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大败楚军后,却是面不露喜色,近臣觉得奇怪,一问方知,原来晋文公所在意的,并非歼灭了多少楚军,而是楚军的统帅成得臣是否还活着。因为晋文公知道,只要成得臣一天还在为楚国效力,那晋国就一日难以获得足以压倒楚国的军事地位。
刘备现在的担心,跟当年的晋文公有几分相似,因为他真正在意的,也并不是歼灭了多少梁军,而是,擒获了多少梁军的高级将领。但很可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数字是零。
“六州地广民众,军士即便多有死伤,也无伤筋骨。”刘备长叹道,“只恨,不能擒斩两三梁贼大将。”
法正听罢,脸色先是一沉,而后上前两步,低声对刘备道:“梁贼出身低劣,朝野之臣,多与其不和。此番大败之后,六州想必人心动**。以正愚见,主公可修书数封,投与荆州降贼诸将,如此一来,或可借梁贼之刀,除我心腹之患。”
法正虽是宜州人,但作为一个志在天下的谋士,对他州的局势,又怎会一无所知?因此,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梁祯在乌林败得有多惨,只要熟习荆州事物的张允、文聘、吕常等人仍旧在梁祯麾下效力,那梁军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
“善。”刘备应了声,同时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但这喜色,旋即被一丝怨毒所淹没,“若非孙权小儿,备真欲令梁贼有去无回。”
放梁祯一条生路,对于已经拥有襄阳的刘备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这汉水,很长,成型的,不成型的渡口也不少,只要刘备不派兵将汉水上的舟筏一一收集,梁祯就有办法渡河。当然,跟着他的两万大军,是别想跑了。
刘备阴笑的同一时间,梁祯正在华容附近的山林中,顶着夹杂着雪的雨水,一撅一拐地鼓舞士气:“走啊,别坐着,我带你们回家!”
梁祯本以为,自己的鼓舞,能够激起军士们心中的斗志,但怎知,他换来的,却是一阵哽咽之声。
“不许哭泣!襄阳就在前面了!”梁祯跺着脚,吼道,“站起来!我带你们回家!”
“哈哈哈,那周瑜,可真是无勇之人,这么多天了,连头都不露一个!”梁祯忽然放声大笑,“兄弟们,等到了襄阳,重整旗鼓之后,祯一定会带着你们,踏平江东,然后,每人……”
梁祯正在盘算,该给军士们画一张怎么样的大饼,但残酷的现实,却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以提示他,该醒一醒了。
浑身湿透,且满脸泥垢的斥候撞进了梁祯的视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因此一开始,梁祯根本听不清他究竟在讲什么,直到几个弹指后,斥候的气喘顺了,梁祯才知道了这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襄阳,丢了。
“再探!”梁祯叫道。
“诺!”
打法走斥候后,梁祯也没了精神,他没有再跟将士们讲哪怕一句话,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林间的小路走去。这小路,是离军士们最远的地方,若是想讲悄悄话,足够了。
“公达,襄阳……没了。”梁祯靠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一个劲地咳嗽着,“咳咳咳咳……”
几天的奔波,令荀攸的模样,也变得十分狼狈,身上也再难觅得一丝儒士之气。但模样的改变,却并没有影响到荀攸的敏锐的思绪。
“太师,大军已断粮一日,依攸之见,太师当速觅船只,度过汉水。”
荀攸的意思,讲白了,就是让梁祯带着几个心腹,赶紧跑。因为谁都不知道,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军士们会不会心生二意——毕竟,梁太师的人头,还是挺值钱的。
若是放在数年前,梁祯保准会立刻摆手兼摇头,称自己一定要和自己的军士战斗到最后一刻。但现在不是当年了,梁祯的心,早就随着他的位置的改变,而变了。因此,现在梁祯所思考的,是带哪些人走,在什么时候走,留下哪些人断后。
汉水虽然宽阔,但它的浪,远没有长江来得要大,要急,因此哪怕是临时扎出来的小竹筏,也能够供四五人平平安安地抵达汉水北岸。因此,渡江的主要顾虑,便从水流,变成了人。是的,因为梁祯没有办法获悉,那些被他留在汉水之阴的军士,在突然得知主帅竟然弃军而逃后,心中,究竟会如何想。
思来想去,梁祯决定在晨曦初现的时候北逃,因为那个时候,东方已经发白,船工能够看清江面的情况,而岸上的军士,则大都处于昏睡未醒之中,故而不能及时察觉出异样。
临下最后的决断前,梁祯特意叫来自己的贴身护卫许褚,以问询他的意见:“虎侯,你觉得,祯做得对吗?”
