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触动情肠的呼唤惊到了所有人,唯独尹枭站得靠后,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本来说着话的朱怀璧和季玉声同时看向老夫人。
“夫人方才说什么?”朱怀璧面上仍带着笑,但肉眼可见得疏离客套。
“三少爷,夫人她……”莲初扶着浑身颤抖的颜慈蓉向前走了一步,却见男人抬手示意她们站下,面上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
“夫人只怕是认错人了,在下问刀楼朱怀璧,并不是夫人唤的什么鱼儿鸟儿的。”
颜慈蓉一时哽咽,面前的红衣男子有着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可眼神却是疏离陌生的。
尹枭在后面悠悠补了一句,“她说的是昔日奉剑山庄下落不明的三少爷闻人瑜。瑕瑜不相掩,倒是与朱兄的名字有些像。不过说起来,朱兄也是凑巧行三。”
“奉剑山庄?”朱怀璧微微侧头,随口语出惊人,“闻人家不是三十年前都死绝了吗?”
“你!”闻人瑾虽对父亲兄弟并无甚记忆,但也姓闻人,听到朱怀璧这般轻浮嘲讽的话一时气愤不过,耿青槐在旁边拉住冲动的妻子。
尹枭起身拍了拍衣摆走过来,伸臂搭在朱怀璧肩上接着道:“倒也没都死干净,这位耿五夫人就是闻人家的小女儿。还有个闻人瑜,据说当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朱怀璧拍了他搭在肩头的手一把,闻言冷冷一笑。
“三十年还下落不明,指不定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夫人总不能看朱某长得像就赖上在下吧。”他这话着实刻薄了些,那老妇人听到这话登时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句话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姓朱的!你嘴巴放干净点!”谢衡羽本来站在靠后点的位置,听到朱怀璧和尹枭一唱一和说了这么多,火气就已经蹭蹭蹭得往上冒了,此刻再见到亲姨母泣不成声的悲痛模样,直接推开身边人,一个跨步挡在颜慈蓉前面怒瞪着朱怀璧。
“如果朱某没记错,列位今日来是为谢公子昨日堂上冒犯致歉来的。也罢!不过朱某今日无意见客,诸位请回。”季玉声还在身边,朱怀璧也无意发作起来把小姑娘吓到,揉了揉额角直接下了逐客令。
“姓朱的,这里是耿家的地界,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方才言语冒犯我姨母,什么都不交代就想赶我们走?!”耿青槐惊得想去捂谢衡羽的嘴,但已然来不及了。
朱怀璧未理会,但不代表其他人会坐视不理。谢衡羽看到朱怀璧转身就走,气急败坏地想去理论,却被四五把刀同时驾住了脖子心口等一众要害处。
“诸位且慢!”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耿青槐出面调停,只是那些侍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季少侠,还请放下刀。”
然而季玉朗只是看了他一眼,架在谢衡羽脖子上的刀依旧稳稳地端着,耿青槐无法,只得看向朱怀璧道:“朱楼主,衡羽言语过失,还请您海涵。盟会召开之际,当同仇敌忾,少些嫌隙才好。何况此地过去虽是奉剑山庄旧址所在,但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由家父命人打理,朱楼主若是此时伤了衡羽性命,只怕会遭诸多非议猜忌。不若折中由我像父亲禀明,连同上次之事一齐给朱楼主个交代。”
“耿五爷这话说得妙啊。如此说来,我还不能即刻动他。”朱怀璧虽并未叫人撤去,但言语已有缓和之意。
耿青槐忙跟了一句道:“朱楼主心中有气,耿某自然晓得。只是望朱楼主体谅谢兄,既是误会说开便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同在江湖,交个朋友……”
朱怀璧抬手,白瓷酒杯碎在谢衡羽脚下,打断了耿青槐的话,他面上还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那朱某也有两句话说予耿五爷听。一句叫言多必失,另一句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朱怀璧示意手下收刀,拍了拍身边少女的背心,示意人先把季玉声带走,这等江湖恩怨的场合实不该让小姑娘亲眼见证。
“再者,有两件事朱某要说清楚。其一,狂谢前辈是自尽,我当年奉游淮川之命与谢前辈比试,只是夺刀并未害命,这仇若是记下也该记在游淮川头上,那谢公子该谢我替他报仇。其二,朱某无父无母,自小长在问刀楼,确不知至亲亡故是何滋味,耿五爷所说,恕朱某实难体谅。”
“朱楼主……”耿青槐还待说什么,忽听得院外一人声传来,“木大侠。”
来人正是木梓,见院中站了这许多人,笑着走到朱怀璧身边,路过耿青槐时还停下脚步朝对方拱手一礼,礼数气度不差半分。
“三哥这里真是热闹。”他两指间夹着一张卷起的信笺递过去,“二哥来信。”
朱怀璧接过展开,木梓凑过来却没瞧到。
“二哥信上说什么了?”
