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剑山庄南侧有一片靠山的园林,风景很是秀丽宜人。虽曾因闻人家灭门一事导致那片林子年久失修了几年,但耿垣将武林盟会的地点定在了奉剑山庄旧址之后,便着人翻修了整个庄子,林中草木也请了人来时时打理,倒是半点不见昔年曾衰败的模样。

用过了晚膳,亦有不少江湖人士来此地观赏美景,只是此刻季玉朗穿梭在园林之中,却没有半点赏景的心思,甚至屏退了苏拂等一众侍从,孤身一人在园中乱逛。

而他心绪不佳则是因为午后与耿云霖的比试。耿云霖是耿家五爷耿青槐的独子,虽刚及束发之年,其天资与实力却已直逼耿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孙耿云霆。最后虽胜过了耿云霖,却是险胜。而对方足足比他小上四五岁,经历过数场轻松的大胜之后,心中澎湃的气焰难免被这一场打压下去不少,偏朱怀璧又冷嘲热讽他未把心思放在练刀上之类的话,一时心中郁闷得很。

“哥哥!”季玉声突然出现,他方才一时走神,陡然回神见是妹妹才放下了戒备。小姑娘凑过来挽住兄长的胳膊,尚未及笄的少女还不足季玉朗肩高,只将头枕在他手臂上,“今日哥哥连胜,怎么倒是愁眉不展的?晚膳时义父与你说话也是,哥哥连义父的话都没听完就跑掉了!”

季玉朗未答她缘何不悦,只是顺着她的话问起席上他走后的事和朱怀璧的反应。

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说道:“义父瞧着并未生气,哥哥也清楚的,他贯是个温柔的人,哪里有什么脾气!只是方才想追哥哥时义父不许,盯着我吃好了才放我出来找你的!”

季玉朗并想不反驳,他深知朱怀璧在妹妹心中的好形象。他虽心寒于朱怀璧施以援手是因为有利所图,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年对方确实待他们兄妹极好,衣食起居事必躬亲。而和当时已年长知事的他不同,妹妹那时只有两三岁,又因为逃亡路上艰辛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自记事起便长在朱怀璧身边,自是满心满眼都只记得义父的好。

他也不便此时就教妹妹明晰朱怀璧的‘真面目’,免得她和自己闹脾气。便也不答,由着妹妹挽着手臂,兄妹俩难得闲适地逛园子。

大抵是他先前走得偏僻了些,季玉朗兄妹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什么人。季玉声没一会儿便忘记了兄长愁眉不展的事,一双眼只顾着周遭的景致,她先前由人护着在外游历了近一年,也算是见识过了不少稀奇风光,却对这处宁静怡然的园子格外中意。

“哥哥,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兄妹俩不止走到了何处,依稀听得丝竹之声传来。

顺着琴声走得近些,入目便是一片枫林。因还未到秋日,枫叶未被染成深红色,胭脂色的枫林将这炎炎夏日称得些许柔婉,伴着那如泣如诉的琴音,当真是一副别致的景色。

走近才看清抚琴之人,却是一发丝有些斑白的老妇人,她闭目沉浸其中,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季玉朗兄妹的到来,而她身后随侍的妇人虽看到了来人颇为戒备,却没有出声惊扰。

一曲终了,那白发的妇人才睁眼注意到了兄妹二人,眼中却无半分戒备,只是微笑着向两人点头示意。

季玉朗抱拳道:“晚辈与舍妹偶然行至此处,被琴音吸引冒闯,叨扰夫人了。”

他举止言谈不失礼数风度,很容易博得外人好感。果然那妇人笑笑邀请他们一同品茶,她身边那中年仆妇虽面容冷峻却无半分怠慢,手脚麻利替落座的季玉朗兄妹奉茶。

“二位小友一看便是世家出身,想来也是参与了此次盛会。”那妇人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手捧香茶颇为端庄优雅,虽发丝已些许斑白,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姣好的模样。

“夫人谬赞,不过是侥幸赢了几场,也亏得诸位同道让我。夫人可也是陪家中晚辈来的?”

和兄长游刃有余与那人对谈的模样不同,季玉声捧着香茶,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老夫人,依稀间,她总觉得夫人眉眼有些眼熟。

“正是。不过我那外孙资质不足,今日落败于问刀楼的一位姓季的少侠,晚膳时候还闹了脾气,连他娘喊都不肯出来。”那妇人提起自家外孙,虽说得颇为谦卑,但仍仍能感受其话中疼爱之意,只是骤然听到自己,季玉朗神色一滞,这些也被那老夫人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看了一眼小心问道,“莫不是少侠便是?”

