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前辈!!”

来的人正是方才醉过去的朱怀璧,他脸上还带着些许醉后的晕红,一手拎着个白瓷酒壶走到廖云书身边,步伐却稳。

廖云书唤了一声,很自然得和对方说起话来,什么蛇剑、庄段飞转眼便都忘在了脑后,“季兄的刀着实厉害!前辈师门都使的是这种长刀吗?”

“苗刀取刀、枪二者之长,杀人破阵皆是利器。”其实照理讲,江湖中人都忌讳旁人打听自家的典籍秘密,尤其是这种所使兵器异于常人的,本就是各家的不传之秘,但朱怀璧喝了酒,侧过头微眯着眼看廖云书,毫无忌讳便说了出来。

“确实。还是我孤陋寡闻,在西南多年竟未见过这苗刀。”四方城地处西南要塞之处,那里有不少南蛮苗人,廖云书十七年间竟未见过一次。

话音方落,便被朱怀璧轻拍了拍后背,他抬头看向男人。

对方大笑了几声解释道:“小少爷,苗刀因其刀身修长,形似禾苗故得此名,可不是南苗的兵刃。那刀原是北境抵御蛮族劫掠时拼杀断马用的。”

“原来如此。可江湖比武不比沙场御敌,若是恰好在窄巷或其他局促之所动起手来,这苗刀岂非成了累赘?”

朱怀璧闻言,似乎认真想了想,随后一歪头,神情认真说了一句,“那就跑呗。”

廖云书听楞了,在江湖人之中只有不敌才会选择逃跑,他似乎没想到朱怀璧这般干脆地说出跑这个字,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各家兵器自有优劣,哪有一劳永逸的。”朱怀璧神情不似作假,他喝了口酒,似乎丝毫不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何不妥,反问道,“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这……自然是命重要。”廖云书还是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但转念一想江湖人亦有视颜面名声搞过自身性命的。他二人谈得热闹,说笑声传到季玉朗耳中,激起心中一阵烦躁。

庄段飞更是抓准机会,手中软剑似蛇般从他的刀风间灵巧划了过去,直击季玉朗胸前薄弱之处,局势忽得一变。

“季兄以一敌二似乎略有不敌,前辈不去帮他吗?”

朱怀璧歪头看他,笑着答了一句:“我又打不过。”

廖云书复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偏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敢继续往下问,转而看回战局之中,却突然眼尖看到对面隐隐闪过一丝银光。

“危险!”待他看清之时,宁常白已持剑向季玉朗刺去,而庄段飞软剑此时缠住季玉朗手中长刀,叫他无法收刀回防。

刹那间,一颗幽绿玉石自廖云书耳畔擦过,直击偷袭之人手中长剑。

灌注内力投掷的玉石撞上剑刃,不堪其负碎裂成无数碎块,有些朝着宁常白的脸和眼睛飞散开来,他下意识闭上眼别开头躲闪,但仍是被碎裂的石块划伤了额头和脸颊,季玉朗得以喘息之机,单手托在刀柄末端一推,借力向前一刺。

那苗刀融合刀枪强处,较寻常单刀更注重撩刺,其势如破竹,逼得庄段飞大惊撤手,那柄如蛇的软剑也倏地退开。季玉朗双手持刀一挥,带着千钧绞杀之势将近身的宁常白逼得狼狈后退。

以一敌二,不处下风,固然是季玉朗武艺卓然。但仅凭一颗石头,便扭转了双方优劣势,廖云书侧头看向仍有醉意的朱怀璧,内心却是思绪万千。

季玉朗的刀法越发狠戾,刀刀都奔着取人性命去的,若不是庄段飞在旁边绊住他,只怕宁常白已死了数次,廖云书也取了刀加入战局,却并不是为了帮季玉朗。

他一边帮季玉朗挡去庄段飞的攻击,却也替宁常白挡下了致命一击,用刀背将人推开。

“季兄!莫要冲动!”苗刀压到自己面前时,廖云书双刀交叉格挡住了,二人快速对视一眼。

双手旋刀,化解了压劈的力道,四人的乱局转瞬变成了两个晚辈的较量。廖云书对于季玉朗拿他出气的行径并不意外,但他同时内心也期待和对方交手,故而并未多加质问,而是全身心投入与季玉朗的对战之中。

两派刀法截然不同,那长苗刀在季玉朗手中舞得虎虎生威,而廖云书的双刀则像一面坚固的盾牌,谋定而后动。

二人实力在伯仲之间,一时难分上下。

然而庄段飞和宁常白却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们虽插不上二人的较量,却一直伺机观察等待下手的时机。

铛!铛!两声传来——

只见两个白衣少年立于场中,正是他二人方才及时出手阻止了庄、宁二人下黑手。

大的看起来年长些,稍小的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是丝毫不惧对方投来的敌视视线,年长些的青年微蹙着眉,一副十分老成的口气肃声斥责道:“二位皆是前辈,若是比武应当光明正大,偷袭害命实在令人不齿!”