“楼中事务,倒不是什么大事。”那信笺被朱怀璧两指一捏,碎成齑粉,他挑眉看向那几人,“人我都撤了还不走?”
“朱楼主,这里还轮不到你下逐客令!”
闻人瑾扯下腰间长鞭,揉身而上,朝朱怀璧打出闪电一鞭。耿青槐那边神情凝重,时刻关注着自己妻子,木梓则动都未动,瞧着那年轻妇人使出的鞭法,时不时在一旁悠哉品评几句,还偏头和季玉朗闲谈。
“小师侄觉得较你云师叔的鞭法如何?”
“不成。”季玉朗曾与云清珂交过手,闻人瑾这鞭法虽乍一看与云清珂所使有些相似,但收鞭招式略显疲软,未免有些华而不实之嫌。再看闻人瑾此人出招显见下盘不稳,劲力不足,别说云清珂,怕是连他侠者会上交过手的几人都敌不过。
不过顾着老夫人和耿青槐还在场,后面的话他没说,只说了不成两个字。
鞭法高超一看臂腕巧力,二看下盘根基,闻人瑾属于典型两不沾,纵然朱怀璧双手负后,只用轻功步法躲闪,亦能游刃有余对付得了。女子到底气力不足,偏闻人瑾素日少练,鞭子渐渐成了负担。
她收势不及,那鞭尾被朱怀璧踩在脚下,怎么也抽不出来。待她再次使力去拽,朱怀璧却是撤了脚,她自己反倒因为这力道身子一仰。
“瑾妹!”眼看就要摔倒,还好耿青槐冲过来揽住她的腰,才没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今日之辱,我记下了!”她自记事起就没受过这般大的委屈,时时有人宠着哪被人这样狠狠下过面子,被戏耍了一番,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
“闻人夫人,朱某可没有叫你自取其辱。”
“你!”