季玉朗抱拳一笑道:“劳夫人垂询,在下季玉朗,今日得幸与夫人外孙交手,也是三生有幸。”

“季少侠过谦了。方才我瞧季少侠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想来必是有才之士,果不其然。云霖能有幸与少侠交手,也是他的机缘。”

听她说起外孙的名姓,季玉朗心中方才有了数,正是让他今晚愁容不展的耿云霖,那面前这位老夫人的身份便大抵清楚了。

怪道他与这老夫人交谈之时,愁乱的心绪竟平静了些。似乎并不急于中断谈话,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不由想起儿时。

身着华服的美妇坐在水亭之中,她说起话来总是很轻很慢,怀中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而他总是围着美妇人转来转去,逗着女人怀中的婴孩,被兄长们瞧见了便躲到女人身后朝他们扮鬼脸。

“嘶……”

“季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见季玉朗突然往前一晃,手抵着额头,老夫人连忙关切道,“莲初,去请府医来。”

季玉声在旁扶着兄长,脸上写满了关心,季玉朗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坐直朝老夫人辞道:“且慢!不必劳烦府中医者了,晚辈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一时忘我。”

那老夫人抬手示意随侍的仆妇不必去了,转回头说道:“季公子无视便好。想是老妇人说了些不该说的。”

“夫人过虑了!晚辈只是想起了家母……”季玉朗下意识反驳,他鲜有这般急切,甚至在初次谋面的外人面前毫无保留说起自己方才所思所想,细想想或许是这老夫人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母妃还在的时候了吧。

听季玉朗提及他家中人的场景,老夫人的神色有一丝黯然。

“季公子很像我家三郎小时候,颇为调皮却也是全家的开心果,他看起来马马虎虎的,却比他哥哥姐姐都要细致温柔……”老夫人说起了自己的孩子,眼中尽是慈爱,只是很快那份温柔和淡淡的喜悦便暗淡了下去,“如果他还活着……”

“晚辈戳中夫人的伤心事了,实在失礼了。”彼此都想起了伤心事,自是不便再提,“时辰已晚了,夫人也请先早些回去歇息吧。晚辈与舍妹就不多叨扰了,先告辞。”

“二位慢走。”

送走了季家兄妹,贴身仆妇走近了些。

“夫人忧思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她陪在老夫人身边已有三十多年,自然了解她此刻心中痛楚,只得婉言安慰道,“三少爷吉人天相,此刻必然好好的,夫人莫再伤心了。”

老夫人往这季玉朗远去的身影,眉宇间那抹愁绪挥之不去。

“我只是看到那少年,一时触景生情,不妨事…不妨事……”她低声喃喃自语,似是宽慰为她担忧的忠心侍女,也似自我说服。

只是辞了那老夫人,事情却并未平息,他方才一时情动说得太多,竟忘了妹妹也在旁边,全教她听了去。

这些年,季玉朗从不在妹妹面前提起过往的血仇,就是不希望她知晓那些事。何况当年永穆太子夫妇被害时,季玉声只有两三岁,对世事懵然不知,后又因颠沛流离而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去了半条命,亲生爹娘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存在,从记事起所有源自长辈的疼爱关怀都源自义父朱怀璧,是而提起生身之人,她虽也问过却不执着。只是今日他一时忘情,当着妹妹提起了那段他不愿触碰的过去,再想糊弄过去却是不能了。

“哥哥若是不想说,玉声不问便是。”季玉声自小受义父和问刀楼诸位师长疼爱庇护,加之季玉朗又刻意向她隐瞒了当年发生的事,才让小姑娘得以天真浪漫长大。而直到今时今日,她才从兄长漏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完全不同的真相。

“不是哥哥要瞒你……是爹娘他们在玉声很小的时候就被奸人所害。那人很厉害,哥哥是怕玉声担心。”季玉朗单膝触地蹲跪着,伸手轻抚了抚妹妹的鬓发。他心中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部分真相。

“那…爹和娘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也和义父一样疼爱我吗?”

“他们岂是!……爹娘若还在,会更疼爱玉声。”听妹妹这么说,季玉朗下意识反驳,却还是忍住了,她拉住妹妹,小心问道,“若是有机会,玉声愿意和哥哥回家吗?不是这里,是我们真正的家……”

小姑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问道:“我们走了,那义父呢?!其他人呢?”

季玉朗抚着妹妹的双肩,委婉地劝道:“虽然没有那里没有义父,但会有更疼爱玉声的祖父,还有许多同龄的哥哥姐姐可以陪玉声一起……”

“不…义父是这世上对玉声最好的人!我就要义父,我不要回去!”季玉声连退几步,不停摇着头表现得十分抗拒。

“好、好、好,哥哥不说了。”

见妹妹瞪着眼马上就要哭出来,季玉朗没敢再操之过急,连忙放软了语气哄着,一路小心翼翼没再提旁的刺激到她,好不容易把妹妹哄去休息了,他才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长舒了一口气。

“主子,小姐还小。又自小长在楼主身边,您还需慢慢劝……”

“就知道你们不会乖乖在外躲懒,我自己的妹妹我还不知道?”季玉朗偏头看了眼身后的苏拂,随口斥了一句,却并无半分责问之意。

“主子说的是,属下多嘴了。”听这话茬,晓得季玉朗是听进去了,苏拂也就没再多劝了,“还未正经贺喜主子今日连胜。”

“还有两日,没什么可贺的。”提起这个,季玉朗又想起与耿云霖那一战,面色些许不虞,“不说这些了,晚上这会儿朱怀璧可有什么异动?”

苏拂垂首答道:“并无。楼主如常用了晚膳,后到院中坐了一会子才回房,之后也只看了些话本,约莫半个时辰前刚刚歇下,中间其他刀尊也并未来访。”

“啧。他倒是无事一身轻。”季玉朗斥了一句又问道,“今日尹枭那边可有动静?”

“尹阁主晚膳时分着人过来告知说是为了完成主子的嘱托会离开几日,后几日盟会正式召开之际必会让该开口的人开口说话。”

“随他去!记得嘱咐咱们自己的人仔细些,那常巡不是泛泛之辈,别叫他抓了把柄去。”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