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这地方真能住人?前辈,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别的?”

韩运珏看着客栈门口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匾,实在有些不想进去,他表弟傅千丰劝道:“表兄,算了吧。咱们这一路过来也没见有人家开着门,难得这家开门做生意……”

话虽如此,但那客栈既无迎客小厮,从外看进去也无食客,破旧的门板被风吹着吱嘎响,着实有些瘆得慌。

“季兄?等等在下。”大路上连鬼影都看不到一个,傅千丰将缰绳递给表兄,打算自己进店询问一番,一扭头只见季玉朗将缰绳一拴,人已大步跨了进去。

客栈内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没有食客没有跑堂吆喝,只有嗖嗖的穿堂风声和斜靠坐在柜前的瘦干人影。

“……敢问,是掌柜的吗?”傅千丰凑到柜台前问了一句,见没有反应又伸手在柜面上轻敲了敲,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再看那蜷缩着的男人双颊凹陷,瘦得皮包骨头,心中不由转了个不好的念头。

“季兄!”傅千丰看了一眼季玉朗,见对方没有理会那掌柜的,反而走到大堂中四处查探,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探那掌柜的鼻息。

只是手指刚越过那柜面,坐着没动静的人却突然张开了双眼,直勾勾看着他,吓得傅千丰大叫了一声,外面几个年轻人以为堂内出了事也顾不得马匹包袱跟着冲进去,却发现一个高瘦男人揣着手定定看着他们。

“千丰!出什么事了?”韩运珏见傅千丰有些站不住,从后面撑了他一下。

傅千丰摆摆手,喘了口气忙解释道:“无事,表兄扶我一把,待会就好。”其实倒不是他胆小,只是刚才那副突然睁眼的情景任谁都会被吓到。

季玉朗在堂中转了一圈没有凑过去,而是径直出了门对还等在门口的詹溪生和童诗道:“无异相,前辈和师叔里面坐吧。我瞧这城镇荒无人烟,应当没什么偷马贼人。”

詹溪生颔首,将缰绳系在一旁柱子上,进门时却多看了那瘦高掌柜一眼。

一行人围坐了两三桌,谈论了进城之后见闻隔了好一会儿,那瘦高掌柜才在几个青年催促声中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一步三晃好像立马就会栽倒一样,外面明明艳阳高照,这人却穿着夹绒的长袄,双手拢在袖中仿佛很怕冷一般。

这让季玉朗联想到了远在丹州的隋晋,那人也是一副比常人都要怕冷的模样,总是裹着厚厚的裘衣鲜少出门,不过夏日着冬袄实在诡异。

“小心!”那人路过时脚下突然一软,好在一旁的廖云书起身用手托了一把才没栽下去。

“咳咳、咳……”虽说鼠疫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但见这城镇如此荒芜,唯一的一家客栈掌柜又是这幅马上喘不上来气的模样,难免心中有些芥蒂,旁边几个青年下意识身子避开了些,那掌柜咳了几声才缓过口气朝廖云书道谢,“多谢公子,哈啊…小店素日、没什么…生意,只有些粗茶淡饭,几位客官若是不介意…我这就让咳咳、让我那口子去备。”

“店家随便准备些便是,我们只为歇脚,顺道向店家打听些事。”廖云书答了,在那瘦高男人走时还好心扶了一把。

进去的时候是个瘦高男人,出来的却是个胖妇人,该是那店家的妻室。

“咱们这没什么好酒菜,客官慢用。”妇人看着颇为富态,动作却麻利得很,一手托着一个木托盘将炒好的饭菜摆放上桌。

不过却如夫妻二人所说,这阵子荒得大半天看不见一个活人,这客栈虽开门迎客,饭菜卖相却着实一般,三四碟子几乎全是绿油油的素菜,偶尔有些肉沫子,那油闻着却令人作呕,比路上充饥的干粮还难以下咽。

“呕!……”韩运珏那桌一个青年实在忍不下那个油腥味,当着其他人的面没好意思吐出来,皱着眉硬咽下去便放了筷子。

偏那胖夫人浑然不觉,还问了一句,“客官,这菜可还能入口?”

方才差点吐出来的青年一时语塞,抬头再把自己这桌其他几人脸色瞧一遍,脸色也都不是那么好看。大多数人都只动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童诗则是由始至终连筷子都未碰,在场唯有詹溪生面色如常,他是出家人,那些油荤的菜一筷未碰,干干巴巴的青菜倒还算能入口,几个小辈心中不由佩服前辈的定力。

詹溪生放下木筷,看向那妇人,回道:“尚可。敢问施主,前些时日可有人入城投宿店中?”

那胖妇人看过来,却见是个模样英俊的道人,面露痴色笑着答道:“奴家没见到呢~这店里小半年没见过生客了,您几位是头一桌呢!”

“店家一直在这城中开店?”廖云书瞧那胖妇人和她丈夫如此悬殊的体貌不由多问了一句,若说那男人一直生在城中还可信些,这胖妇人却是过于富态了。

“小郎君想问什么?方才我家那口子说小郎君要问话,我怕那痨病鬼说话不利索,特意代他出来见客。”胖妇人应对如流,见廖云书是个清秀少年不免多看了几眼,“方才还未谢过小郎君呢,不然我家那痨病鬼骨头架子非得摔散了不可!”