他说话当真半点不留情面,字字珠玑,教那二人反驳不得。

“耿少侠,此事乃我两家血仇,还请不要干涉。”庄段飞收了剑,即便对着斥责他的少年仍是十分客气。

那耿姓公子沉思了下转而看向廖、季二人道:“敢问二位兄台,前辈所说之事可为真?”

稍小的那个少年此时回身一剑挑开相交的双刀,旋身挡在季玉朗与廖云书中间,有些孩子气得一跺脚,质问道:“你们怎得还打起来了?”

“与你何干!”季玉朗挽了个刀花,反手持刀横在胸前。

那白衣少年皱眉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

朱怀璧看他这架势,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伸手拿过方才临时放到苏拂手中的酒壶,在手中颠了颠试试力量,抬手将酒壶猛掷而出。还因为过于用力,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所幸被身边人及时拉了一把才没向前栽倒。

那酒壶同方才击退宁常白时的不同,不偏不倚正好砸了季玉朗向前挥旋而出的刀尖,将他那一击的势头压灭,而被打飞的酒壶不偏不倚整个砸在了宁常白的头上。

酒壶碎裂,鲜血混着淳白的米酒自他头顶流下,这一砸倒是让在场诸人都看愣住了。

“朱怀璧!你!”回过神的季玉朗想也没想怒斥出声,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正攥着朱怀璧的手臂,两人贴得十分近。

“爹?!”廖云书看到那男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猛听得身边季玉朗怒吼,他才得以知晓朱前辈的名姓。

年长的那个白衣青年听到朱怀璧三个字,神色一沉,思索片刻收了剑,越过其他其他人走近了些,拱手朝观战的那二人微微躬身道:“原来是问刀楼的朱楼主,失敬。”又看向先前扶朱怀璧的那高大男人略一点头,“廖门主许久不见。”

那男人比朱怀璧还要高壮些,一身玄衣,眉目冷峻。

“耿少侠愈发有盟主昔日之风。”与白衣青年寒暄两句后微侧过头看向朱怀璧,确认似的反问一句,“赤婴朱三?”

“廖门主,久闻大名。”朱怀璧笑着抽回手,大抵是还醉着,一时没站稳还多退了几步。

“既是二位前辈在此,不若出面调和此事。若是误会,解开也便罢了。”耿云霆从中调和,不待他人答应便自说自话看向庄段飞和宁常白,问道,“二位前辈可愿平心静气谈一谈?”

“耿少侠出面主持庄某自是相信。只是……”那庄段飞听到耿云霆这么说,先是挑眉看向那披头散发的醉鬼一眼,语带不屑道,“问刀楼主?醉鬼罢了,他说的话又怎可做得了数?!若是他今日承认了,明日酒醒了反悔又当如何?!耿少侠的好意庄某心领,不过江湖中人直来直去,惯不会藏着掖着,今日即便我们打道回府,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朱怀璧一副醉态确是事实,庄段飞明着说肯听耿云霆劝和,话里话外却是不愿的。即便耿云霆是武林盟主的嫡孙,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后生晚辈,事关姐夫爱子之死和整个通鼎山庄的颜面,他断没有打到回府的意思。

“六弟。”耿云霆唤了那稍小些的少年退开,这事本与他们无关,话说到这个份子上,他也不好硬让庄段飞他们接受自己的劝和。

“习武之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不如手底下见真章。”庄段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朱怀璧,“也请耿少侠和在场众人做个证。正巧朱楼主醉了,而宁兄也受了伤,倒还算公平。”他一旁的宁常白手捂着头上的伤,愤愤不平地应和着,嘴角却挑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一个醉鬼还不好对付。

季玉朗闻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嘲讽道:“先前说我师尊醉了,恐他说话不算话。这会儿偏又说他醉了,比试公平……这位前辈可真公正无私啊!”

廖云书也在一旁帮腔道:“季兄说的不错。我们今日听到此噩耗也是大为震惊,生死大事,怎可以一场比斗胡乱断案?!”

