牙子贩人不会就地将人卖了,可即便会卖得远些也不至于到丹州去,毕竟淮南和丹州万里之遥,对人牙子来说是笔赔钱的买卖。
朱怀璧摇摇头。
“若是他们,只会就地诛杀我。我的伤…化了脓都溃烂了,那时候人也烧得迷迷糊糊的,他们怕我染了病害他们血本无归,便用半吊钱将我转卖给了北上的奴车。”
詹溪生闻言手不由攥紧了朱怀璧的胳膊,他说得轻巧,可半吊钱换作平常农家连一头耕地的牛都买不来。当年的闻人瑜再如何也是江湖世家的公子,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是意气风发的风流少年郎,却被半吊钱卖给了人受尽折辱,詹溪生说着就要冲去给耿垣的尸体上补几剑以泄此恨,但被朱怀璧反抓住手腕。
“三郎……”詹溪生回身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他现于人前一直是清冷孤高的道人模样,此刻却埋首于朱怀璧肩头忍不住痛哭起来,原本跟过来的杨素生和班远意更是不知该如何将人劝回来。
“都过去了,子秋。”朱怀璧拍了拍故友的后背,一记手刀劈在后颈将人击晕交回杨素生手中,“之后就劳杨道长照顾子秋了。”
“朱楼主客气了,贫道自会照顾好师弟。若无事,贫道等就先告辞了。”杨素生也是听了许多,因为先师素来不问世事,故而当年之事他们听得并不多,如今在旁听来仍是不由唏嘘。
“请。”
“朱……额,闻人表兄。”耿青槐只身前来,他因是耿垣过继儿来,并未参与当年之事,时而并未遭牵连,但本该亲近朱怀璧的闻人瑾却站在远处冷冷看着不肯上前。
“朱怀璧即可,闻人瑜……早就死在了当年了。”饱经风霜之后,此身已污,他早无颜自称是闻人家子弟了,“此番多亏了你,只是我身无长物,无以回赠,这本剑谱是家父昔年所创,这些年我重新抄录改进。”
“兄长,阿瑾她……”耿青槐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此刻面对朱怀璧却不知该如何说。他的妻子因嫌弃自己亲哥哥以色侍人,阴谋算计而不肯相认,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委婉说道,“过些日子好些了,我再带阿瑾拜会兄长。”
“不必了,耿兄若能让孩子们继承家父剑法,我便心满意足了。”大仇已报,他已不在意妹妹是否肯认回自己,再则他已是将死之人,恐怕也等不到那时候了。
朱怀璧来到堂内向着案上爹娘的灵位磕了几个头,临走前,他回望山庄的模样,当年大火之后耿垣曾经翻修过这里,只是昔日陈设已不复存在,这园中曾经的欢声笑语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燃烧殆尽,除了一个不愿意相认的妹妹之外,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了。
别院内,隋晋正手捧热茶细品,奇的是他对面空位竟好好摆着一壶酒和一个干净酒盅。因为隋晋身子弱格外怕冷,是而刚入了秋,这屋内就烧上了银碳,他腿上还放了一个汤婆子暖着,烘得人暖呼呼的。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隋晋头也没抬唤了一声。
朱怀璧低低应了一声,径自坐在了隋晋对面的位置,也不说话便斟了杯酒饮下。隋晋这才抬头看他,见对面那人并未似从前一样穿艳红的衣衫,反倒是一身素雅的竹青纹儒衫。
“你穿这身倒是顺眼得多,果真是报了大仇才不穿红衣了?”
朱怀璧未立刻答他,又斟了一杯仰头饮下,才道:“在游淮川身边日子难过,我怕我疼得多了就忘了大姐姐的仇。”
“老三……不对,闻人三公子,从前我还道你为何独独唤我晋哥,现下想来是怕念着你死去的二哥心里难受。”朱怀璧未反驳他,隋晋又道,“你向主子讨话本也是学令尊?”
“……晋哥想问什么?”
“没什么,闲聊两句,毕竟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隋晋伸手过来替朱怀璧满上一杯,而后将那壶酒放在了自己面前,“这毒起效虽不快,让你这种喝法,只怕我话都说不完了。”
“此次江湖动**都会随我一死而终结。九妹如何了?”朱怀璧将那杯酒饮下,看向隋晋。
“小十三那边托人来说还是不吃不喝,只抱着老十的东西不肯撒手。九妹的事与你无关了,我叫人打断了沈琦的手脚,只等着九妹好些交予他处置。”木梓的死仍是他们心中的痛,即便淡漠如隋晋提起沈琦也是满腔恨意。
“晋哥倒是便宜了他,左右现在世人皆以为沈琦已被我杀了,是杀是剐旁人也不会置喙,更不会有人为他出头……说起来,当年游淮川责怪我不肯听命杀谢良弼,曾命人拔去我双手指甲浸于热盐水之中,晋哥不妨效仿游淮川一次,他这人虽可恨,但在折磨人一道上却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你这人说话句句骇人,让人说不准你好不好相与,也难怪那个笨小子自始至终琢磨不透你的心思。”提起萧珏,朱怀璧为说话只伸手过来夺酒壶,而这一次隋晋没拦他,眼瞅着朱怀璧连饮了四五杯,那壶中酒都见了底,“这么急?我听手下传话说他如今是皇子龙孙了,你就这么不想同他一道享福去?”
