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王爷,大人此刻……并不在府衙。”
凉州府同知诚惶诚恐奉上茶给这位新贵王爷,顺手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好巧不巧,他家知府大人今日不在就撞上这位王爷寻访至此。
府衙其他官员被召集而来,黑压压站了一院子,面面相觑却无人说得出知府大人去了何处。
萧珏手指每敲一下桌面,那位同知和他身后的通判就跟着心里一哆嗦。他们虽远在淮南,消息却并不闭塞,这位新贵王爷是当今圣上刚找回来的嫡孙,永穆太子的儿子,这么一尊大佛压在面前,二人自是毕恭毕敬端着敬着。
“堂堂一府之长,出行无人知晓行踪,若是此刻出了什么祸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茶盏被重重撂在桌上,堂中两人咕咚就跪了下去,口中连连请罪。
“王爷恕罪!下官等真的不清楚知府大人去了何处,这、这平时是绝不会如此……”
“不必说这些废话。”萧珏冷声打断二人告罪,“眼下本王需要调动崇阳城左近的屯兵,你二人可能办成?”
“王爷,这……调兵之事,若没有圣旨,下官真不能啊!”各府皆有屯兵,凡举兵皆是事关社稷的大事,似凉州这等素无战事的淮南州郡只会在奉旨剿贼时动用屯兵,听萧珏言下之意是要动屯兵,这一个闹不好就会被治一个谋逆的罪名,二人一听肝胆都吓破了,哪里敢应。
“还不去寻人!杵这里看着本王作甚?!”萧珏心烦意乱,斥了那两个官员一句,扭头看向跟来的苏招,“尹枭呢?还没有消息?”
自那日尹枭带来消息,萧珏就坐不住了,向皇帝禀明缘由后带着苏招并十几名侍卫飞马直奔凉州而来,但他们一来,这凉州知府却不知去了哪里。
“王爷别急,手下人去寻了。尹阁主既随您来了,便不会失了踪影。”
萧珏冷笑一声。
“他确实不会跑,但他也不急,不然我何至于今时今日才知师尊那边出事。”提起这个萧珏就一肚子火,他曾以朱怀璧赠他的许诺让尹枭帮他盯着江湖上的动静,熟料前些日子男人才悠哉前来告知江湖出了几件大事。
一则是寄居耿府的颜老夫人病故,因为耿府如今声名狼藉,耿家人又接连暴毙,竟是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办不成,二则是问刀楼虎兰刀尊木梓横尸荒郊,尹枭来告知时萧珏便知不好,但当日即便斥责于他,那人也只答一句,‘殿下只教我盯着朱兄一举一动,这二人虽身死但朱兄并无何举动,是而便暂且扣下了。’
萧珏清楚这二人都与朱怀璧关系匪浅,一个是不能相认的生身母亲,一个是同甘共苦、亲如手足的义弟,朱怀璧素来能忍,虽当时没有何举动,但心中必已是滔天怒火了。但即便是他日夜不休赶路,也尚需十来日才能到崇阳,为了赶这一路竟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
“王爷莫急,尹某这不就给您带信来了……!”尹枭前脚迈进府衙正堂,后脚一杯热茶就砸在了脚边,“诶~王爷别心急啊!凉州知府是赴宴去了,王爷现在去或许还能有所助益。”
“何人的宴?”
“绥南王…杨羡宇。这名讳,王爷该是熟悉,不过说是赴宴,不如说是被喊过去的。”尹枭缓缓说出一人,并不避讳堂下的官员,可见绥南王请知府大人‘赴宴’并不是稀罕事。至于这绥南王萧珏确实知道,但更多的是认识他身边的侍卫。当日借由朱怀璧之口,他才知晓绥南王身边的侍卫竟是当年拼死护住他兄妹的岑溪之兄。
然而萧珏对此人说不上有什么好感,毕竟季南珩曾在无意之中提及绥南王说了很多朱怀璧以色侍人的闲话。
尹枭又道:“绥南王是抚宁长公主的儿子,掌管淮南州郡多年,比起凉州府的屯兵,他若是肯出手,只他身边的岑侍卫便足够震慑江湖众人了。”
萧珏未答,只是横眉瞪了他一眼道:“知道了还不带路?!”
