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会还未召开,那日山海苑的事就传了出去,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个中细节言语记得几乎不差。

朱怀璧自是又多了一宗刻薄畏强的骂名,只是盟会召开过程中,各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倒也没人跑到本人面前嚼舌根把这事闹大。

“父亲。”耿青梧被父亲传召过去时,二弟耿青桦和三弟耿青松也都到了,他二人素日都是替老爷子在外打理事务,盟会之事由耿青梧主理,今次连他们都叫回来了,可见耿垣对此事看重。

“坐吧。”耿垣看起来有些疲累,耿青松一落座就追问父亲近况,耿垣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我昨夜梦到了闻人正。”

三子俱是知道当年之事,耿垣此话一出,他们自然明白父亲因何疲累,耿青松忙道:“原来父亲是被梦魇着了,不妨今日用些百合莲子汤,正巧儿子从远洋客商手中得了些稀罕果蔬,待稍后问过府医,若有养血安神的,父亲也可一并用一些。”

“大哥,那事已过去许久,父亲为何?”耿青桦则看向耿青梧,他与女儿昨日才到凉州就被匆匆喊来,尚不知缘由。

“二弟三弟路上可曾听过有关问刀楼朱怀璧的些许传闻?”

耿青桦摇摇头,他昨日行得匆忙根本无暇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倒是耿青松听到了些,只是事关昨日之事并不详尽,只是回府以后听下人嚼舌根,说五爷夫妇陪着颜老夫人上门却被对方几句话怼了,回来颜老夫人就大哭了一场,一宿没睡好。

“父亲怀疑,这朱怀璧就是当年闻人家的老三闻人瑜。且半月多前,云霆于别处偶遇此人时,也发觉他与云霖眉眼十分相像。昨日谢家……”耿青梧看了眼父亲,见他点头才继续说道,“谢衡羽闹上门去偿命,颜姨也将他认作闻人瑜,故而父亲才生了梦魇。”

“这么说,父亲是有所怀疑,但并不确信?”

耿青松边听着又细想了想,突然道:“朱怀璧……不就是弑主上位的那个刀奴吗?当年还说游淮川是多行不义招了报应,被自己枕榻之人取了性命。闻人家那两个小子从前就眼高于顶,会乐意做男人榻上宠?”

“不尽然,他亲眼目睹父兄被杀,若是为了报仇也并非做不出来……”耿青桦却摇摇头,他性子颇为沉稳谨慎。

“我与二弟想的一样,只是昨日山海苑中事传得这样快,却让我看不懂了。”

耿青松倒是不信,直说二位兄长忧虑多心了,他年纪与闻人瑜相近,早些年也有些来往,直言:“即便是为报仇虚与委蛇,我也不信以他闻人瑜的脾性能忍十几年才反,总不能伺候那姓游的时喜欢上了他不成?”

龙阳之好并不是什么光彩事,更别说还是为人奴仆,这也是耿青梧没有同父亲一样忧思的缘故。

耿垣一直听三个儿子谈论,听来听去倒有些觉得是多心了,可却仍是放不下。

“那流言源头可有头绪?”

“昨日随我们去山海苑的和五弟身边的都盘问过了,都不是。”晨起时听到流言四散,耿青梧便已经把自己这边的人过了一遍,终归都是在耿家讨生活的,不会真的这般愚蠢。也总不可能是问刀楼自己的人传出去损了自家楼主的颜面,细想想便还有一人,“父亲,会不会是尹枭?也只有天机阁主才有这个本事让流言传得这般快。”

耿青梧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如果真实尹枭做的,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何,那日宁劳两家血案事发,显见尹枭是与朱怀璧有私交的,这般对朱怀璧不利的传言传出去,他就不担心与问刀楼交恶?

耿垣未答,他同样对是否是尹枭做下这事有所怀疑。

耿青松却是毫不在意,连连劝说父亲安心,又道:“父亲实在多虑了,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人真是闻人瑜,他也没那个胆子认。倒是姓常的才是个祸害!”

“常巡不值得挂心,不想动他是顾忌着他背后之人。尹枭不是亲自上门说有人要整治他,无论如何,我们坐山观虎斗便是,寻个机会落井下石也便够了。”耿垣手捻着茶碗盖轻轻转动,思索了一会儿看向次子,“青桦,乐盈呢?”

“那丫头性子一刻也静不下来,听闻此次父亲办了侠者会,埋怨儿子不许她回来参加,这会儿怕是在四处找人比试。父亲的意思是?”耿青桦了解父亲为人,提起小女儿自然不可能单纯是问候一句。

“父亲莫不是想让乐盈与季玉朗亲近?”耿青梧也在一旁听着,侄女乐盈天资不差,最喜找人切磋武艺,是老二的掌上明珠,算算年龄与季玉朗还算相配。他是知晓较多内情的,等到父亲的默许之后便说予两个弟弟听,“朱怀璧有一亲传弟子,姓季的。此次侠者会虽略逊于太一观首徒和虞老的孙子,却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盟会之前,江湖上便隐隐有流传这师徒二人面和心不和,我想父亲是想让乐盈见一见这位季少侠。旁的不说,这位少侠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年纪也与乐盈相仿……”

耿垣点头,表示对长子这番话的认可。

纵然大哥吹得天花乱坠,当爹的也不可能毫无芥蒂相信,但耿家依旧是老父做主,耿青桦也不得不顺着说,但仍是留了余地,只说是乐盈眼光高,这几日盟会不若有机会见上一面再细谈,耿垣便吩咐长子去安排,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让耿乐盈接近季玉朗是有目的,别弄不好把关系搞砸了,反倒白忙活一场。