“瑾儿,不得无礼。”
一人自院外缓步走入,一句便喝住了冲动的闻人瑾。须发虽白,却有副仙风道骨的卓然风姿,他神色从容,说话时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信服的稳重。
“耿盟主。”
在场除了尹枭仍我行我素坐在石凳上,其他人包括朱怀璧在内都朝那老者拱手一礼。
“听闻昨日朱楼主头痛难行,老夫甚是挂心,如今见你气色尚好,也可放心一二了。”耿垣先客套了一番,才提起今日之事,却是先自责起来,“说起今日之事,都怪老夫。那日见季少侠所使招式乃我过世的义弟独创,老夫误以为朱楼主与我那下落不明的侄儿有些渊源,又念及弟妹思念孩儿多年未及查证便告知,竟不料谢贤侄会错了意,教朱楼主受了委屈。老夫在此代他们给朱楼主赔罪。”说着竟真的要拜下去。
朱怀璧自不可能真受他这一礼,用手托住了。
“盟主言重了,朱某习武时日不长,玉郎所学精妙招式大多是我在老楼主的书库中寻得的,竟不知有此巧合。”这个老楼主指的并非游淮川,而是问刀楼创立之人,刀圣游翰。游老爷子一生醉心武学巅峰,广集江湖秘籍,曾力压当年南北剑圣联手,朱怀璧说在他留下的书库中翻到倒也合乎常理。
“原是如此。也怪我草率,见朱楼主与我贤侄年少时容貌甚是相似,便只道是贤侄出了什么变故才不肯与我们相认,倒是给朱楼主添烦扰了。”
“若是有缘自能再相见,若是无缘大抵也是个人命数。”
“正是如此。”颜慈蓉已从方才的悲痛中缓和了过来,她走上前,盯着这个与她孩儿容貌相似的男人,缓缓道,“老妇人一时错认,怎能劳动耿大哥。该是我替瑾儿和衡羽向朱楼主赔个不是。”
“夫人不必如此,既是‘误会’,说开也便罢了。”耿垣在场,朱怀璧俨然变了一副面孔,和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大相径庭,“朱某自记事起便长在问刀楼,无缘与夫人做这一世母子,望夫人保重身子,早日寻得令郎团聚。”
“借朱楼主吉言。”颜慈蓉回身喊女儿与外甥过来给朱怀璧赔罪,那二人见不惯朱怀璧当着耿垣的面就好言好语的谄媚模样,但无奈并不能忤逆颜慈蓉的意思,只得冷着一张脸,朝对方拱手一拜,草草说上几句了事。
离开之际,耿垣忽得想起一事来,回身道:“老夫尚有一不情之请。游老藏书若真有我义弟的剑谱招式还望朱楼主割爱,他人虽已去多年,耿某还是私心想寻些他生前的物件聊以慰藉。”
“待朱某回去瞧瞧,若当真是昔日闻人庄主的剑谱,必当双手奉上。”
“既如此,老夫便先行谢过了。今日时辰已不早,犬子叨扰朱楼主多时,我这便带他们回去了,改日再向朱楼主赔罪。”
待耿家的人一走,朱怀璧的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他坐下来轻捏了捏眉心,看起来甚是疲惫,偏这时季玉朗还在他背后冷飕飕来了一句。
“我竟不知师尊还有这许多副面皮,人话鬼话都能说了去。”说的就是朱怀璧方才在耿垣来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朱怀璧也毫不客气回怼:“既没见过就学着,成日里跟个爷似的,谁敢与你多说几句。”
“徒儿可学不来师尊这本事。”
这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木梓和尹枭都在一旁看着,倒都乐得看好戏,竟也没人阻拦。
朱怀璧瞥了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倒是乐得自在,也不评个理。”
木梓捧腹笑了几声,闻言大喊冤枉道:“三哥可冤枉了我!明明是你自己将小师侄宠得无法无天,偏要怪小弟不拦着。”
“木兄说得在理。你不在时,季公子处事从容果断,偏跟你这个师父呆在一处,少了几分冷静。朱兄可怨不得我们,帮了你必是要回护徒弟,没得倒显我和木兄多话了。”尹枭捡了块糕点丢过去,也跟着帮腔。
季玉朗本还有话要问,被木梓和尹枭二人一唱一和架住了,也不好再提,将一个红绒锦盒往石桌上一掷,只留下一句话便去寻妹妹了。
木梓凑过来先一步拿了盒子,打开正是先前定下的那块玉。
“小师侄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三哥先前那块不离身的玉坠子哪里去了?”玉虽不是什么好料子,但金镶玉的纹样却是用了心思的,木梓拎了那玉坠出来交给朱怀璧。
手指摩挲着并不光滑的玉面,朱怀璧若有所思,隔了许久悠悠答了一句。
“碎了。原就不是什么稀罕料子,戴的时日久了脆了,也就扔了。”
“那倒是可惜,我瞧着那料子成色品相都是上品,雕琢也用了心思。”眼见朱怀璧作势要戴,木梓又道,“三哥真要戴着?”
“图个心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