“府衙外备了马,王爷请。”尹枭倒不在意,微微一笑侧身让路。他做事也同样走一步看三步,但不同于朱怀璧,萧珏对此人却是亲近不起来。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绥南王设宴的地方便是在崇阳城。杨羡宇此人行事张扬,素来不会遮遮掩掩,果真就包下一整座酒楼等着萧珏。与其说是设宴请凉州知府来,不如说是刻意将此人唤来,等着萧珏上钩,毕竟以这人身份,各州郡刺史都是上赶着巴结,一个小小的知府又有何脸面让他宴请。
时而见到那凉州府知府满头大汗站候在一旁时,萧珏并不意外。
杨羡宇其人,他是头次见。瞧着并不显老,一身织金翠羽的华服绣着青色的鸾鸟,白面并未留髯倒像个风流文士,但萧珏知道此人纵横淮南绝非只是仗着抚宁长公主名号的二世祖,是而开口十分慎重,毕竟名义上,绥南王也算是他表叔。
“表叔在此设宴,缘何不叫侄儿一声。”
“原是听说城外好戏开锣,怕侄儿错过,特意摆上一宴请你一道去看。”杨羡宇俨然一副将萧珏算计进去的模样,似乎是笃定了他会为了朱怀璧赶来,更会去凉州府衙借兵一样。
萧珏侧头看了眼抱臂靠在一旁的尹枭,似是有所怀疑,转回头来道:“表叔好意,侄儿心领。只唯恐辜负表叔这份好意,便先领了人告辞。”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
杨羡宇也不多与他兜圈子,萧珏刚起身要带那知府走,便听得身后人悠悠说道:“你信不信,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一步不敢出这酒楼,更不会为你动兵?”
绥南王与永昌郡王同是郡王爵,但前者手握大权,为州郡上下官员争相巴结之人,后者却只剩下空头爵位和家财,杨羡宇能说出这般命令,足可见绥南王在淮南势大。
萧珏并未与杨羡宇置气,他反倒看向尹枭,冷声质问道:“尹阁主本事不小,连表叔都被你笼络住了。”
这话说得十分肯定,尹枭只是笑笑拘了一礼道:“尹某只是未王爷找个有力的帮手,毕竟您日后的路不是朱怀璧一介布衣能帮的。”再者绥南王对朱怀璧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执着也是尹枭意料之外的,但对于大业而言,多一个绥南王他也多一重保证。假使日后隋晋留手抑或是朱怀璧不想死,他还有绥南王这步棋可以走。
当然这等会戳萧珏肺管子的话,他并没有如实告知,然而当萧珏察觉到他与绥南王有所勾连时,男人反倒心满意足地笑了。
“也罢,侄儿这性子与庆嗣表兄年少时有些相像。”杨羡宇说的正是萧珏的生父,先永穆太子萧庆嗣,他说罢跟着起身,“本王也不要侄儿记得什么恩惠,便当时报答当年表兄撮合之情罢了。只是侄儿若是有所感念,便让本王再见一见你师父,我与他也有十五六年未见了,思念得紧。”
此刻不知江湖情势,萧珏自知耽误不得,杨羡宇扣着凉州知府,只怕他再去找旁人亦是无用。再则凉州刺史匡汶荆是萧庆祯的人,他若是求到这人头上,只怕是日后留下把柄给萧庆祯,更是用不得,而绥南王势大,即便是太子也不能轻易撼动,他借对方之势确实是眼下最有利的选择。
是而萧珏并未阻拦。
有绥南王的私兵跟着,萧珏更不需顾忌那许多,带上苏招并一众侍卫快马直奔奉剑山庄,至于绥南王和凉州府知府则坐着车驾走在后面。
数月前来时,这奉剑山庄还是一副鼎盛之势,如今再来竟已显颓败之势,而门前显然已经过一场恶战,自山庄门口一路走来,四处竟死了不少人,细看之下全都是耿府剑侍打扮。
这场跨越二十七年的恩怨孽债源起奉剑山庄,自是要在这里终了。萧珏之前曾细细读了尹枭送来的卷宗,方知闻人家当年祸事,在知晓朱怀璧便是闻人瑜之后,竟发觉朱怀璧同当年的自己一样,父母亲长被害,孤身一身流落江湖,只是自己当时得朱怀璧庇佑十年,然而当年的闻人瑜却是无处喊冤、无人可求。
从闻人瑜到朱怀璧,这其中经历了什么,只有卷宗之上三两词句一言带过。
萧珏未经历过,但思及自己若是一朝龙游浅滩,不得不向旁人卑躬屈膝,可能撑过三十年?
也不知是谁眼尖瞧到,喊了一句,“官兵来了!”
