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迷的那几日,城郊那边可是闹了个人仰马翻,今日失踪一个,明日不知谁家又被咬出来,原来江湖人互咬起来也这般精彩。”
季玉朗舀了勺粥,一边说着江湖见闻,他说得平淡,实则外面早就闹翻了天。
人之间信任实在脆弱,威望信誉敌不过众口铄金,也算是又给季玉朗上了一课,不过眼下旁人的事都与他无关。
今日厨房又换了滋补的方子,虽是清粥小菜却也能做出乞巧花样来。朱怀璧这两日倒是没再说些扫兴的话,也不知是那日被季玉朗那一段剖白和吻震住了还是为了旁的,终归会喝季玉朗送过来的粥,偶尔也会搭上一两句话。
“师尊怎么看?”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季玉朗带着妹妹刚入问刀楼的那段日子,只是他从被照顾的那个变成了照顾人的那一方,。
“江湖人自是自己的一方伦理规矩,只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是人便逃不掉。管他皇亲贵胄还是乡野村夫,一旦猪油蒙了心……最后都是一样的。”
“旁人爱如何都与我们无关,师尊尝一口这个。”季玉朗递了份软糯的糕点来,“手下人在城中老店寻到的点心,听说食材难寻,一两个月也做不上一次。”
“是甜。”
朱怀璧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季玉朗直接拿过咬过的那块尝了一口,实在是过于甜腻了,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粥碗。
“这点心甜得糊嗓子,你方才吃了两口,喝口粥压一压。”
朱怀璧依着他又喝了一口粥,才开口道:“这糖糕掺了蜂蜜又撒了糖霜,东西难寻是而一两个月也做不上一次,竟被你碰上了。不过江南这边倒是惯爱些甜口的,你头次吃怕是吃不惯。”
“你一直待在北境连着也知道?有时真觉得你和尹枭知道得未免多了些,从前父王与兄长、谋臣议事,还要多方消息打听个一两日。你们倒是神通,不出门竟都晓了去。”
“其实也没什么,看你有没有心想知道。也有尹枭打探不到的,若是有心隐瞒,便无迹可查。”朱怀璧难得笑了一声,只是这笑细品之下却有几分无奈。他双手交叠,低头轻抚着掌心,“这些日子掌事,感觉如何?”
“说是掌事,他们都知晓内情,一个个陪着你做戏,又有几个真听我号令。折腾这一大轮不过多了些溜须拍马之辈。”提起这个,季玉朗有些赌气说道,“既从头到尾都是做戏,何必拔了指甲诓人!”
朱怀璧摇摇头道:“木师弟他们也不知全貌,再者说是全瞒着,被他们知晓了不管真假第一个砍得就是你。”
“是是是,我自是知道你们手足情深。还喝吗?”
“不了,这药味冲鼻子。”
“药味?”季玉朗将那粥碗捧到面前嗅了嗅,说不上多重的药草味道,却仍是顺着朱怀璧的话将粥碗撂倒一边去,“回头叫他们做碗鱼片粥来,我瞧那个你用得多些。”
“再者,不可轻视任何人,哪怕他们在你眼里只是阿谀奉承之辈,若你有一日被算计了,这些往日被冷落的人远比那些捅刀子的人更阴损。”
“说得这么真切的,难不成还有人敢对你落井下石?”季玉朗本是不爱听他这番大道理的,何况这几日常巡和耿垣的经历他也算是体会到了,但见朱怀璧说得那般真切不由多问了一句。
朱怀璧没回他,只是捡了块糖糕吃。
“说起来,影门那个瞎子倒长得和你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前阵子盟会的时候那老夫人将你错认成她儿子,我曾与他对过招,他的剑法似乎和你教我的有些相似……”
“是嘛……”本是无意提起,朱怀璧垂眸随口应了一句,落在掌心的糕点碎屑被他捻碎。
“你这人……”季玉朗叹了口气认命将碎末掸到地上,却冷不防被朱怀璧捏住了下巴抬起头,粗糙的指腹擦过脸颊,他一时未说出话来。
朱怀璧松开手,脸转到另一边悠悠道:“晋哥就在凉州府,去找他,那里会有你想要的。”
“是你。”季玉朗蹭得起身。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我叫人废了他的根基,他还想活命就会说出你想听到的。只是日后管教这种尝过血腥味的狗,记得把链子拴好。”朱怀璧也不说破,师徒二人打起哑谜来,不过彼此心照不宣,倒也不用多说什么。
若是换作前些日子,季玉朗一定会头也不回冲过去提人,但今时今日他却没有这么做。
“朱怀璧,你……到底在谋划什么?”季玉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让他又怨又爱的男人,可朱怀璧的脸上似乎只有平静和淡漠,甚至眼神都瞧不出一丝波澜,这种交代后事的口气和眼神让他感觉很不好。
“你等我回来,届时我们再好好谈谈。不管如何,我会与隋晋谈谈,关于绥南王和岑溪,我还有话要问你。”朱怀璧和他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清楚彼此情分,而杀父弑母的仇人就在眼前,这是他的执念。
