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听的、不该听的,季玉朗躲在附近都听得差不离了。

眼见朱怀璧银红色的衣摆露出来,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被看到,所幸因为宁裕龙说话,朱怀璧正巧回头,并没有立刻看见季玉朗。

但他却仍旧无处可躲,这里是地牢的最里侧,通向外面的窄道只有一条。要想从朱怀璧面前走过而不被他看到,简直是痴人说梦。

正当季玉朗慌乱之时,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用力一带,就把人带到了里头拐角的黑暗之处。

原来那监牢尽头并非死路,还有一条极窄的小道,只是没有架火盆,是而在昏暗处无法察觉那里还可以藏人。

“得罪了。”出手那人眼疾手快点了季玉朗背后大穴,叫他只能原地站着,除了眼珠子能转,其他一概动弹不得。

季玉朗来不及思索身后人身份,那边就已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细听下去,其中一人自是朱怀璧,而另一人竟是隋晋。

“晋哥怎么来这湿冷地方了?”

“外面下了雨,我特意带人给你送伞来的。”隋晋双手拢在袖中,面对抵在喉头的刀尖视若无睹,反倒是他身后的白之遥紧张得将手按在刀柄上,只是碍于对面是楼主才没有立刻拔刀相对。

“是嘛……”朱怀璧未收刀,此刻他不似往日平和,即便面对隋晋,眼中仍满是戒备和敌意,“晋哥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隋晋坦然自若应答:“刚到,大抵是里头鬼哭狼嚎的,让你分神了才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地牢阴冷,晋哥身子骨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朱怀璧这才收了刀,未带一人,自隋晋身边走过。

“老三,伞。”隋晋喊了一声,将白之遥带着的油纸伞丢了过去。

赤婴出鞘,红光一晃。

那油纸伞已成了两截摔在地上,朱怀璧手持赤婴刀一言不发,回望的那一眼似如地狱修罗,硬是把隋晋身边的青年骇得退了两步,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隋晋轻笑一声走过来,枯瘦的手覆在青年颤抖的手上,顺力将微微出鞘的刀推了回去。

“这个时候别在老三面前呲牙,否则你几条命都不够花。”

其实隋晋和巫桑前后脚到的,他自然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包括朱怀璧的真心话。

“你这孩子还是经历得少,平日教老三惯得不经事,这会儿身子倒是实诚。”他很清楚老三并不信他没听到,但并不说破,只是安抚了被朱怀璧真面目骇到的青年,一边扭头朝身后说了一句。

“之封,把人带出来吧。”

不稍一会儿,季玉朗和白之封一前一后自暗处拐角走出来。

隋晋背对季玉朗而立,单薄枯瘦的身形让这穿堂风一吹更是明显,但他却站得笔直。

“不谢我两句?若没有我,你师父只怕要当场清理门户了。”

“……”季玉朗脸色不佳,他比隋晋来得更早些,听得更多,此刻心中更是心乱如麻。

“呵。真该让你亲眼看看你师父方才的模样。既然听了这么久,想必你心里也该是有数的,如何?此刻还想与我谈条件吗?”

“……你何时猜到他身份的?”季玉朗不答反问,他此刻心乱如麻,或者说更迫切得想从旁人口中听到肯定的答复。

隋晋这次倒是破天荒地答了。

“他来信要我到凉州府替他看着这盘棋,硬要说肯定的话,大抵是老三自愿跟孔丹生走前,我们见过一次,虽然只说了几句。”

“棋?你说他在……”

“怎么?说了这么久,你还不知你师父要做什么?他在下一盘大棋,你、我、问刀楼,甚至整个江湖,或许……还有他自己,都是这局棋的一份子。又或许,这原本就是一局玉石俱焚的死棋。如此……说得通、说得通,呵哈哈哈哈!”