“这不是……季少侠?!他不是被逐出……”、“他为何会和官兵一道?”
原本聚在堂前的江湖人纷纷转头,十分谨慎地看向来人,有人认出了萧珏身份,正是被朱怀璧逐出门墙的季玉朗。
“师尊,我回来了。”萧珏却不理旁人闲话,径自朝正中那人走去。
“……”朱怀璧一身红衣之上染了不少血,手提赤婴刀,眼神凌厉,却并不应萧珏的话,他脚下踩着一具尸首,却是沈琦。
萧珏站在他身边,一齐看向捂着肩头面容狼狈的老者,耿青梧陪在老夫身边,父子俩今被困死在这里孤立无援,而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老者。
这些日子先是宁、常两家接连出事,影门寻仇更是牵连出耿垣当年满身血债。耿家声誉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一个疯了的宁裕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当年三家围杀闻人家,并把常俞白同前影门护法暗通款曲,并诛杀正道之士的罪责通通安在已死的闻人正身上等一干丑事通通说了出来,才教人知道了当年之事。
而当年侥幸躲过追杀的除了闻人瑜,还有当年被成道祖所救的詹溪生,如今他已忆起前尘,句句珠玑让耿垣无可辩驳。
朱怀璧的这步棋布了十二年,直到耿家彻底无翻身之地,他才现身出来。
众人原先只当朱怀璧是游淮川的刀奴,不过是侥幸弑主上位的小人,如今一切拆穿开来,才知竟藏着二十七年的血海深仇,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耿垣如今已无人可信可傍,他三子一女诸多子孙,如今只剩下一个成了半废人的耿青梧,至于过继二来的侄儿耿青槐竟不知何时与朱怀璧一道去了。
大势已去,老者神情颓然,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恍然大悟般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三郎……原来你真的没死……连影门都甘于受你驱使……”
这几月来,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朱怀璧的身份,只是后来影门的那盲眼剑客出现让他放松了警惕没再怀疑,眼下看来,连影门的人都是朱怀璧计划的一部分,老者仰天长笑。
“公明啊!有子如此,你也能含笑九泉了!”
赤婴刀光一闪,前来阻拦的耿青梧也被一刀封喉,耿垣背靠着墙委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儿子的尸首,不由老泪纵横。
“三郎,不管你信与不信……当年我一时糊涂害了你父亲之后,这三十年来我无数次懊悔,想要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向三弟恕罪。我一死容易,可我不忍我的子孙因我背负骂名,我是个懦夫,你要杀要剐,我都不会反抗,只希望能够赎清当年罪孽。”
周遭江湖人见昔日武林盟主如今似那孤寡老人般老泪纵横,言辞恳切,思及不由开口劝道:“朱楼主,耿盟…额,耿垣已有悔意,这些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令尊已故去多年,如今他也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不如废去他的内力,囚他在青灯古佛面前替令尊忏悔……”
“是啊!朱楼主,这…你人杀也杀了,仇也报了,何必赶尽杀绝,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再怎么说也算是你父亲的义兄,还照顾你母亲直到去世,也算有心赎罪……”
朱怀璧握紧了手中的刀,并未理会那些人,反倒是詹溪生手执拂尘立在一侧,听到那些话,不由怒上心来,斥道:“诸位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朱怀璧行至耿垣面前,赤婴长刀抵在老者喉间,冷声质问:“耿垣,我问你!若当年……闻人瑜病死在北上途中,抑或是死在了游淮川手中,没有今时今日的朱怀璧,你可还会有此刻的忏悔愧疚?”没人知道这二十七年,朱怀璧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更无法想象一个半大孩子该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自深渊中爬出,携复仇业火回归人世间。
耿垣哑然,自知无力回天的老者撑着墙壁缓缓起身,久久看了一眼朱怀璧,回身冲进堂内,却不是为了逃命。
砰得一声,血溅当场,老者竟一头磕死在了聚英堂中,而此刻正堂桌上摆放着闻人正的灵位,原本在堂中疯疯癫癫的宁裕龙见有人撞死在面前,疯症更重,抱头嘶声惨叫起来。
萧珏走上前自朱怀璧手里取走了赤婴刀,一如当年朱怀璧轻松从他 手里取走刀一般。他抬手一掷,那刀自宁裕龙背后穿胸而过,老疯子的惨叫戛然而止,轰然倒地。
“没事了。”萧珏与朱怀璧并排而立,与他五指相扣,而此刻,朱怀璧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喔?看来这戏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