朱怀璧知道季玉朗会选择去找隋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捡了一块糖糕吃了几口,那细腻的蜂蜜化在口中,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是熟悉的味道。
“看起来这糖糕尚可入口,也不枉我叫人送蜂蜜给那老翁。”一人闪身入内,似入无人之境一般轻松。
对于男人的到来,朱怀璧并不意外,倒是闯入的那人也捡了块糖糕三两口嚼碎咽了却觉腻了嗓子,话还没多说几句先将朱怀璧房中的茶水都喝了个干净才拍拍手掌,寻了个凳子坐下。
“朱楼主…哦不,现在只能称朱兄了。我见你们方才正是浓情蜜意,朱兄怎生这么扫兴!常巡已经是个废人了,甚至于江湖人而言他已是个死人了,什么时候处置审问都随你们师徒心意,何必为了他把人支开,倒不如多温存几日。”
“尹阁主愿做梁上君子,在下可没有那爱被人看的癖好。”
来人正是尹枭,他今日未刻意装扮迷惑他人,倒是‘光明正大’地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被朱怀璧点破也不羞不恼。
“好吧!不过尹某今日来也不是为了与朱兄插科打诨的,实在是有几处疑惑,特来求解。我与朱兄合作多时,这交换条件自会令朱兄满意。”
“……”朱怀璧瞧他,并未立刻应下,反客为主先道,“一句答复换尹阁主一个承诺。”
并非是换一条消息,而是要他尹枭一个承诺,天机阁主手掌天下事,他的承诺可不便宜。
“朱兄胃口还真是大!那得看这答复值不值我一个承诺。”尹枭也不是滥好心,闻言抚掌大笑。倏而敛了假笑,侧头看朱怀璧,“尹某有三问,一个承诺三条消息,朱兄若是肯,那这买卖咱们还可以做下去。”
“两个承诺。”朱怀璧眼睛不眨一下继续讨价还价,他为大业谋划了近十多年,此刻临门一脚已不需要旁人告知什么。
“细想想觉得还是有些亏,朱兄若是真心真意答我,尹某就勉强吃着一亏。”
“击掌为誓。”
见朱怀璧立起手掌,尹枭抬手与他击掌三下视为契成。
“我近来身子疲乏,尹阁主要问什么不妨直说。”
“前些日子,常家兄弟接连出事,而宁家老爷子南行路上失了踪影,他子女去寻也跟着没了踪迹,宁家的宅子莫名着了一把大火,听说宁家人一个都没逃出来,不知……”
“他们都在我手里。”江湖人想破脑袋,甚至不惜互相攀咬仍无定论的事全部出自朱怀璧之手,若是这消息透露出去势必引起反噬,可他却毫不犹豫说了。
“朱兄痛快。这其二嘛……”尹枭也不多饶舌,定定看着对方,语气笃定道,“你是闻人瑜。”
“一剑寒芒余似归,余瞎子要报的是他养父母之仇,找耿垣不假,可与宁常两家却无仇无怨。那个剑痴我有过数面之缘,他没有那么重的心思。”
尹枭将朱怀璧可能辩解的路一一堵死,朱怀璧不说,尹枭也不急不恼静等着。
“……是。”
“呵!果然。”其实来前尹枭心中便有了数,只是此刻亲口听朱怀璧承认,他不由重新打量这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男人,“看来尹某还是比朱兄多了几分运气,忽然就觉得当年流落街头与野狗夺食也没什么大不了了。”话中所指自然是朱怀璧曾为游淮川暖床之事,同为家破人亡的沦落人,说出来其实谁也没比谁好多少,但那话不过是试探朱怀璧的反应,但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心中便有了计较。
“尹阁主不必试探朱某,游淮川已死多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即便被尹枭点**份,朱怀璧仍是以现在的身份自居。
“死人才能闭紧嘴。”尹枭话锋一转,言语犀利质问道,“大仇得报之后,不知朱兄可愿去死?老实说,你活着,尹某觉得十分不安。”
“尹阁主过河拆桥的本事一直如此吗?”朱怀璧不急不缓反讽一句。
“尹某确是机缘巧合靠朱兄才暂投到那位殿下麾下,老实说这些年我们合作一直很愉快。若不是亲眼见你们师徒相处,尹某也不会这么盼着朱兄死。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位殿下此刻不过是被链子拴住的阿猫阿狗,你活一日,他就永远成不了龙虎。”尹枭面上带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倒是胆大,倒不怕我把这些说予玉郎听?”
“朱兄不也大方承认自己是闻人瑜了嘛?我们彼此彼此。何况……朱兄之前布局不就是想让那位殿下死心?尹某既已猜中了这事全貌,朱兄又何必与我打哑谜?”
“全貌?尹阁主仍在朱某的棋盘之上,便只是个局中人罢了。”
尹枭看着朱怀璧的神情,手指微抬,铁扇自袖中滑出,已是起了杀意。
“这么说,尹某越发觉得留你不得了。不过这最后一问,朱兄还未答我。”
“当年杀方一朝,我欠晋哥一条命。等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之后,我自会履行与晋哥的承诺。这么说,尹阁主是否满意?”
“我自是相信朱兄一言九鼎。”得了满意答复,尹枭手中铁扇一展,刹那卸掉了大半杀意,恢复一贯笑里藏刀的模样,“时辰不早了,尹某就先告辞了,还望朱兄记得自己的承诺。”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