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杨修出使关中的时候,梁祯曾经交给他一只密封严实的木箱,让他亲手交给黑齿影寒。杨修知道,这只木箱之中的所装载的物什,定是于梁祯,于黑齿影寒而言,都显得极为重要的物什。
因此,杨修在将箱子交给黑齿影寒之时,便特意拱手朝黑齿影寒道贺:“修,恭喜将军。”
黑齿影寒觉得奇怪,因为这箱子看上去,是平平无奇的,内里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物什,但为什么,杨修会在此时,朝自己道贺呢?于是,她便开口道:“还请杨主簿明示,何喜之有?”
杨修微微一笑:“修出使之前,大魏王便勒令董氏,搬入夏府,无他命令,不得外出半步。”
说起来,这夏府跟梁祯的渊源,也是颇为深厚,当初,黑齿影寒就是在那里摆下鸿门宴,一举扫除邺城之中的袁绍杀手。后来,这夏府又因其特有的阴森之气,而被当成缉事曹拷问重要罪人的地方。而现在,则是更进一步,成了幽禁王亲的“掖庭暴室”。
黑齿影寒听后,不由得长叹一声,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错,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争斗,至此终于以她的完胜而告一段落。但同时,作为世间最了解董白的人,盈儿心中,又怎会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呢?
“使君可是在为西征之事而发愁?”杨修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西征在即的黑齿影寒,所最担忧的事,就是害怕自己会不慎重蹈梁琼的覆辙。毕竟,梁茂虽然被立为世子,可他的世子之位,也是得依靠巨大的军事胜利来作为支撑的。
但谁又能保证,在这漫漫的西征路上,不会发生变故呢?而一旦发生变故,谁又能保证,梁昭的故事,不会在梁茂身上,再次发生呢?
“我军本应在建安十七年克服凉州,疏通丝路。”黑齿影寒当着杨修的面,摊开了西州的舆图,“那时,刘玄德正与孙权争夺荆南四郡,汉中张鲁尚在。我军攻凉州,无人可掣肘。如今,益州兵甲渐足。我军若是攻取凉州,刘玄德只需自汉中出兵,拿下天水,便可将我军困于陇西。”
黑齿影寒所分析的局势,当年的梁琼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怎奈,那个时候,梁琼的内心,已经全被“立下奇功”的冲动所占据,以至于,再也不能,听进去任何反对意见,从而一意孤行地,发兵汉中。最终,不仅令梁军丧师三万有余,还很可能,让梁军从此失去了在西州的主动权。
“月前,大魏王派蒋干出使江东,以表与孙权联姻之意。以修之见,无论此事是成于否,于将军西征,均有助益。”
原来,梁祯为了瓦解孙刘之间的联盟,也是煞费苦心,只不过一直碍于自己在赤壁的那场大败,而不敢主动开这个口,以免让人认为,自己有服软之嫌。直到建安二十年,梁祯率军在彭城大胜鲁肃指挥的吴军,一举克服寿春,吓得孙权急忙率领残军退回江左,梁祯才终于等来了机会。
而这一次,蒋干的出使。还借助了一股东风,那就是孙尚香在跟刘备成婚的数年后,因夫妻不睦,而决定返回吴地居住。对此,刘备也是同意的。但怎知,孙尚香临走之前,却突然派自己的侍卫,将刘备年仅几岁的儿子刘禅,抱上了孙权派来接她的船。若不是刘备早令赵云监视孙尚香一行百多人,搞不好,刘禅就真的被孙尚香给抱回吴地了。
这还怎么得了?要知道,刘备与孙尚香之间的婚姻,是全无半点感情在内的政 治联姻,因此,若是刘禅被带回吴地,其意义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孙子去婆家那么温馨了,而是作为质子,随时有性命危险的!
因此,自从孙尚香返回吴地之后,刘备与孙权之间,其实是已经处于半撕破脸状态了。而梁祯,正是瞧准了这一时机,让蒋干出使吴地,以将自己的一个侄女,嫁给孙权的弟弟孙匡。
“魏王最近,身子可好?”黑齿影寒忽然问道。
杨修先是一愣,旋即会意,他知道,黑齿影寒所关心的,根本就不是梁祯的身体怎么样了,因为梁祯的身边,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日夜不停地,将梁祯今天的一举一动,向她汇报。
因此,黑齿影寒真正想知道的。是梁祯为什么,会突然去了荆州,而且还在那里,跟张郃结成了亲家。
“华神医最近几次,给大魏王把脉之后,脸色都不怎么好,只嘱咐修等,平日里多跟大魏王说一些开心的事。”杨修回忆起华佗给梁祯诊病后的模样,又联想到最近这几年,郤俭仙师频繁被梁祯召入魏王府的场景,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不过这些话,终究还是不能直接对黑齿影寒说的。因为,你总不能告诉黑齿影寒,大魏王每每在深夜之时,召见郤俭,来讨论鬼神之事吧?
