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秋,是一个对梁祯而言,颇为重要的季节,因为在这金秋时节,一共发生了三件,对他而言,意义均是十分重大的事。第一件,是孙权的使节是仪来到了邺城。是仪,字子羽,北海营陵人。
其人少时即享有盛名,故而在建安五年,孙权统领江东后,便征召是仪。是仪到后,便立刻受到孙权亲信重用,专门负责机要事务。因此,在孙吴的庙堂上,是仪可是地位堪比荀彧在时的华歆等人的重臣。他的亲自来访,显然意味着,孙权是有重要的事情,来与梁祯商议。
果不其然,当梁祯用迎接诸侯王的礼仪将是仪迎入魏王府后,是仪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此行,正是替孙权之弟孙匡,来向梁祯的侄女求婚。并表示,孙权亦希望,从此两家化干戈为玉锦,共扶汉室。
当然,是仪此行也带来了孙权提出的条件:孙匡跟梁祯侄女成婚的前提,是梁祯请汉帝派使者到建业,册封孙权为吴侯,并以吴地作为其食邑。
梁祯知道,这是孙权在委婉地要求自己承认他对江东的统治。因为这吴地,是对江东地区的统称,而不是扬州这种,具体的,有边界可查的行政区。因此,若言以后,孙权跟自己或刘备翻脸,也是完全可以以,他要攻略的地方,本就是吴地的一部分为借口,而发动战争的。
不过,凡事都是有利有弊的,因为一旦梁、孙两家结成姻亲,刘备心中,就必然会对孙权生出一条刺来,继而,刘备日后但凡有所动作,都必须先设想,孙权会不会趁自己用兵别处之机,对荆州动手。如此一来,刘备手头上,本就薄弱的兵力,就只会更加捉襟见肘了。
而第二件重要的事,无疑就是梁婉跟张雄的婚事了。本来,在梁祯眼中,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连第一件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毕竟他跟张郃是过命的交情,而且张郃本人又好儒风雅,素来与名士交好。因此,在梁祯看来,张郃的家风亦是甚好的。
只是,事实再一次证明,在这件事情上,梁祯先入为主的判断,又错了。正如张郃所说,张雄其人,不喜礼乐韬略,而专好服饰车马,专与恶少年近。用白话来说,就是张雄这个人,非但没有远大的志向,反而成天跟那些市井之中的恶少年玩作一团。
当然,有人可能会反驳,跟恶少年玩得好,并不能证明这人有多坏,需知,在此时,上到如今割据一方的刘备,下到普通的将领如许诸、甘宁之流,从戎之前,可都是在当地威震一方的恶少、游侠头子。
但张雄的问题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一群恶少的头子,并非因为他有多能干,能给“兄弟”们夺来多少财帛,带来多少威风,而是借助了他的大人是张郃,这一点。也就是说,刘备等人在恶少年中的名声,是靠自己的努力博来的,而张雄的声名,则是依靠父辈的荫庇。
当然,张雄变成这个模样,也不能完全怪张郃,毕竟张郃常年征战在外,对子女的管教,自然是有心无力,再者,张郃可没有梁祯那样的权位,能够令汉庭册封的博士来当自己的子女的先生,因此张雄就变作了如今这幅模样了。
第三件事,也是对梁祯而言,影响最大的一件,就夏末的时候,冀州闹了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其中包括马腾本人。这本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马腾本身,也已有七十余岁,在那个战乱不止的年代,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古来稀”了。
但问题是,马超还在凉州割据呢,因此,马超一得知马腾病亡的消息,便立刻宣称,马腾并非病逝,而是被梁祯所害,并以此为借口,打着为马腾报仇的旗号,在凉州招兵买马,一副随时准备驱兵东侵的模样。这下可好,凉州之战,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唯一的区别, 就是战场是在凉州还是在三辅。
于是,梁祯便当即作下批示,同意是仪提出的条件,以汉帝的名义,派使者到建业,册封孙权为车骑将军、扬州牧、吴侯。同时派人到马府,征辟马铁、马休二人。梁祯的本意,是让他们二人再次披挂从戎,前往关中,助黑齿影寒一臂之力,对付差点害死全家不止,还拿父亲之死而作为自己不忠的借口的兄长马超。
梁祯之所以敢让此二人出山,对付一父所生的马超,是因为这两人与马超并非同一母所生,而且他们的母亲,是马腾在发迹之后,才迎娶的汉人女子,而非像马超的生母那样,是马腾在落魄之时,娶的羌女。故而,此二子在马腾心目中,地位也向来是高于马超的,要不然当初马腾应召入朝享福的时候,也不会带上这两个儿子了。
