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丹的勇武与技巧,他们早已领教过,但他对面的那个新长官,眼中的杀气,却同样令人胆战心惊,一看就是从鬼门关里闯过一回的。

有人出手了,不知是谁,可能是乌丹,可能是梁祯,也可能是两人同时出手,总之,当众兵士回过神时,两个坚实的汉子已经扭作一团。

两个肌肉虬扎的臂膀,都因对手的撕抓而留下了一条条红印,两人的腿,也不断地绊向对方的脚踝,但都因双方早有准备而失效。在僵持了十来个弹指后,双方又立刻退开,一如他们扭作一团时那样迅捷。

“平了。”人群之后,耿有田开口道,他声音不大,但却很有说服力,甲士们都立刻止住了喧闹,输了的默默掏钱,除了一人外,谁也没有产生异议。

“不服!”乌丹大声叫道,“都还没比完呢。”

“比刀。”耿有田似乎早就知道乌丹会不服,连解决方案都想好了。

因为,乌丹的腰围比梁祯粗了一圈,他俩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梁祯能够坚持一回合不倒,已经令人称奇了。要是非要拼道乌丹将梁祯摔倒为止,乌丹就难免有点胜之不武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比刀呢。

立刻有人取来两柄训练用的木刀,一柄交给梁祯一柄交给乌丹。

训练用的木刀,重量是真刀的两倍,十分沉,如此设计自然是为了增加兵士的腕力与臂力,但若用来对练,那实力稍弱的一方,就难免要吃点苦头了。

乌丹体壮如牛,舞起刀来更是虎虎生风。而刀,又恰好是梁祯的强项,手刚接触到刀柄,梁祯脑海中的一切关于如何用刀杀人的记忆便被尽数激活,就是靠着这些记忆,他才从凶险万分的夫馀地中挺了过来。

甲士们再次屏住了呼吸,就如同在潘安必经之路上等待的万千少女一样,此刻的矜持,只为了在见到偶像时能够发出最尖锐的尖叫。

“是个好手。”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耿有田也站了起来,从人群最后挤上前,以便观赏这场比试。

乌丹曾打算主动进攻,但梁祯身上的杀气以及他那双比狼还凶狠的眼睛,却让他心中生出三分怯意,上一次,遇到这种对手,是在什么时候?恐怕,有三年了吧?

乌丹正分心,梁祯却发动了进攻,攻势凌厉,快如闪电,待乌丹反应过来时,已经错失了招架或后退的时机。但乌丹毕竟是个百战沙场的老卒,当即豁出一切,一刀砍向梁祯的左肩。根据他的经验,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对手都会选择回刀招架,而不是继续进攻。

然而,梁祯让乌丹失算了,他默不作声地准备硬抗这一刀,同时使自己的木刀全力砍向乌丹的脖颈。

两人都在最后时刻收住刀,以免真的伤到对方,这同样是娴熟的老手才能做到的事。

“梁文书端的好身手,我输了。”乌丹弃刀于地,拱手道。

“侥幸而已,乌丹兄弟好刀法。”梁祯笑着还礼。

两旁围观的甲士这才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刚才他们实在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反应都慢了不少。

梁祯的比试结束了,可甲士们的劲力却没有宣泄多少,不一会,又有五六组人上去开打。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吵杂。

“乌丹兄弟,不知日后上了战场,我能否将后背交给你?”趁着没人注意的间隙,梁祯坐在乌丹身边,试探着问道。

要换做他人,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因为梁祯这话的意思是,我连命都可以交给你,这可不仅是一般的信任了。若乌丹答应了,他就能立刻成为梁祯的亲兵,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跟着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候混,那可是前程似锦,风光无限,哪不比呆在伍什里熬资历要强得多,多少天资平平的人跪都跪不来呢。

但乌丹却摇摇头:“文书,我是六伍的人,不能抛下我的兄弟。”

“兄弟有此心,在下深感佩服。”梁祯点点头,行伍之人,最讲一个“忠”字,这个忠,不仅是对朝廷,对百姓,更是对自己所在的伍与什,“这一杯,我敬兄弟。”

两人很爽快地喝干了碗中的酒水。

别过乌丹后,梁祯找耿有田问明白了他所在的什,什长恰好就是单沉。梁祯找他喝了一杯,借着酒劲开口就讨要乌丹。

单沉自然不会拂了梁祯的面子,更不愿耽误了好兄弟的前程,当即表示放人。于是乎乌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梁祯的亲兵,最为关键的是,他本人对这个调动,也甚是满意。