最后一杯下肚,那毒已开始在腹中起效,朱怀璧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忍了数息才叹了一口气道:“他日后……自有他的锦绣前程,皇子龙孙更不可能、呃!哈啊……和我搅在一起,我欠你的,如今还你,死得也干净。”
“临死之前,总该对我说句实话。你当年……为何背弃我们的承诺斩杀方一朝,我以背叛他的代价透露消息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成事之人,你们单独在房中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让你不惜去死都要瞒我。”提起方一朝,隋晋也不由语气重了些,只是他底子虚耗多年,此时情急猛咳了几声。
朱怀璧未答,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不能。
鲜血自唇缝中溢出,到后面即使拿手去捂也无法止住,血自指缝滴落在白瓷的酒杯中,
“呃!”五脏俱焚,仿佛有人扼住喉咙的窒息之感让朱怀璧无法在端坐住,他手撑着桌案,抬头看着隋晋,弥留之际无声唤了一声晋哥,身子软倒了隋晋面前。
隋晋看着面前没了气息的朱怀璧,喃喃自语道:“我一早就知道方一朝说了什么,他该死,你却要嘴硬做什么滥好人,活该跟你爹一样被人辜负。”
“师尊!”
房门被大力撞开,白家兄弟被萧珏的侍卫按在门口阻拦不得,萧珏冲进来,声音却戛然而止。
“你来迟了,朱怀璧已经死了。”
“隋晋!”萧珏攥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当场将这病秧子打死,但他还是先冲到朱怀璧身边,将人扶起来。
入目是一大片刺目的红,将朱怀璧今日那身素雅的竹青白袍都染成了赤红,萧珏慢慢伸手去探人鼻息,只觉眼前一黑,他又不死心去探朱怀璧脉细,可即便他将朱怀璧的手腕都掐红了,仍是感受不到一丝跳动。
“别碰他!”
岑焱过来探脉,被萧珏怒吼着推开。
“王爷,气绝了。”岑焱如实禀报,听在萧珏耳中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杨羡宇折扇一开,面上倒是有些遗憾,只是他眼神挪到身形枯瘦的隋晋身上,瞧了几眼破天荒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那个被灌了药险些没命的清秀小子?这药倒是厉害,竟把一个小美人活脱脱榨成了这么一副干尸模样。”杨羡宇对美人的印象一向深刻,尤其是当年微服私访时在游淮川身边见到的许多貌美男女,“恩将仇报?那小美人倒是凄苦。岑焱,走了。”
“慢着!贵客…方才何意?”隋晋叫住兴致缺缺欲离开的杨羡宇。
“你当时被药傻了不成?这小美人不就是为了护你忤逆你们主子,才被送给本王赏玩。我原想给他个名分留在身边养着,只是瞧他眼神怪渗人的,便叫人送还给了你主子。可惜啊~我本是想今日将人带回去的,竟就教你这么毒死了,着实无趣!”
“……咳咳、咳!咳咳!”隋晋拳头攥得死紧,杨羡宇人一走他便惊天动地咳起来,只恨不得要将心肺一并咳出来一般。
“二爷!”白之遥拼力撞开侍卫,连滚带爬冲过来,取了怀中药瓶,倒出几粒塞入隋晋口中,见人已咳得要背过气去,焦急喊道,“二爷!二爷!咽下去!”
萧珏只恨不得隋晋即刻死了,但他却没让人拦白之遥救人,将没了声息的朱怀璧打横抱起,他俯视隋晋。
“咳咳、咳!老三困在这副躯壳里太久了,我不过帮他解脱罢了,你瞪我也是无用。”隋晋一手压在心口,喘息了数下才缓过些起来,“之遥,去传话,即日起将朱怀璧自问刀楼除名!他与我问刀楼,再无瓜葛!”
“二爷……”
“还不快去!”见白之遥还在犹豫,隋晋斥了一句,转而对萧珏道,“朱怀璧已不是问刀楼门人,要葬就带回你们京城葬,别葬在这!”
“隋晋,这笔账本王永生不忘!苏招,备车驾,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