而且,梁祯决意让此二人再次从戎,还看中了,他们身上也流淌着马腾的血这一点,因为,只要他们也是马腾的儿子,他们在凉州,就必然会享有不俗的声望,有他们在旁帮衬,梁军对凉州的战事,指不定就能轻松不少。再说了,他们俩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对凉州的地理,更是十分熟悉,用来当做向导,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无条件的信任,是必然要以巨大的威慑力作为支撑的,而梁祯对此二人的威慑,就是他们的妻子可都在邺城呢,要是他们胆敢跟马超眉来眼去,那就别怪同样出身凉州的大魏王“嗜杀成性”了。
这两件事很快就办妥了,接下来就是最难的第三件事“说服梁婉”了。作为老父亲,梁祯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给一个才若荀君,武类张郃的士子,但怎惜,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就永远是那么地不能顺人心意。
梁婉很依恋她的母亲,即使董白被梁祯“打进”夏府,她也哭闹着要跟着一并搬进去,梁祯拗不过,只好顺了她的意。如此一来,梁祯想要说服梁婉,就必须先过董白这一关了。
董白虽说被梁祯“关”进了夏府,但到底影响犹在,而且梁祯也做不到像汉武帝那般,杀妻妾如捏蚁,于是便只能硬着头皮,来对抗董白那阴冷如盈儿的目光。只是,盈儿的阴冷,是她本性如此,但董白的阴冷,明显就是她对梁祯的敌意的流露。
梁祯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每一个对他用了心的女孩。韩霜灵毅然选择了他,但最后,却不仅要独自承担妊娠的剧痛,并在这剧痛之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董白选择了他,结果却因梁祯的毅然决定,而不得不承受丧子之痛,不仅如此,丧子之后不久,梁祯便以维系稳定为由,将董白打入了冷宫,以抚慰军勋—颍川集团浮躁的心。
即使是目前看来是赢了的黑齿影寒,也是亏了的,而且,是被梁祯亏欠最多的。因为,在梁祯还是一落魄武夫之时,一次次替他身入险境,一次次帮他化险为夷,一次次助他发展壮大的人,可都是她黑齿影寒啊!
但结果呢,要不是梁琼战死于汉中,这魏后之玺,真的会落到她黑齿影寒手中吗?更别说,这印玺的代价,是让她遗忘,她跟董白之间,这长达一生的恩怨纠缠,血泪仇恨啊!
梁祯见到董白的时候,董白正坐在腰机前织布,这是当年,梁祯提倡节俭耕织的时候,她跟府中的女仆学的,为的,正是向天下人展示,太师的家眷,也在以身作则地履行着,太师的倡议。不曾想,当年的作秀之举,如今竟成了消磨时光的唯一之法。
“你认可祯吗?”梁祯遥遥地站在门边,问道。
他要将梁婉外嫁的消息,董白必定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董白一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董白没有回话,而是自顾自地,编织着布帛。梁祯无奈,只好走到屋内,穿过厅堂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左眼一亮,急忙别过脸去,定睛一看,原来是左边墙上,挂着一副画作。
画卷上所绘的,不是别个,正是梁祯跟董白的儿子梁昭!画上的梁昭,骑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身披酱红色的战袍,手持长戟,端的是威风凌凌,器宇不凡。不得不说,这画画得,端的是栩栩如生,只惜再怎么如生,梁昭也是不可能再从画中走出来,朝董白喊“妈妈”了。
“祯是真的错了,只是这也是不得已之举。”梁祯没敢跟画中的梁昭长时间地对视,因此只好快步走到董白身边,轻声道。
“那你还来找我作甚?”董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头一拧,却不是看向梁祯,而是看向与梁祯所在的方向相反之处。
梁祯见状,只好长叹道:“祯这么做,亦是为了你啊!”
其实不用梁祯说,董白也知道,将梁婉嫁给并不成器的张雄,得益最大的,恰恰是董白,因为如今的董白,已是孤家寡人——梁琼、梁昭死后,西州集团的成员,亦是纷纷改换门庭,最明显的,如贾诩,已经凭借自己这三十年所积赚的资源,施恩于梁茂,摇身一变,成了梁茂的座上之宾。
在此情况下,要是没有张郃的关系来作为保障,只怕待到梁祯一死,梁茂继位,董白是生是死,就全看黑齿影寒意下如何了吧?
但就算董白明白这些,她心中,亦是不可能对梁祯心生感激的。因为,梁祯在不久前,才刚刚“夺”走了她的儿子,现在又来“抢”她的女儿,如此一来,你叫她,是如何能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