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的初夏,梁祯在邺城的魏王府中,接见了一个神秘的来客,这个人身披黑袍,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之下,无论何人,要想一堵他的真容,都必须先止住步伐,而后弯腰,从下往上,仔细去看。但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会失望而归。因为这个人的脸上,还覆盖着一张,黑色的面具。
“臣,见过魏王。”那人开口了,听声音很是年轻,似乎离而立之年还有很远,很远。
“缉爱卿免礼,平身。”梁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而后轻轻地朝荀缉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在自己身侧的蒲团上落座。
原来,自打二荀相继亡故后,梁祯顿感身侧空虚,虽说他的魏王府之中,也挤满了谋士,但这些人,无论哪个,跟二荀相比,感觉都还是缺少了什么,始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代替,在梁祯心目中的二荀。
因此,虽年未弱冠,便已获“有攸风”美名的荀缉,便成了梁祯的“情感寄托”,他不仅将自己内心对二荀的感激,还将心中对二荀的愧疚,都转到了这个少年身上,试图通过用将他栽培成一代明相的方式,来报答二荀对自己的恩情。
不错,二荀与梁祯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也不是一般的合伙人之交,而是互相提携,没有他梁祯的慧眼,二荀或许会就此沉沦,历史上,也再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没有二荀的操劳,梁祯充其量,也就是一李傕、郭汜而已,哪里能够成为,名扬天下,朝野俱畏的魏王?
“魏王,这是缉在关中,游历一年之所得。”荀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简,他在关中奔走了将近一年,几乎每到一地,都会将在当地的所见所闻详尽地记录下来,前后所费纸张,已有数担,因此现在呈递给梁祯的,不过是一个清单而已。
梁祯双手接过,而后当着荀缉的面,将竹简拆开,而后翻阅里面的内容。多年的公务繁忙,早就令梁祯炼就了一身,从只言片语之间,分别事情之轻重缓急的能力,因此,他只看概要,便能判断出,哪些内容是他必读的,哪些是不必看的。
十分庆幸的是,荀缉“有攸风”的评价,并非浪得虚名,而这份清单,便是最好的证明,梁祯来回查阅了两遍,所能剔除的内容,也不过是全文的十之一二,要是标准放宽一点,荀缉这次游历的成果,可以用“字字珠玑”来形容了。
“爱卿乃大才之士,孤欲征辟爱卿为主簿,不知爱卿意下如何?”梁祯和上书卷问道。
魏王主簿,这是一个官秩不高,但却影响极大的官职,因为他几乎是朝野之中,唯一一个,能够每日面见魏王的官。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是这主簿令梁祯欢心了,那举家富贵,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令狐邵,他自从建安初年,被梁祯征辟以来,便一直是梁祯的主簿。由于他实在太得梁祯的欢心,因此在这主簿的位置上一座,就是二十多年,直到最近,令狐邵表示,自己年迈,心力不济。梁祯才意欲将其外放为一大郡太守,以让他安享晚年。
当然,在正式让令狐邵离开之前,梁祯还得先觅色一个合他心意的人,来作为自己的主簿,而这个人,他思来想去,发现是非荀缉莫属。
这若是换做常人,只怕早就感谢魏王看重了,毕竟谁不渴望飞黄腾达呢?但荀缉就是荀缉,他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回魏王,缉年齿尚小,主簿之职关系重大,只怕难以胜任。”荀缉拱手道,毕竟,他在关中的时候,对堂兄所说的话,可不仅仅是戏言。
梁祯眉毛一皱:“爱卿,孤年幼之时,虽粗鄙,但胸中,亦有四海之志。以爱卿之才,又怎会甘于,徘徊在庙堂之外,漂泊于江湖之远呢?”
魏王的话,既是询问,也是警告。毕竟,公孙鞅离魏效秦而魏衰秦兴的事例,每一个君王都是耳熟能详的。因此,对于荀缉这种年少而有大名的才子,梁祯又怎能放心,让他游离于江湖之中呢?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荀缉究竟是真的无心于官场,而醉心于山林,还是欲效法诸葛氏,三兄弟一人效力一朝。如果是后者,那对于梁祯而言,就真可谓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了。
“魏王,有的话,缉本是不应该说的,但为臣者,在君王面前,又不应有私。故而缉只得明说,但在此之前,缉恳请,魏王能饶恕缉的罪行。”
梁祯一听,心中一突,而后猛地摆手道:“哎,爱卿这话可就见外了。孤又岂能因爱卿忠诚正直的言论,而降罪爱卿呢?爱卿有话便讲,今日无论所言为何,均无罪。”
荀缉再次朝梁祯拱手,而后才轻声道:“魏王可知,为何苏秦、张仪二人,不可同朝为官?”