不知想到了什么,隋晋说了一半忽得大笑出声,笑得身子佝偻起来,吓得白家兄弟忙过去扶他,他却依旧笑着。

“隋晋!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死局说得通?!”回身再看向季玉朗的时候,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之意,那眼神让季玉朗很不舒服。

但他的质问并没有得到隋晋的回答,反得了一句。

“去找你师父告个别,不然可来不及了。”

季玉朗顾不得与隋晋斗嘴,直接追了出去。

屋外是瓢泼大雨,季玉朗慌忙冲出去,连伞都来不及寻一把。细密的雨急急拍在脸上,连眼都有些睁不开。

这般大的雨,连往来的侍从都齐齐躲入廊下,空旷的庭院只余下那一抹被雨浸透的红。

自季玉朗习得刀法后,朱怀璧就鲜少在人前舞刀弄剑了,纵使是年关兴起凑在一处比划也是点到为止,曾几何时见到过那般毫无保留的刀剑招式。

朱怀璧的刀法并不是蛮人鲁汉的劈砍斗狠,也不是酒席宴会上取悦宾客的花架子,他的刀,一招一式都带着凌厉刀意,却不失刚劲英气之美。

他从不曾这般酣畅淋漓舞过刀,更不曾意气用事,至少季玉朗拜入门下的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失了从容和冷静的。

“师尊。”

季玉朗踏入雨中,一步步走进,纵然被刀气划伤脸颊,沾着他鲜血的刀刃就停在距心口不到一指处,他也没有退后半分,只是低沉的呼唤被雨声掩盖了去,并没有将他的痛心和纠结传达给对方。

“你来做什么?”

朱怀璧的刀未撤,雨水打湿了长发,水滴顺着脸颊滑落,而那把刀隔开了两人,教季玉朗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在拒绝。

季玉朗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超前走,眼看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就要把他捅个对穿,闻讯赶来的季南珩和苏家兄弟更是心都要被吓出来了,朱怀璧却在此时放下了刀。

从背后将人整个搂在怀里,季玉朗将头埋在朱怀璧颈侧,出乎意料的是,怀里的人并没有挣扎。

他握着刀的手低垂在身侧,任季玉朗将他死死抱住。

“师尊,跟我走,去京城!不管你是朱怀璧还是闻人瑜,都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你的仇我会帮你一起报,等我……唔!”

胸腹猛地遭受一记肘击,季玉朗吃痛却没有松开揽在朱怀璧腰间的双臂。

“唔!唔!”

一击不成就再来一下,终归是肉体凡胎,总有扛不住的时候,这一次朱怀璧没有留情,季玉朗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无奈之下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咳、咳……”似乎是伤到了骨头,季玉朗稍一用力呼吸便会觉得胸口闷胀刺痛,他捂着胸口退了几步。

朱怀璧背对他而站,伸手扯下已松散的发带。那发髻一松,泼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原本簪着的银簪也坠落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要拒绝?季玉朗不懂。

“萧、珏、殿、下。”他不再唤他玉郎,那是即便他冷言冷语相对时,朱怀璧都不曾改口的称呼,而今却化作疏离的称呼,季玉朗再往前走一步,那把赤红的刀刃便又抵在了眼前。

“朱某并无攀龙附凤之念,此身只为报家仇才苟延残喘至今。天高云阔,殿下…自重。”

“朱怀璧!你为何就是不愿信我呢?!若不信我,为何前些日子与我……”

“左右朱某也是将死之人,一时放纵罢了,殿下何必当真?”

“你素日扯谎的本事不差,骗了我一次,这次还想用谎话搪塞我?”季玉朗一直知道朱怀璧这人嘴毒得很,却没想过一朝用在自己身上,也是痛彻心扉。可他仍执着得不愿相信。

“殿下信与不信皆不重要。”

“你……”

