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梁祯曾在塞北的荒原中,见过一群无名无姓,无人知晓他们存在的被掳人,这群人面容憔悴,身形佝偻,且已失去了思维,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模样。

梁祯本以为,这一幕,是只在荒蛮之地才能见到的。但怎知,今日他却在自己治下的南阳,见到了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而且,各种各样的因素还暗暗指明,他梁祯,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建安年间,战乱连绵,天灾不断。因此对各路诸侯而言,谁能够筹集到足够的粮草,谁就能够获得军事上的胜利,以及赢得民心。梁祯筹集军粮的办法,是屯田。

经过多年的摸索,典农中郎将任 峻和屯田校尉枣祗已经总结出一套适合在各州推行的屯田制度。即将各州的无主田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太师府军资曹进行管理耕种,以自筹一部分的军资,这部分田地,是为军屯,另一部分则由太师府的典农曹与尚书台共同管理,分给无地、失地的农人耕种。这部分的田地,是为民屯。

在建安五年前后,为了更好地管理军屯和民屯,荀彧以尚书令的身份,颁布了一条法令,将军屯和民屯上的农户,全部登记造册,耕种军屯的,是为军户,耕种民屯的是为农户。军屯的税是二十税一,但需要承担兵役和徭役。民屯的税,是二税一,但除此之外,就不再需要承担任何官府摊派下来的负担了。

这道政 令的理念,看起来是好的,军屯民屯各担其责,互补其短。但一落到实处,问题就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一来,建安年间,兵祸连连,虽然梁军是胜多负少,但部曲减员却是一点不少,再加之军卒常年在外,因此军屯的人力也变得甚是紧张,根本就无力再承担徭役。但这徭役,又偏偏是不可缺少的,因为筑堤坝,修河堤,恳荒地,这些有利于农耕的工程,可都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才是完的。

因此,为了让这些工程按时完成,当地官府只能将手伸向民屯。只是这不用还好,一用官府就发现,驱使民屯中的农人去做工,可比驱使军屯中的农人要舒服多了。因为军屯多多少少,上面还有个完全不需要看尚书台脸色的太师府军资曹看着。不像民屯,完全就是各地官府说了算的。

官府爽了,民屯可就惨了,因为他们登时发现,自己除了要缴纳巨额的赋税外,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徭役!

不堪重负之下,人就会选择逃避,于是年轻力壮的人,纷纷逃匿,或啸聚山林,或卖身豪门。只剩下一些年老的,或拖家带口的人,因为难以逃匿,而不得不留在原地,承担越来越重的赋税与徭役。

这种情况下,梁祯在南阳,见到与被掳人相差无几的行尸走肉,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是在一个死气沉沉的里,牌匾上的大字显示,这个里叫向阳里。只不过里中的景色,却一点也不阳。先是一连片灰黑色的破落土屋。再是几个盘腿坐在家门前的老叟。

虽是凛冬,但老叟们身上,却不见有多少御寒的衣物,就连那件估计是唯一的布裘,也是破破烂烂的,远看上去,就像是随便扯了块烂布,搭在身上似的。

对于这已来到眼前的数十军士,老叟们是毫无反应,那黑色的眼眸中,更是流露出沉沉的死气。

荀攸尝试上前与其中一人交谈,但那人不知是听不懂雅言还是什么的,竟是理也不理。荀攸有点懊恼,只好去问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人,但也是没有得到回应。

许褚有点怒了,上前几步伸手往那老叟身上一搭:“老……”

怎知,那老叟的身躯竟是顺着他的手,往后一倾,只听得“咚”的一声,那老叟便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整个过程,他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移动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许褚一惊,赶忙去探鼻息,这一探才知道,原来,人已经没了。

军士们用了小半个时辰,将整个里搜了一遍,翻出了五六十具尸首,以及不到二十个活人,都是些老弱的妇女,连一个男童都没有。

那些活人,说是活着,可也已经跟死了没有多大区别,个个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不推一把,都不会动一下。不久之后,军士们又将里中可能存有粮食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却只找出来不到一升的谷物。除此之外,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杀马,做饭。”梁祯命令道。

渡江的时候,梁祯不顾船只的载重有限,执意带来了两匹马,就是为了防止,现在的情况发生。

饭很快,就煮好了,梁祯亲自接过大勺,给每位军士分餐,最后,当着一众军士的面,往自己的碗中,倒上了跟大伙差不了多少的一勺。这是非常时期收拢人心的最佳法宝——公平。

“公达,剩下这些,就给那二十老弱吧。”

“诺!”