“不必多礼,不过是随手之劳,当不得夫人这般感谢。”那妇人身上有股劣质的香料味,混着后厨带出来的油荤味,廖云书只虚扶了一把就不着痕迹退开了。

“小郎君想问什么,奴家知道必然都告诉你。”

“有劳。还是方才说的,掌柜的与夫人可是一直在城中做买卖?我们为寻人而来,对武平城还不大熟悉。”

“唉……这城里也没什么,听说早些年生了场疫病,城里人死得死逃得逃没剩多少人了。我们两口子是东面渔村逃难来的,那里连年闹水匪人都活不出来了,这城里也荒,但好在人少,我们便盘下了这客栈,想着左右能挣几个钱糊口。”那妇人说得倒也有几分真,提起寻人还煞有介事地给他们提醒,“小郎君说寻人倒教我想起来了,这镇上时不时就有人失踪,只是官衙都没人了,丢了人也只能自己找一找,找不着也只能说是命数了,听说丢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家,几位小郎君出门寻人可仔细着些。”

“多谢提醒,那关于疫症的事,夫人知道一些?”

“奴家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这客栈原先的店家说过一嘴,似乎是城中原先的富户得罪了什么人,叫人灭口了。尸体在府中堆了许久愣是没人发觉,后来是疫病起来了,才有官差上门,哎呦喂!听说蝇虫满院子飞,那场面叫一个惨呦~”武平的疫病过去怕是少说有二三十年了,这胖妇人手舞足蹈地复述她听来的场景,描绘得清晰,搞得一众青年更是一口饭吃不下去,胃里直犯恶心。

“大婶,够了够了,我们知道了,您不用详说了。”韩运珏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出声打断那妇人的话。

“哎呦,瞧我这事办的。那郎君们今晚可是要住下?咱们店可便宜了,几个铜板,楼上雅间随便住!”胖妇人见几人面上犹豫,连忙趁热打铁劝道,“这城里可就咱们这一家能住人,您要是不信就去城中逛逛,寻不到了再回来也成,保管没跟您几位说瞎话!”

那胖妇人又说了几句才扶着腰重新回了后厨。

“前辈……”

“你倒是安静,怎么说?”童诗抹了一把桌边的灰,捻了捻手指,眼神却是看向一直沉默的季玉朗。

“店里四处都积了灰,角落里反垒着一张断了腿的木桌,还有些新。不过我现在有些拿不准,要去城中转转才知道。”季玉朗神色凝重,他起先也怀疑这对开店的夫妇,而那张完全没落灰却被倒放的坏桌子更是古怪,另则就是店家夫妻口中似乎完全没见到其他人来说,但论脚程石安应该早到了。

“詹道长意下如何?”童诗颔首,看向坐对面的詹溪生。

“可。”

左右这饭众人也吃不下去,便简单商议分几路去城中四处打听寻访看看,一个时辰之后再回到这间客栈门前聚集商议。

为防城中有影门之人埋伏,众人大多是三两一起,童诗和詹溪生则是单独行动,论武艺他们远比几个小辈高许多,倒也不用过于担心遇到什么危险,季玉朗原本想单独行动,他还不知道石安下落,但奈何韩家表兄弟二人过于热情,硬是被他们拉着一道往城东寻。

“越瞧越觉得这武平城也忒邪门了,这等日头黑了,还有人敢出来?”不知是否是心中紧张,韩运珏一路上嘴没停过,走着走着还打了个冷战,牵着马跟季玉朗并排走,“季兄,咱们这没头没尾的,怎么找?”

“挨家挨户问。方才走过来那一路的房舍都荒废了,这边巷子尚有些人迹,我们只能试着去问问。”

韩运珏一听突然来了兴致,把方才的别扭都丢到了脑后,凑上来追问:“季兄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方才也看了一路,可只觉得到处都鬼气森森的。”

季玉朗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院门,趁空档抬手指了指院中一颗树,又指了指巷子对面说了一句,“看树。”

“啊?树?树怎么了,不都有?”韩运珏扭头看了眼方才过来时临街那排房子,仍有些迷迷糊糊的。

“表兄!”傅千丰走过来抻了他一把,“你看树上的枣还是青色的,这树是活的。”

树是活的,就证明这院子里还有人在住着。那棵枣树虽然看起来并不算枝繁叶茂,却仍结了不少果子,只是此时尚不到秋收的季节,是而那树上的枣子还都是青绿色的。这样的果树顺着小巷子几乎家家都能看到一棵,此时再看向方才那条街,树虽未全部哭死,但已无生机。

傅千丰也是被提醒才注意到这边巷子应是还有人住,他立刻懂了为何季玉朗会直接拐来这条巷子,细枝末节可见此人观察入微。

唯有韩运珏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弯,被表弟提醒了两次才想通了关窍,一拍大腿牵着马朝季玉朗小跑过去,正巧那户人家开门。

“敢问……”

韩运珏刚开口,话音还没落,那开了个缝的院门砰得一声关上,随后就是上拴落锁的声音,他足了半刻才扭头看季玉朗,指着自己呆呆问了句,“季兄,我长得这么怕人吗?”

季玉朗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牵着马继续往巷子里另一家去了。

“千丰,为兄这么怕人的吗?”

表弟傅千丰牵马走过来,也是摇着头长长叹息一声。

“表兄你……还是等季兄去叩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