“三郎,怎得不打伞……”美人打着伞疾行而来,香衣罗裙,肤白胜雪。

她眼中担忧不似作假,行至朱怀璧身边时用手中的油伞替男人挡雨,甚至不顾雨水打湿了她身上的绫罗华服。

而朱怀璧没有拒绝,任女子帮他挡雨,随行的侍女忙过来帮小姐撑伞,倒是好一副光景。

唯有季玉朗一人,孤身站在雨中。

这女子他见过几面,应是那耿家的小姑娘,叫耿乐盈的。其实她是谁原与季玉朗无关,但见她与朱怀璧言语动作亲密,偏偏朱怀璧并无半点拒绝,登时怒火中烧。

只是可笑的是他一时不知该恨朱怀璧还是那女子。

耿乐盈伴在朱怀璧身边,率先开口:“季公子何苦如此。你与三郎本有师徒父子之情,且都是男子,世所不容……”

“闭嘴。”季玉朗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也不容耿乐盈说完便打断了她,“不过是逢场作戏,耿家倒了你以为你还有什么价值?”

“朱某的私情与殿下无关,乐盈是个清白女儿家,还望殿下嘴上积德。”

“呵!卖父求荣的私情吗?”季玉朗冷笑,“隋晋说你在下一盘死棋,原来是真的,连你自己都能搭进去,看来是我犯贱,还费心思想救你,竟不知你早跟女人滚到一起去了?!呵哈哈哈,我真是可笑!”

他原不想说这些的,但朱怀璧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和耿乐盈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心思。

隋晋依旧双手拢在袖中,因为阴雨天他不可避免地浑身酸痛,只能斜靠着廊柱。

见季南珩几次要冲进雨里,隋晋都让白家兄弟把人拦了,在听到季玉朗歇斯底里的喊声之后,男人笑了一声。

“这心思真是半点藏不住,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阁下为何拦我?”

听到季南珩质问,隋晋扭头朝他说道:“隋某虽不知贵人是哪家的,但想来您也是希望季玉朗能够离开他师父。我同他们师徒相处了十余年,多少更熟悉些。此事不益久拖,那小子终归得难受一次。不过是淋雨病一场,总归比留下祸患要强,阁下以为呢?”

“你们既熟悉,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想要老三死,季玉朗在他身边呆久了,他就不愿意去死了。”

季南珩眉头紧皱,面上虽未显露出什么异样神情来,但打心眼里却有些瞧不起这些江湖人。

“在下有个疑问想与先生讨教。”

“但说无妨。”

“在下曾听过一些传言,说朱楼主从前以色事人,江湖名声并不好,但玉郎先前曾说朱楼主是他最敬重之人,我便不好多说什么,不知……”

“是真。不过说起来到底是老三救活养大的,又没有见过旁人,难免对朝夕相处的师父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隋晋说话向来是说一半留一半,教人不好揣度他的立场。

但季南珩要的仅仅只是那一句话,此刻心中便已拿定了主意。

“殿下,你我云泥之别。此后分道扬镳,不必挂念了。”

“不必挂念?哈哈哈哈,好个不必挂念!”

季玉朗心火难消,偏先时惊惧交加又挨了朱怀璧几下肘击以致骨头断裂,此刻一齐涌上,喉中腥甜,张嘴便是一口鲜血涌出,委顿在地。

隋晋没再拦季南珩,还命人打伞出去照应着。

朱怀璧垂眸漠视,其实在季玉朗口吐鲜血之时他下意识动了一下,被身边的耿乐盈提醒才忍下。

看到季南珩满脸怒意,朱怀璧便知目的已成,也不说话自携着耿乐盈扬长而去。

“前辈今日险些乱了分寸。”耿乐盈走在朱怀璧身边,只是神情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娇媚。

“今日之事有劳你了,只是经此一出……难保玉郎不记恨于你。我死后顾及不得,耿姑娘所有需要,可找晋哥帮你换个身份,日后也可安生过活。”

“日是乐盈情愿,并不惧旁人。”耿乐盈是江湖儿女,生来便多了一份豪侠英气,也丝毫不吝于剖白心意,“乐盈明白前辈对我无意,只愿最后能陪伴前辈左右。”

“不必。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姑娘,不该耽误在我身上。”

“前辈,乐盈并不惧……!”

后颈猛遭一击,女子脱力软倒在朱怀璧怀中。

“把人安顿好,转告耿五,照原计划行事。”

“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