许褚跟随梁祯,也有数年,不仅勇冠三军,而且数有先登之功,故而被赐号“虎侯”,已示激励之意。
对于梁祯的问题,许褚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也看见了面前,这冰冷刺骨的汉水。他知道,这一水之隔,便是生与死的区别。汉水之阳,是生,汉水之阴,则是死。而许褚也知道,尽管梁祯说,会带许多人一起北渡,但这许多人,显然不包括中军的所有军士。
“太师,褚虽粗鄙,但也知道,这世上之人,皆有轻重之分。自初平年以来,太师讨群凶,灭胡虏,挽汉室于将倾,有大功于社稷。天下可以没有许褚,但不能没有太师。”
许褚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因为他说着说着,声音竟然也开始有点哽咽。
梁祯听罢,心中也是不由得一愣。因为他在思索,许褚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戏。
“可若祯真的弃军而去,往后,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祯?”趋利避害,纵使是人之本性,但此时此刻的梁祯,却已不能再跟随本性而行。因为他的高度,已经决定了,有的选择,纵使看起来是当下最佳,但他也不能这么做,哪怕这选择所关系到的,是自己的生死。
许褚看着脚下的江水,沉吟了许久,而后方才道:“太师,当年高帝败于彭城,亦是丢盔弃甲,甚至将惠帝推下车,以拖延楚军的步伐。光武相持,项王缚高帝之父,言欲烹之。高帝却言:‘幸分我一杯羹’。若论令人心寒,高帝之举,百倍于太师,但最后,高帝却依旧败了项王,一统天下。故褚以为,太师无需在意他人之言。”
这一回,轮到梁祯沉思不语了,因为许褚的这番话,实在是太能打动他的心了。确实,当初刘邦败于彭城时,为了逃命,父子之情尚且不需顾及,更何况是与自己本毫不相干的其他军士?
真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梁祯在心中叹道:不曾想,祯今日,竟也成为了,自己当年所不齿之人。
梁祯以召开紧急会议的名义,将张允和文聘分别从军中叫来,而后命人将中军的营门锁上,没他将令,所有人都不能进出。
“二位,今日祯叫你们来。只为了一件事。”梁祯说着,从蒲团上起身,双手分开帐篷的门帘,走到帐篷之外。
不明所以的张允和文聘先是一愣,而后也跟着梁祯的步伐,走出了营帐。这营帐,就扎在离汉水不远的滩涂上。而此刻,漆黑的汉水上,几艘竹筏,正若隐若现。
“祯掌戎二十年,此前无论多么艰难,都没抛弃过弟兄。”说着,两行浑浊的眼泪,沿着梁祯肮脏的脸庞,无声地滑落,“但今日,祯做不到了。”
梁祯虽然被众多军士视为战无不胜的“神”,但军士们的谣传,终究是当不得真的,因为跟古今所有将领一样,梁祯也不能凭空变出粮草来,而没了粮草,大军的溃败,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但祯,不会抛弃二位。”梁祯将这句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后,既是为了起到强调自己重视张允和文聘的效果,也是为了让这两人沉寂在“欲扬先抑”而带来的巨大欣喜之中,进而减少因梁祯抛弃军士而生出的负面情绪,“明日破晓,二位就随祯上船吧。”
“诺!”果然,无论是张允,还是文聘都没有多言,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既成事实。
只是,两人的服从,却并不能令梁祯感到心安,反而令他更是羞愤不已。因为这一刻,梁祯突然意识到,曾被自己怨恨多年的赵苞,李离等人,竟然都比自己要强,因为他们的错误布置,固然是当初征讨夫馀失败的重要原因,但起码,在失败来临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与曾经信任自己的军士同生共死,而不是像梁祯今天这般,将这些对自己以命相托的军士,全部抛弃。
子时左右,张允和文聘分别叫来了四个军校,这四人,有的是两位将军的心腹,有的是被两位将军所认可的,能够稳住军心的人。四人在这个雨雪夹杂的夜里,得到了许多人,曾经争破头也争不来的机会——面见太师。这可是一次足以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只惜,并不是朝着他们所愿意看见的方向。
梁祯亲自在烛影摇曳的大帐中接见了这几个军士,然后交给了他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任务——带着部曲,成建制地投降。
“刘备素以‘仁义’示人。尔等领军归降,非但不会获罪,反而有功于刘备,兴许能有封侯之位。”梁祯边说,边压了压举到胸前的双手,以示四人莫要着急,听自己将话讲完,“本次南征,诸君皆已尽心尽力,罪,唯在祯一人。是祯,辜负了诸君的厚望。降刘之后,若刘备以国士待尔等,尔等也当以国士报之。切莫做,违心之事。”
“太师……”
“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