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谎言,不是建立在信息差的基础之上的,因此真正能够凸显出一个骗术是高是低的,就是这谎言的内容,究竟经不经得起查。最为低劣的谎言,它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只能唬一唬,没有任何见识的小孩。

而高一级的谎言,则是半真半假的,而骗子则会侧重讲述,其中真实的部分,以掩盖虚假之处,以图让人上当受骗。这也是世间,最为常见的谎言。而最高级的谎言,则是全由真话组成,无论是从整体来看,或是从每一个字着手,它都是无比真实的,无论你是一无所知的黎元,还是博学多才的鸿儒,都难以从中,挑出它的半点不是来。

因为这种谎言的本身,就是真相——一部分的真相。

黑齿影寒在给梁祯的军书之中,着重分析了不取寿春、合肥的弊端,并一再强调,若不能取此二城,则徐州的千里沃土,将不能耕种,驻军的粮食,也只能依赖其他州郡的供给,如此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会给邻近的州郡造成极大的困扰。

接着,盈儿又分析了荆州的局势,表示关羽在荆州已整训军马数年,极有可能,趁着此刻,梁军东西两线作战,兵力匮乏之机,勒兵北进,那许县就危险了。最后,黑齿影寒还一本正经地将目光投向西面,表示汉中刘备虽强,凉州又有马超等贼威胁。但留镇关中的钟繇等人,均当世重臣,且马超等人也在前年的潼关之战中,元气大伤。再者,梁琼乃大将之才,最近又胜了刘备两阵,故而梁军在西线,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占优的。

到此,一份标准的报告式文书就算完成了,里面不仅分析了当下的情况,给出了梁祯三种选择——东线扩大优势,保住南线,增援西线。同时又在不会让梁祯觉得,自己是在教他做事的情况下,暗示了自己认为的侧重点——先东、再南、后西。

可以肯定的是,这封军书中,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不掺半点假,而且它最后隐隐举出的建议,也是符合梁祯的潜意识的——毕竟,此番梁军号称步骑六十万,云集徐州,要是初战得胜,那是自然得乘势进军寿春、合肥二城的,不然留着此二城在孙权手中,始终会是一个祸害。

至于南线的荆州,是人都知道,关羽早已磨刀霍霍,随时要北伐中原,“复还雒阳”,因此盈儿要梁祯重点提防关羽,也是合情合理。至于西线,先不说距离雒阳甚远,而且梁军目前,还是占优的,排在最末也是合情合理。

但这问题,就偏偏出在这个合情合理上。因为黑齿影寒在军书之中,压根就没有认真去分析过,这西州的第三股重要力量,汉羌叛军及当地的氐人,对于这汉中之法的看法,仅是以一句‘他们已元气大伤’来带了过去。

当然对于这点,盈儿也是自有话术可圆——早在一年多前,她就跟梁祯提起过,马超等人只是败退出关中了,但还盘踞在陇山之中,而且这陇南山区,还有数不清的氐人部落,这些部落对汉庭的态度,还尚是未知呢。

但纵使暗示已经如此明显,梁祯也还是没有令梁琼先平凉州,再进军汉中,而是任由他自己做主。那既然太师的意思是凉州的态度如何,并不影响大局,那难道我就非要跟太师唱反调,而不能承认是自己杞人忧天了,战略眼光不及梁太师吗?

当然,这邺城之中,也是有聪明人在的,就比如接替荀彧担任尚书令的华歆。华歆在蒋干离去的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

“竟是尚书令亲自,霜未能远迎,还望尚书令赎罪。”

“哎,梁君客气了。”两人在夏府门前互相谦让一番,而后便并排走在那因岁月的侵蚀,而显得坑洼的石板道上。

黑齿影寒觉得很奇怪,事关华歆肩上的担子,可一点不轻,光是东线十一万梁军,西线五万梁军每天的后勤供给,就足够令他焦头烂额了,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华歆,在这百忙之中,抽空来看自己呢?

“歆自接替荀公,任尚书令以来,日夜不敢有怠,唯恐辜负了太师之望,有愧于对荀君之诺。”华歆边“呵呵”地笑着,边摆出一副疲态,“可今日,歆便遇到了一难题,故而特来像梁君请教。”

黑齿影寒眼眸一转:“尚书令抬举霜了,霜不过一武夫,怎懂国家大事?”

“哎,梁君莫要自谦。”华歆赶忙将黑齿影寒的话给否决了,因为他今日之所以来这里,就是想让黑齿影寒也掺和进这件事来,因此是绝对不能让她将自己给摘出去的。

“三十年来,太师平贼寇,伐胡虏,于江湖兴百业,于庙堂整朝纲。于社稷而言,实乃大功一件。”华歆不待黑齿影寒再说什么,便将自己要说的话,给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故尚书台之意,当太师伐孙权获胜归来之后,便上奏陛下,请陛下册封太师为魏王,以彰太师平天下之功。不知梁君以为,此事可否?”