次日五更,梁祯便领着这支一百人的队伍,踏上了前往辽西的卢龙道。

征发恶少年的邸报,州衙早在十日前,便已传发至下属各郡,而梁祯的工作,就是拿着有宗员将印的军书,一一与玄菟、辽西、辽西三郡的长史对接,以接收他们手里的恶少年。

尽管早有准备,但还没出右北平郡,梁祯就隐隐觉得,这事并不轻松了。负责接收右北平郡恶少年的,是个老从事,人称老李。在军中干了将近二十年,为人圆滑世故,在宗员的众多班底中,就数他愿意对梁祯露个笑脸,给点建议。

梁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经过郡治平刚城时,梁祯特意停上了一天,请老李吃了顿酒。

老李刚闻酒香便知酒意,当场分享起自己的经验:“征发工作,就全交给郡县,我们千万别插手。他们交上来多少人,我们就签多少人,不要怕开罪他们。”

“恶少年们都不服管,棍子是必须的,个别特别顽劣的,不要怕污了你的刀。”老李将送酒的茴香豆咬得蹦脆,梁祯则听得入了迷。

“对他们,必须先立威。但你也必须看紧他们,一旦有失控的苗头,就得给点小恩小惠,就一顿酒肉的事,当然了,罚也可以适当轻微一点,毕竟这人,你不将他逼到悬崖上,他是不会咬你的。”

“多谢前辈教导。”梁祯站起来,深行一礼,老李的话虽然少,但却句句是真。

梁祯的接收工作,是从辽西开始的,因为辽西离蓟城最远,要是从玄菟郡开始的话,他们就得带着恶少年们先去辽西、再去辽西,最后再从辽西原路返回蓟城,兜了个大圈子不说,还平白增添了许多不确定性——毕竟,恶少年们在路上会惹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

征发恶少年的员额,是尚书台定下来的,而每个郡征发的员额,则是由州定的。而有着丰富基层经验的刘虞,则将治下的十一个郡,分成四组。每组定一个总额,至于每郡出多少,则让各郡按照实际情况来分。这么做的好处是,能够兼顾到各郡的实际情况,坏处是,各郡之间有的是扯皮工作可以做了。

梁祯虽遵从老李的意见,不插手地方的征发工作,但还是也给玄菟以及辽西各派了一个文书,一来向自己报告该郡的进度,二来也做做样子,免得给人一种军方对此事不上心的印象。

然而令梁祯意想不到的事,这看似难度有限的征发工作,落实起来竟是如此困难重重。

尽管这征发恶少年入伍的诏书,是由尚书台发出的,各郡官员不得不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梁祯大吐苦水。什么时间太短了,任务太重,军方不能挑肥炼瘦等等等等。

梁祯觉得奇怪,于是去各个县里转了一圈,大致明白了原由。原来,所谓恶少年,按州郡的标准来看,所谓恶少年,就是犯罪之人,聚成团伙的流民。可按军方的标准,则是单指淳朴且身强力壮的失地者。个中原因,自然是双方都希望这政 策的结果,能对自己更有利。

然而军方所希望的“恶少年”,现在已经几乎绝迹了,因为地方的豪强们占有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他们需要很多的佃农来耕作,而为了令这些佃农听话,他们又雇佣了许多淳朴但强壮的失地者来充当家丁。因而,越来越多的人,被迫或自愿地走进了豪强的高墙,也就此脱离了官府的掌控,成为豪强的私产。

而没有进入庄园的,要么成了狂热的太平道徒,要么成了鹤顶红之流,这两类人,军方和地方都自然是避之不及的。

这种现象,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庄园经济发展到一定时期的必然产物。

梁祯立刻找来黑齿影寒压在箱底的那两部《汉书》,想看看这种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找了半天,他却沮丧地发现,造成这种现象的祸根,早在世祖中兴时便埋下了。因为本朝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倚靠豪强的力量复国的。

当年世祖光武皇帝也曾试图抑制豪强,但怎奈,强龙不压地头蛇,光武皇帝虽然尽了全力,也杀了不少人,但终究,还是不得不向各地豪强妥协。再造汉室的光武帝尚且摆不平的事,就更不用指望他的后继者们能摆平了。

合上书后,梁祯闭上眼睛,任由太平道、夫馀、西羌、鲜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一幅幅似层相识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画面的最后,是梁祯脑海中最真实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也着实吓了他一大跳:难道我穿越而来,就是上苍想让我拯救这个国步方蹇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