梁祯没有跟军士们坐在一块就餐,而是走到了那些老弱身边。老弱们虽然都被分了食物,但却没有人敢动,也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孩子,到我前面来。”梁祯点了一个看上去止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道。这女孩的皮肤黑而黄,本应胖嘟嘟的小脸此刻却瘦得就像随便往骨骼上蒙了一层皮一样。

女孩闻言,先是一顿,而后就木讷地走到梁祯面前,直到,空洞的瞳孔中,映上了梁祯的脸庞。这整个过程之中,所有的妇孺都没有一人开口,氛围更是安静得瘆人。

“告诉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梁祯蹲在女孩身前,女孩实在是太瘦小了,乃至于梁祯都已经蹲下来,看上去,还是要比她高一些。

梁祯本来可以直接去问那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但他没有,因为他总感觉,这几个妇人并不会跟他说实话。只有孩子,才有可能会告诉他真相。

但女孩似乎并不会张嘴,因为她龟裂的双唇,一直黏在一起,仿佛自生下来开始,就完全没有张开过。

梁祯用小刀将整块的马肉切碎,而后双指夹起一条细小的肉丝,轻轻地“捅”到女孩的嘴唇上。这一次,那紧闭的双唇,终于有了反应,微微地张开了一些,梁祯立刻“得寸进尺”,最终整条肉丝,被女孩完全咽了下去。

这次之后,女孩仿佛回忆起了该如何进食,因此梁祯毫不费力地,将余下的三条肉丝都喂到了女孩肚里。接着,梁祯又给她喂了一碗,内里没有任何米粒的粥。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女孩蜡黄的脸上,才终于泛起了一点血色,于是,梁祯开口问道:“告诉叔叔,这里究竟怎么了?”

“抓……抓了……爹娘……还……还有叔……伯……”女孩似乎真的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因为她的咬字,十分不清晰。

梁祯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想清楚了女孩的意思,那就是有人在这个里中,抓了很多人,抓了很多人。这些人是谁,梁祯觉得,自己不用问。因为答案,只会令他更为痛心。

“往后,你们就跟着我吧。”这句话,梁祯是对所有的妇孺说的。

荀攸的反应,远比那些呆滞的妇孺要快得多:“太师,这是何意?”

梁祯走远几步,方才长叹道:“留她们在这,也是死。”

“还不如带回去,找个军屯安置,而后嫁与将士为发妻。”

荀攸略一沉吟,而后便退开了。因为梁祯所说的,也确实是在这乱世中,保住这十数妇孺的唯一办法了。要不然,梁祯等人一走,估摸不用三五天,这十来个老弱,就要么会死于寒冷,要么就死于饥饿。

南阳到底是帝乡,因此境内的道路都是按照最高的规格来修筑的,沿途的驿站也很是齐备。故而在离开向阳里后,梁祯一行人仅沿着官道走了一天,就见到了矗立在道旁的樊亭驿。到了樊亭驿,也就意味着,到家了。

是啊,终于到家了!幸存的将士们,在见到了樊亭驿的那一刻,几乎都不受控制地,哭泣了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梁祯是在建安十二年正月中旬回到樊城的,此刻的樊城跟半年前相比,也早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昔日那铺满汉水的舟师,此刻早已消弭于无形,那连天的旌旗,也不知所踪,就连那盘踞在襄樊上空的蓝天白云,也被染成了铅灰色。总而言之,梁祯的世界,又恢复到了往常,那灰且暗的模样,再也看不见,一点儿阳光。

郭淮领着一众将校,脱了衣甲,来向梁祯请罪:“臣等无能,致使我军在江陵、长坂、襄阳连遭败绩,损兵折将。特来向太师请罪。”

如果说,半年前,梁军在宛城、新野、樊城、襄阳取得的大捷是空前的话,那这两月,江陵、长坂、襄阳的三场大败,就等于将这半年来,梁军的征战所获,几乎一点不剩地,都吐了出来不止,而且还赔上了数万精锐,以及以亿计算的财帛,毫不夸张地说一句,这半年的荆州之战,已经令梁祯成了天下的笑柄。

而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因此,诸将的请罪,也是情理之中了。

只是,梁祯又哪里能这么做呢?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当初梁祯决意南征的时候,反对之声有多激烈,要是此刻梁祯再将责任,推在下属身上,那以后,自己身边,又哪里还会有忠良?

“诸君快起。”梁祯一手挽着郭淮,一手挽着王凌,“此番战败,罪责尽在祯一人,诸君非但无罪,反而血战有功!是祯,愧对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