梁祯听了,眉头又是一皱:“可是因为,其思想主张之异?”
苏秦,即战国时期有名的合纵家,他的主张是六国联合起来,共同抵御西边的强秦。张仪,则是战国时期有名的连横家,他的主张正好与苏秦相对,即秦国与其中一国交好,共同对付其他五国。
荀缉听了,先是沉默不语,因为他没有想到,看似年迈昏庸的魏王,竟还是如此慧眼如炬,不过只言片语之间,就道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爱卿,孤执政二十年,所坚持的,便是百家争鸣之道。因为孤以为,唯有百家相争,于黎元,方有益处。”
梁祯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案几上那堆积的案牍:“这其中,既有为了黎元,而相互争论的,亦有为了一己私利,而相互诋毁的。孤都一一看在眼里,而后在擢升之时,再予以赏贬。”
“可卿今日之言,却令孤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爱卿可否告诉孤,为何爱卿会有觉得,孤用了某人,就一定容不下另一人?”
梁祯这番话说下来,惊出一番话的人,就成了荀缉了,因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又怎会不懂?而梁祯的这番言语,内里已是杀气尽显,因为如若他不能给出,一个能令梁祯信服的理由,那可就是妥妥的诋毁君上的罪名了。
“魏王海乃百川,自是臣等之幸。”荀缉又是一拱手,到底是有其父之风的人,荀缉做事,也称得上是算无遗策,“只是,苏秦容不得张仪,张仪亦容不得苏秦。故,依缉愚见,与其待到日后,两虎相争,还不如在今日,先退一步。”
梁祯听后,从蒲团上站起身子,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而后才长叹道:“老子云:夫唯不争,故万物不能与之争。”
“爱卿小小年纪,便能明此大道,果真不可小视。”
“爱卿,孤愿闻尔治国之道。”梁祯再次在蒲团上落座,并亲手给荀缉斟茶,这么多年来,每当梁祯于名士交谈时,他都是这么做的,无分尊卑长幼。
荀缉连忙拱手致歉,毕竟他还很年轻,就算有满腹经纶,也因没有实践的佐证,而无法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准则。但魏王问道,又不能不说,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治国理念,道与魏王。
“昔年,太祖定鼎关中,未及安定四海,便羽化西去。若非吕后整顿朝纲,我天汉,又怎有日后之强盛?可吕后之后,诸吕弄权,若非功臣力挽于内,诸侯王相助于外,只怕将天汉易帜。”
梁祯边听,边点头,因为荀缉的这番说辞,他都是认同的,并且还为此,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诸侯王掌兵于外,宗亲领兵于内。
“后来景帝继位,吴楚七国作乱,汉室几近倾颓。因此,武帝之后,诸侯王权势日减,光武皇帝继位,延续其策,故而至今,未尝有宗室作乱,而危机江山者。”
“再观光武帝之后,外戚、宦官、世家弄权,三者争斗日益激烈,固有中平末年,十常侍之祸。经此一乱,汉室衰颓,若非魏王挺身而出,这天下,不知将乱成几何。”
“故依缉之见,欲安社稷,不可依仗诸侯王,不可依仗外戚,不可依仗宦官,亦不可依仗世家。”荀缉边说,边仔细地观察着梁祯的表情,以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往下说,还是应当适可而止。
“爱卿所言,句句在理。”梁祯叹道,而后又给荀缉斟了一杯茶,到此,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为何荀缉不肯出仕的原因了,那就是理念不合。
因为,荀缉的理念,是要梁祯彻底铲除弊端,建立起一个,类似于战国时期的秦庭之上的那种,七国才子皆可畅所欲言,一展胸中抱负的庙堂。但这,可能吗?要是可能,梁祯也用不着,在建安十五年后,就一点点地加深对世家大族的妥协,并大力扶植宗亲及谋划令自己的每个儿子,都独领一军,驻扎于外的事了。
荀缉眼中的眸光,忽地一暗,因为他已经从梁祯的欲言又止之中,看到了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大魏王对自己所言之事,是非常认同的,但对这个问题,魏王的态度与自己,却是截然不同。不,或者说,是年迈的魏王,已经失去了起兵时的那股,志在四海,横扫不臣的锐气了。
“卿乃良臣,惜孤不过一昏君尔。”魏王连声叹道,而后再次起身,朝荀缉深深一揖,“爱卿,珍重。”
“魏王,珍重。”
这人生在世,没有人能够永远都被人理解,而且在很多时候,被人误解的人,还往往没有办法,向误解自己的人澄清自己,因为这,就是人生。
只是,正如当年的何进不知道,韩遂在请求自己诛杀宦官而不得后,会掀起什么样的风雨一样。梁祯也不知道,荀缉离自己而去之后,又会兴起什么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