“你寻个人,今日盟会结束之后,你亲自去山海苑,连着昨日之事一并背了,留给他们处置便是,乐盈若是愿意去也叫她跟着。”提起赔罪这事,耿青梧心一凉,果不其然就听到耿垣点了他的错处,“你办事多年怎得还如此欠考量,日后还要仔细着,别学常俞白给自己留祸患。”

“是,儿子记下了,日后必定万分小心。”

“时辰也差不多了。青桦,你带上乐盈与我同去,青梧去把方才的事操办好,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至于盟会你两个弟弟也能帮你分担一二。”

耿家兄弟关系远没有面子上那般平和,耿青梧能留在本家为耿垣办事,一是看在他长子的身份,二是因为儿子耿云霆的存在,如今父亲把两个弟弟喊回来代替他办事,无疑是为着前段时日他出了纰漏而敲打他,耿青梧心中万般不愿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打起十二分的心思办好方才交付的事。

武林盟会三年一次,为的是选德才兼备的江湖豪侠统领正道武林。各家掌门、大侠切磋比武自是没有年轻一辈那般琐碎的规矩,谁站到最后,谁便有资格挑战耿老盟主,争一争那盟主之位。

江湖之中高手云集,却也并非个个都想要那正道至尊之位。有的单纯是想借机扬一扬本门威名,图个好名声才能广纳门徒。毕竟不是每家都有个百十来年的基业,有人慕名前来投身,至于那些真正有能力搏一搏盟主位的大多都不急于表现,等前面人折腾得差不多了才是他们登场的时候。

但即便如此,他们之中大多也比侠者会的各家青年一辈要强上许多,越是站到后面的,越可见其功底。

“那小道士的师叔武艺倒也不赖。”季玉朗偏头看了一眼朱怀璧道,“师尊不试试?”

此刻比武已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如今在擂台上的是先前胜过季玉朗的那小道士的师叔,一袭素色道袍,手执拂尘,神情淡漠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也不用刀剑,只一柄拂尘便胜了之前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武功着实比他师侄班远意要高出许多。

朱怀璧却不搭他这一茬,而是径自道:“成道祖弟子众多,却只有两人为他爱徒。一个是叛门的孔丹生,一个最后入门的詹溪生。心无旁骛,才能有如此纯粹的剑法吧。”他念叨这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语,但在季玉朗听来确实在暗指因为心怀复仇大业而习武不精。

“师尊这是说我呢?”

“没说你,说我自己呢。果然心里要是夹了旁的念头,这习武便没个进益。”朱怀璧随口答了一句,视线便又转回了擂台之上,这会儿已有了新的挑战者,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常巡的模样,手按在剑柄上,倒是一副跃跃欲试之姿。季玉朗顺着他眼神看去,也看清了常巡此刻的神态,只是相较于朱怀璧的云淡风轻,他面上那一抹凝重与敌意却是展露无遗。

照理说,尹枭先前与他约定的日子已到,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什么事发生,此刻季玉朗哪还有心思看台上比武,朱怀璧一心盯着台上,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无暇去管,竟没有多嘴数落季玉朗一句。

待方才那名剑客败于詹溪生之手,常巡才飞身上了台子,朝对方抱拳。

“詹道长,常某特来讨教。”

“常大侠有鸿鹄之志,贫道力竭无意相争。”奇的是那道士竟语出惊人,竟直接不打了,朝台上耿垣告罪一番便手托拂尘缓步走下了擂台。

虽说不战而胜对常巡来说也算件好事,但那詹溪生明显未尽全力,见到他却说力竭不相争,平白让常巡觉得面上无光。

“原来出家人说话也能这般毒,倒是有几分师尊的‘风采’。”季玉朗自然乐得见常巡吃瘪,一扭头见童诗起身,“九师叔这便要去?”

“三哥。”

“做你想做的便是,不必顾及我。”

得了这句话,童诗才飞身上了擂台。她九年前曾来过一次,那时她败于耿垣之手,其后数年童诗闭关锤炼自身武艺,四处游历扶危救困,武功虽无法与那些宗师比肩,却也在刀法一派登峰造极,龙雀刀尊之名一度盖过了问刀楼的掌家人隋晋。

台上二人都正直壮年,武功名望俱是相当,他二人对上也颇有看头。

童诗的那把大夏龙雀是难得的名刀,自古战场遗失之后便没了下落,后来被酷爱藏刀的游翰意外取得,收入刀阁之中,只是后来游淮川承袭了楼主之位,便把好刀通通拿出去赔给了手下人,常巡那把剑虽不是什么孤品神器,却也是名家淬炼出的好剑。

龙雀为环首大刀,刀身看着颇为沉重,而童诗人虽看着纤弱,出刀却极稳。

那刀带着雷霆之势斩下,只闻得金玉交错之声,刀剑已然对上了锋芒。数息之后,二人同时错开,身形顺转,电光火石之际已试探了十余招,却是不分胜负。

只这一番,常巡便不敢再轻视这美貌女子,她身形瘦小,穿着一身男子衣袍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劈斩的力道却半点不比那些壮年力士差。最初格挡那几下,竟震得他虎口发麻,可见童诗功底深厚。

这一刀一剑皆是江湖翘楚,所用也都是各自精妙功法,互有试探,一时倒说不上谁胜谁负。

台下有耿家的侍女手捧香茶行至各处换上茶水,众人都集中心思观望台上两人比试,无人注意到那排侍女队尾一人身形高挑,只是一直垂着头让人瞧不清楚,朱怀璧余光瞥了那女子一样,却笑而不语低下头继续品茶。

侍女行至场中之时,末尾那人突然掀翻茶盘发难,一枚暗器又疾又毒朝着常巡背心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