黑齿影寒差点没被华歆的这番话给吓死。因为她就算再蠢,也知道大汉有一条祖训,叫: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虽说,梁祯现在确实是有大功于汉庭,而且梁祯称王,也符合包括她盈儿在内的,大部分人的利益。但这到底是违背祖训的事,更无异于直接宣示天下,梁祯的反心,是昭然若揭。

“尚书令,霜已致仕多时,这册封之事,尚书令何不与朝中百官商议?”

华歆嘴角一弯,笑道:“梁君随太师征战三十年,论功劳,若居第二,则无人敢言首。故而这联名表上,亦当是以梁君之名居首。因此,以歆愚见,此事定当先征询梁君之意。”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夏府后院的那座,湖畔小亭上,此时的后院,早就被清理干净,丝毫没有了官渡之战那一年的阴森之气。

“太师令霜退隐,其中深意,难道尚书令不明白吗?”黑齿影寒决定不再绕圈子,而是单刀直入道。

华歆听后,又是一笑,他怎么会不明白梁祯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只是宦海多年的他,又怎会不清楚,对于黑齿影寒这种人而言,只要她不是神志不清了,就依然有复出的可能,因此早作准备,就是他这种权力核心的新锐,所必修的本领,不然才是应了那局古话: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死灰尚可复燃,何况梁君乎?”

黑齿影寒止住了将茶盏端起的动作,而是将其送到华歆面前:“尚书令,请。”

华歆见状,又是一笑,而后便端起茶盏,将内里的清茶一饮而尽:“此茶浓香醇厚,想必是明前之茶,梁君太客气了。”

“尚书令乃太师股肱,难道不应受此礼遇?”

华歆捋了捋下巴的胡须:“梁君谬赞了,歆既食太师之禄,便当忠于太师之事。”

“既要册封,便当有重臣上疏,各地得有祥瑞相辅。”黑齿影寒轻轻地扭动手腕,给空了的茶盏注入新煮熟的清茶。

盈儿本以为,说到这里,便可以将华歆给打发走了,但怎知,华歆此番,却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札, 双手呈递给黑齿影寒:“此札乃王公手书,上有建安十八年,各地所现之祥瑞。”

王公就是建安年间的名士王朗,而他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太师府中的重臣。

“此事还得与贾公、钟使君等商议。”黑齿影寒见左右挣脱不开华歆,只好将矛头直接转向贾诩与钟繇二人,此二人是西州集团的骨干,因此如果华歆真的想拉人下水,那这两人也必须在名单之上才行。

“不知在梁君眼中,这汉中之战,我军能胜与否?”华歆突然语出惊人,这话也确确实实将黑齿影寒给吓了一跳。

盈儿想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战阵之势,讯息万变,怎可提前预料?”

“但为将者,当料敌于先。这就是今日,歆来拜访梁君的原因。”华歆说着,轻轻地端起茶盏,看着那平静的液面,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师似乎料到,西线有变,故已于昨日,令歆筹集粮草,供大军西进之用。”

若问天庭的争斗,胜负手在何处,那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信息差!只要你知道的东西,比你的竞争对手多,那你的赢面,就会成指数级扩大,这也是为什么。这当年游走于长安、雒阳之中的游侠们,常常身价巨万的原因——因为他们真正的身份,是效力于各巨头的线人,因此他们提供的每一条信息,可都是以万钱来计算的。

如今,华歆主动将这条堪称绝密的信息道出,那用意就非常明显了,他要么是想跟黑齿影寒交换些什么,要么就是在给梁武或梁茂交投名状,以保证在梁祯之后,自己还能安享晚年。

“尚书令将此事相告,可是想让霜说些什么?”黑齿影寒也是聪明人,因此也不拖沓,直接问华歆开价多少。

华歆只是一笑:“歆此生,不爱财,只盼着能替黎元,多做几件事,不知梁君可否成全?”

世人所图,无非“名利”二字,因此当华歆说出,他不贪财之后,那他所看重的,就必然是名了。因此他这句话, 翻译过来就是,他不求财帛上的封赏,仅求能够保住现有的权位,而不是像史书中所记载的那样被“一朝天子一朝臣”。

“此是自然。”

天庭之中,是不存在忠诚与背叛的。因为这天庭的法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妥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利益交换。既然存在利益交换,那就说明,双方都能在跟对方的合作之中获利,如此一来,又何谈忠诚与背叛?

所以,黑齿影寒才会如此果断地,同意了华歆的条件。当然这是天庭之中的法则,若是盲目将其套用于凡间,那这套用之人,是断然要粉身碎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