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急火攻心又伤了筋骨,近一月不宜挪动,且尚在胸肺,平日还需用些化痰清淤的药,以免咳起来不利于养伤。”

“有劳先生。”、“父亲!殿…人醒了!”

季玉朗朦胧中醒来,只听耳边有人说话,季迁那一嗓子才算是把他喊醒。

扭过头看疾行至床榻边的人,却是季南珩。

“舅舅……朱怀璧呢?”他唇角干裂出血,张口第一句仍是问朱怀璧人。

“你身上有伤,大夫说不宜劳动,躺着什么都别管,一切有舅舅呢!”季南珩脸上似有怒意,听他询问不由叹息,却没有答他,反而扯到养伤上去。

“朱怀璧呢?我要见他……”季玉朗却扯住他垂下的衣袖,重复问了一遍。

季南珩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玉郎,你何必念着!你病倒第二日,他就将你扫地出门,连你那两个侍卫去求都不肯见一面,如此无情之人,不值得你为他这般!”

“我不信……苏拂!苏招!咳、咳咳……”季玉朗大声唤信赖的手下,但他胸口的骨头断了两根,此刻强撑着坐起来又心绪不稳,气息顿时就乱了,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却是带着血的,季南珩怕激着他,连忙将人劝回榻上,一边让儿子季迁去将苏家兄弟喊来。

“我不信…哈啊……”每深呼吸一次,胸口便是闷涨刺痛,可季玉朗总觉有口气憋在心口,纾解不出来十分难受。

不多时季迁便折返回来,只是领进来的不止苏家兄弟,拢共七人站了一屋子,为首的正是苏家兄弟俩。

苏拂是个实诚人,一贯不会做戏,见他眉头紧锁,季玉朗心头便知不妙,虽然他心中也清楚,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免更是难受。

“回主子,楼主下令将您从问刀楼除名,许属下七人继续跟着,另外还有百来人心甘情愿随您走。”季玉朗问,苏拂便如实答了,确也如季南珩所说。

季玉朗这些年在问刀楼中虽称不上经营,倒也拢了些人在麾下。朱怀璧没有明说缘由,照江湖人的规矩便是除名,一般落不得什么好名声,却有百来人愿意跟随,倒是让人难免有些安慰。

“他们七个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些日子舅舅有什么要办的可与苏拂说。”季玉朗与季南珩交待七人底细,他既说了信任,季南珩自是信的,“我还有些话要同他们七个说,舅舅一直守着我想必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好,你也别劳累了,等你伤稍微好一些我们就动身。”季南珩知他这是支开自己有话要与手下说,倒也没生分,嘱咐了两句便带着季迁离开了。

“咳咳!咳、咳……”

“主子!可有大碍?”季家父子一走,七近卫凑至季玉朗床榻边,焦急问询。他们素日分在各处,唯有苏拂才是最贴身的那个,这会儿他们被朱怀璧从问刀楼各处堂口踢了出来,竟没有一个生出怨恨之意,见季玉朗咳血,个个面露急色。

季玉朗摇摇头,喘息了几下后缓缓开口:“这里是哪里?”

“是季老爷寻的一处客舍宅院,因为主子伤着不便挪动,我们还在凉州府内。”

季玉朗点了点头,继而缓缓说道:“走到这一步,实属我意料之外。只是有些话…还是要说予你们听。”

“主子!主子刚刚醒转,还是该好好休息一番。我们守着主子不会离开。”苏拂本想劝季玉朗先休息,却见他摇了摇头,便没有坚持劝下去。

“苏拂,把你知道的说予他们听,听完若有想走的…我绝不阻拦、绝不记恨。”

“是。”苏拂领命,转身向其他几人说道,“主子现在所用名讳并非他原本名姓。殿下原姓萧,乃已故永穆太子之子,只是当年正逢祸事才被楼主收养。如今殿下已擒获当年杀害太子夫妇的贼人,只是还有背后主谋未揪出,你们可愿追随殿下?”