黑齿影寒藏在案几下的右拳,用力一握。因为在梁祯眼中,梁婉跟梁武、梁茂二人一样,都是他的孩子。可在除梁祯之外的所有人眼中,梁婉是董白的孩子,而梁武、梁茂,是荀南君的孩子。因此,梁祯此举,无异于给已经彻底失势的董白,加了一道保险——毕竟,张郃此刻,已经跟董白是亲戚,因此,日后无论董白遇到什么难题,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出面,要不然,董白彻底被打倒之后,下一个受害的,就是他张郃了。
“使君~使君!”
杨修用力地在黑齿影寒眼前挥了挥手,这才令黑齿影寒回过神来。
“使君,大魏王让修,将这箱子交到使君手中。兴许,就是为了这事。”杨修说着,将目光落在放在案几右侧的那只大箱子上,这箱子的体积,实在奇怪,用来印玺等物什,显得过大了,可若是装一些如家具什么的,又显得小了。因此,杨修方敢断定,这箱子之中装着的,是梁祯因对黑齿影寒的歉意而作的补偿。
“德祖可知,婚事将在何时举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杨修自然是了然于胸,因此黑齿影寒刚一开口,他便不假思索道:“当在建安二十二年夏秋之际。”
夏秋之际,也就是离现在,仅有一两个月了。这速度,已经完全可以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了。可想而知,梁祯将婚期订得如此紧迫,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说服梁祯,让他改变,将女儿嫁给张郃之子张雄的主意。
盈儿先是长时间地低头,而后再缓缓地将脑袋偏向窗户,看向窗外的夕阳。她依稀记得,三十年前,她也是在这个时辰,代替新婚的梁祯领兵出征,以抵御突袭西河郡的屠各胡,并为此,毁掉了可称绝世的容颜。
“德祖,你先回驿馆歇息吧。”黑齿影寒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已是无法再与杨修交流,于是便打发他回去了。
“使君,修告退。”杨修拱手作揖,而后轻轻地退出了厅堂,并顺手,带上了大门。
杨修走后,黑齿影寒抱起那只木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从里面,拴上了门。随后,她抽出随身的匕首,撬开了木箱的盖子。箱盖退下,露出内里所装之物,竟是一只小木盒以及一套包含冠冕在内的衣袍。
这衣袍一看,就知不是寻常女眷所能穿戴之物,因为其无论是形制,还是用料,都不是一般的人,终其一生,所能看见一次的。这是一身按标准的深衣制度制作的衣袍,分内外两件,外衣上身是微微带红的黑色,下半身则是纯粹的黑。内衣上身则为青色,下半身则为淡青色,外衣从领口到袖口,都装饰着以金色丝线编织成的花纹。
衣袍之侧,还放置着假结、步摇、簪珥。其中,制造最为精美的,当属这步摇,其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簪珥之上,另垂六珠,六珠之上,分别雕刻着:熊、虎、赤罴、天鹿、辟邪、丰大特六兽。正所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这可是皇后才能穿戴的冠服,才能佩戴的饰物。(注:1)
小木盒,被一双颤巍巍的手,从大箱子之中取出,而后,这抖得十分厉害的手,又用力地打开了这木盒。盒盖一开,这木盒之中所装着之物,便暴露在夕阳橙红色的光晕之下,这暖光阵阵的之物,果然是一枚印玺,玺上,雕刻着四个字:王后之玺!
盈儿轻轻地脱下了,褪了色的绛红军衣,而后是麻布制成的里衣,露出那具,伤痕连成一片,糊成一团的躯壳,然后,再按次序,将青色的里衣,黑中带红的外衣披上,接着是假结、步摇、簪珥。
一刻钟后,盈儿在铜镜之中,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容颜,正如《鄘风·君子偕老》所言: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不错,那滴着红泪的冷眸,刻着半弧型伤疤的脸颊,就是这“象服是宜”的代价。
箱子的最下面,压着一张蔡侯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祯就知道,盈儿一定是这天下,最美的王后。
泪水无声地落下,模糊了纸上的墨字,但这墨字,却是出乎意料地顽强,虽然被泪水所化,但却始终不肯,失去原本的形态。仿佛是在向旁人宣示,这一代魏后,多舛的命运。
注1:据《后汉书·舆服下》记载:皇后谒庙服,绀上皁下,蚕,青上缥下,皆深衣制,隐领袖缘以绦。假结。步摇,簪珥。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诗》所谓“副笄六珈”者。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