“云书!不得无礼。”廖桀在旁象征性斥责了一句,但并没有反驳,等同默认了廖云书的说法。

被两个晚辈这样说了一通,庄段飞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索性也不多争辩,架势一摆。

“请吧。”

廖桀本是没兴趣理会这种闲气,庄段飞和宁常白这等小人物还不值得他动手,更何况他方才默认了儿子的话便已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熟料朱怀璧却俨然一副要打的态势。他眉头紧皱,认真思考赶路途中听到的传闻,视线在师徒二人身上游移,见他二人似乎隐隐有些争执,谨慎如他也不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问刀楼主多了两三分轻视。

季玉朗本是不想给他刀的,但朱怀璧手一抬一拉,刀就莫名其妙到了他手上。

一个醉鬼,还是传闻中的废物,庄段飞巴不得对方一时脑热应战,好教他扳回些脸面。

宁常白率先发难,为的还是方才朱怀璧拿酒壶砸他,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他以毕生之力刺出一剑,满心想的是将这小白脸打得招架不得。

然而事与愿违,朱怀璧的刀背在身后,甚至都没有出刀格挡的意思,闪身飞起一脚踹在他腰眼处,宁常白诶呦一声被踹滚了出去。

他左手挽了个刀花,刀剑杵地,横过的刀面刚刚好与蛇剑的剑尖相碰。

锵!

那刀面被旋开,剑尖擦着刀身向前刺去,朱怀璧踢了一脚刀尖,右手顺势握住刀柄,双手旋身抬刀向上一划,行动迅猛半点没有醉酒的迟缓。

那苗刀本就比寻常剑长上许多,庄段飞一击不成只得退去。廖桀虽也算应战,但他一直提着刀站在稍远些的位置,四方城主声名远扬,他也是料定那两个急眼的无能之辈不会不长眼来找他的麻烦,而问刀楼和四方门近十年一直暗争这刀宗之首的位子,此刻正是好机会,定要摸一摸这位十年未闻任何踪迹的问刀楼主的底。

只有廖云书在旁急得跳脚。

“三少爷!”袁步明站在他身边不停使眼色。先前不知道这师徒是谁也便罢了,如今见他家少爷还这般毫无防备。

庄段飞的剑法走的是灵巧诡谲的路数,往前推十多年,他确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可面前这个醉鬼却远超过他的认知,季玉朗的刀法路数他原以为已略略摸清,但朱怀璧的刀法却可以说没有路数。一时为刀,一时又似是剑、枪,好不容易适应了对方的路数又是换了一个武器,他此刻着实是骑虎难下。

而此刻那苗刀却又似化成了鞭子,朱怀璧转动刀柄,将一柄近五尺长的长刀挥舞如鞭,庄段飞恍惚之间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却又被打得来不及细想。

季玉朗一直盯着朱怀璧,他步法灵动,火红的衣袂翻飞间也牵动着他的心。

庄段飞节节败退,眼见那‘鞭尾’要抽到自己脸上,他下意识闭上眼,横剑在自己面前。

“嗤!”闻得一声嗤笑,庄段飞睁眼看着停在他面门前的刀刃,脸色煞白,“又不是鞭子,抽不到你脸上。”

胜负已分。

至于被踢飞的常俞白,还捂着腰趴在地上起不来,待这边收了阵仗,门下之人才手忙脚乱上前将自家四爷扶起来。

廖桀看了整场戏,失望地摇摇头,抬手将手中单刀掷回侍卫捧着的刀鞘之中,走回来时看了眼季玉朗道;“尊师还真是童心未泯,耍猴也能这么起劲。”他本是存了试探朱怀璧深浅的意图才同意较量。

庄段飞也算有些底子,却显然远不是朱怀璧的对手。一把刀被他玩出了各种花样,使的却是刚习武孩童都会用的最寻常的招式,能赢却故意拖着戏耍对方,更是始终未曾认真对待。整场比斗砍下来,除了能知晓朱怀璧此人精通各式兵器且都能融会贯通,其余则是半点不露,也不知是有心藏私还是本性如此。

“胜者为尊,还请廖门主慎言。”季玉朗毫不客气回敬一句。

朱怀璧既赢了,庄段飞便不能再多说什么,至于宁常白,人还哀嚎着呢,哪有空计较什么,耿云霆从中劝和。

“宁兄与劳公子遇害之事,在下同感痛心,此事必会向祖父转达,请祖父主持公道,届时再请诸位前辈英雄共同见证!”耿云霆又搬出武林盟主,形势一边倒,庄段飞再没有方才叫嚣的底气,只得应下。

“方才为何阻我?”待朱怀璧走到面前递还长刀,季玉朗伸手攥住他的胳膊,语气生硬地质问了一句。

“我若说方才丢歪了,你信吗?”

“不信。”

“那随你。”朱怀璧闻言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多说什么。

廖云书倒是有些关心朱怀璧,走过来担忧地说道:“朱前辈似是酒醉不适,季兄快先别问这些了,让前辈早些歇息吧。”

“朱楼主身体不适,尽可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廖桀顺着儿子的话将人请进去,而后才对被晾在一边的耿家兄弟道,“今日有劳二位小友,还请入园稍作歇息。”

耿云霆抱拳辞了,言道祖父还有吩咐需先行回去,廖桀本也没打算留人,客气了两句就叫袁步明将人好好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