七近卫中只有苏拂苏招兄弟知晓季玉朗真实身份,余下五人听到他这般说,皆是震惊,随后齐齐应答,竟无一人犹豫退出。

“殿下。”苏拂回身,已是换了称呼。

“王权之争半点不比江湖厮杀容易,你们……可想好了?”

“属下等愿誓死追随殿下!”众人齐声应道,他们先前归属季玉朗手下便不是因为主仆权柄,此刻更不会因为其他原因背弃。

“好…你们既不离,我便不弃。只是这一路不知还有何凶险,殿下这等称呼还是不必用了。苏拂,你将我的话照原样说予跟出来的那些人听,同样不可苛责,不可记恨,愿意留下的,一律按你们原先的规矩办。”

“是,主子今日劳累了,便先歇着,属下会安排好人。”

季玉朗扭头看了一眼七近卫,闭目轻轻颔首,苏拂才领人下去安排。

余下那百十来人竟也无人离开,苏拂将他们重新分配至七近卫手下,本就都是熟悉的人,自不费什么功夫。

“你那些手下我看着资质不错,若是陛下给你开府,用他们也安心些。”季南珩这日替苏拂来送药,屏退了其他人与季玉朗说起私事来。

“自是用惯了的人安心。”季玉朗捧着药碗,那药酸涩极难入口,只是此刻没有人拿着蜜饯在一旁等他皱眉了塞过来,叹了口气看向季南珩,“舅舅上京的时日可会耽误?”

季南珩摇摇头,宽慰道:“这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后面赶几天马便是,养伤要紧。对了,是否派人把珑儿接过来?我担心她一个女儿家被那些江湖人……”

“舅舅。”季玉朗打断季南珩的话,他没再多说什么,季南珩自也懂。

“唉……我知你这孩子重情,只是有些事长痛不如短痛,总该割舍的。如今就剩下你们兄妹,我也是担心……”

“他待珑儿视若己出,甚至比对我和颜悦色得多,那楼中上下都宠着,不会苛待她。”这个他说的自然是朱怀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季南珩自是知道季玉朗心里的坎儿还没有过去,便也不与他提了,只在心里盘算着私下使人去接就是了。

“亏我特地跑来瞧一瞧,殿下还真是心慈。”

“谁?!”季南珩神色一凛,手按在随身佩带的剑柄之上,循声去找方才说话的那人。

“每次听殿下提朱兄,尹某都忍不住起杀念。”然而那人并不露面,只隔空传音进来。

“尹枭,下来露个面。”季南珩不知来人,季玉朗却是清楚,他唤了一声,一人自大开的窗户翻进来,“你这翻窗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呵,殿下恕罪,习惯了。”

“不知阁下是何人?”季南珩原以为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却见翻窗进来的是个相貌端正的男人,看着约莫而立之年,只是神情言语未免有些不入流。

“季将军勿忧,尹某忠于殿下。”

“嗤!”尹枭方说完这句话,便听身后季玉朗冷笑一声道,“你尹大阁主忠于我?!那倒真是稀罕事。”

季南珩一时拿捏不出这人的身份和态度,便收了剑站在一旁不说话,只听季玉朗同他说,“舅舅,这是天机阁主尹枭,他号称手掌天下事,父王的事便是他查到书信往来和当年未被灭口的人证交予我的。”

“……皇室秘辛,先生是如何查到的?”

“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总会留下痕迹……不过季将军安心,我与殿下目的一致,在当今那位太子殿下被拉下宝座之前,尹某绝不会背叛殿下。”

季南珩仍是对此人有些半信半疑,但见季玉朗朝他点点头,便叹了口气回礼道:“先生客气,本将并非真心疑你,只是事关重大仍需谨慎小心行事。”

“那些废话说完了,尹枭,你该说说你来做什么。”

尹枭转过来歪头一笑道:“尹某知道殿下离开问刀楼,特来贺喜,二则是来兑现承诺。”

季玉朗闻言眉头紧皱,反问道:“什么承诺?”

这人早些时候明知道朱怀璧与影门合作戏耍江湖人,却故意隐瞒不报,却在这里说着莫名其妙的反话,季玉朗不是第一次听他说想杀朱怀璧了,便只当没听到先前那句贺喜。印象中,除了常巡那件事是他们约定,季玉朗不记得他们还曾有过什么约定。

“殿下不知是常事,前些日子,尹某心有疑惑便去问了朱兄几个问题,他同我讨价还价一番以尹某的两个承诺为条件,解了我心中疑惑。如今那两个承诺归殿下了,若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尹某乐意效劳。”

“他果然……你同他说了什么,嘶!”

“玉郎!”

“我无事,你继续说!什么承诺?你同他说了什么?!”季玉朗听到尹枭的话时,撑着就要下地,却抵不过胸口刺痛,身子往旁边一歪,还好季南珩站在一边,抢上前扶了一把。

尹枭见他这副神情便知是余情未了,并未立刻答季玉朗,反而幽幽说了一句,“殿下,您这样可不成。成大事者,当断则断。”

“尹枭!唔…咳咳、咳!咳……”被尹枭这么一刺激,季玉朗又咳出一口淤血来。

季南珩心中焦急,却听一旁那男人轻笑了一声。

“殿下可算把这口淤血咳出来了,我可怕你闷在心里憋坏了。”原是激将法,只是尹枭行事乖张,事先未同旁人商量过,在季南珩看来着实放肆胡闹了些,尹枭却不管旁人如何想,答了方才季玉朗问的事,“殿下行事太慢,尹某先行察觉朱兄身份便去问了,他以此换我两个承诺赠予殿下使用,仅此而已……不过看殿下的样子,只怕也知道了?”

“闻人家……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季玉朗捂着胸口,一字一句问道。

“这算是用一个承诺吗?”

“算!”季南珩本想拦着,毕竟尹枭此人虽琢磨不透却可见其有些本事,他的承诺必有些用处,却没想到季玉朗想也不想答了。

“我要你……将闻人家的事一五一十誊写清楚,限三日内交予我。”

“尹某这就去办。”

尹枭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一点倒像个江湖人的做派,季南珩却在旁叹了口气。

“舅舅不必担心,此人本事不小,日后有的是用得到他的地方。何况……他要为他爹、前御史大夫尹良誉平反昭雪,荣王叔害了他爹,他不可能倒戈旁人。”

“!!!”江湖上的事季南珩不熟,但尹良誉他却是熟悉的,当年尹良誉出事疑点颇多,却没想到竟有后人留下。

“只是他身份不便外说,舅舅切莫让第三人知晓。”

“殿下放心。只是此人承诺既是有价值,何必为了一个背弃你的江湖人付出这么多,不值当。何况殿下日后还有锦绣前程……”

季玉朗很肯定地摇头,道:“不,他没有背弃我。”

“殿下……”

季南珩原以为他是还没有放下,却不料季玉朗接着说道:“睡了这几日,我才明白过来。他赶我走,是要走他的最后一步死棋,因为我太弱了,帮不了他……如果我拥有更大的权力,能做更多事,他就不会推开我了。舅舅,你说对吗?”

与其说是回答季南珩的疑问,季玉朗此时的神情更接近癫狂,他口口声声念叨的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季南珩一时有些被他这副模样骇到了,便不再多提有关朱怀璧的话。

半月后,两辆马车前后脚出了凉州城,随行护卫个个眼神凌厉,十分打眼。

“店家,茶钱放这儿了!”路旁茶摊一人见这队车马浩浩****出了城,起身留下茶了钱。

消息传回去的时候,朱怀璧正与隋晋坐着下棋,听着手下说完落下一子,吩咐道:“去鸽舍,给十二弟送个消息去,京城事多,叫他照顾着点。”

“是。”

“你这老毛病,不是把人逐出去了嘛!这阵子可有不少江湖少侠替他不平,你也不管管?”隋晋手执白子,闻言不忘打趣一句,二人说话间倒没有什么异样。

“将死之人,害怕名声变臭?何况自尊和名节这种…早就与我无关了。”

“呵!倒也是,这盘棋……也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