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决定,趁着最大的敌手袁绍忙着休养生息的时间,好好地,看一看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看看它的庐山真面目,以便日后自己需要再次做出决策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从而犯下更多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按照常理来说,当下级得知上官要来时,是一定会精心安排路线,并将所经之地整饰一新,以在上官那里留下能干之名的。因此,许多想要真正了解下面的上官,会采取微服私访的形式,以求了解真正的民情。
但梁祯可不敢玩这一招,因为他已经接二连三的刺杀弄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出门没个三两百护卫在旁,心中都慌得很。但你说带着这么大的一群人出门,当地官员又怎能不知道,从而提早准备呢?
其实,也是有办法的,那就是事先告知当地的官吏,太师准备来视察,等到当地官吏手忙脚乱地收拾妥当,并准备让太师看看自己牧民是多么有方的时候,再突然吩咐改变路线,反正一个郡里有那么多的县,一个县中又有那么多个亭。你总不可能每个亭都整饰得百业兴盛,万民安乐吧?当然,如果你做到了,那就是你厉害,活该升官。
于是乎,画风就演变成了,梁太师愁眉深锁地走在最前面,当地官吏则亦步亦趋,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因为他们是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去将辖区中的每一个亭里,都修饰一新,以迎接太师的尊驾。
梁祯走在南和县的巷陌之中,双目所到之处的房舍,都可以用仅有四壁来形容,不错,很多屋子的屋顶,都已毁于战火或是天灾,于是便忍不住对章牛道:“多年前,我在令支,就见过不少这样的房屋。”
“当时我就想,这全是先帝昏庸,十常侍祸国所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这根源,并不仅仅在先帝和罪阉身上。”
“哥哥无需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章牛虽然仍学不会多少个字,但梁祯所颁布的每一道政令的内容,他都是知道的,因此当他听到梁祯自责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开口安慰。
“还是阿牛你好。”梁祯看着憨厚的大葫芦,心情自然也愉悦了不少。
梁祯屏退了周侧的护卫,孤身一人走进一户农户之中,以冀州别驾的身份,来跟户主谈话。
户主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胡须凌乱,衣衫破旧,根本看不出,他今年只有四十岁。不过想想也是,年迈的人,除非是大富大贵,不然是怎么,也挺不过这十多年的浩劫的。
商鞅说: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此语意在提示国君,勿要轻视耕种与兵事。因此,梁祯进门之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户人家有多田产,一年可以打多少粮食,要缴多少赋税,服多久的徭役。
户主一开始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的,直到梁祯再三安慰他之后,他才说,自己不愿意回答,是害怕被报复。因为就在前年,曾经也有个身穿官服,自称督邮的人来到本亭,调查过这里的民情。有个大胆的乡人便向督邮状告亭长的罪行。
督邮当场表示,会严肃处理此事。只是,这乡人最终等来的,却不是沉冤昭雪的那一天,而是亭长的报复。具体怎么报复的大伙都不知道,只知道,从那一晚之后,这乡人一家六口,就都消失了,怎么也找不着。
梁祯当即命章牛带两个甲士去绑了亭长,推到户主面前亮相。这才终于打消了户主的顾虑。
梁祯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自己所颁布的一系列政令,只得到了有限的执行,因此他也并不盼望歌颂之声。只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政令,不是仅得到了有限的执行,而是完全没有被执行过!
比如,这户主曾育有一儿一女,而且都非常幸运地挺过了饥饿与战乱,活到了成年。只惜在乱世,成年并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噩耗的开端。官渡之战,为了保障战兵的战斗力,梁太师征调了超过十五万的男丁女口。
而按照太师的手谕,这征调也是乱来的。里面很详细地规定了,什么家庭征多少人,征哪个年龄断的人,什么家庭不应该征调。而按照那道手令,这户仅有四人,三亩土地的农家,根本就不在应征之列。
可现实却是,这户农家的一儿一女都被亭长给征调走了。至于那一人两百钱的安家费,自然是一纸空文了。所以,这户本不应该受到太大干扰的人家,现在是不仅没了儿女,还被刮走了所有的存粮,当掉了所有的土地——存粮被收缴到官仓了。为了活命,不得不当掉田地以换取甄大善人的“廉”价粮食。
“孔叔。”梁祯没有掉眼泪,因为他是太师,必须坚持坚强的人设。
一直等候在外的令狐邵闻声上前数步:“属下在。”
“从我的年俸中,扣除五十石粮食,给这户人家。”梁祯不敢给户主太多的粮食,因为他害怕给多了,会给这会人家惹来不必要的恶狼,“还有,这户人家终身免税免役。”
“诺!”
梁祯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了,因为他知道,前面的人家所遭受的苦难,一点也不比这户人家要轻。只是,正如袁绍当年见到饥寒的人时,也是露出体恤之情,至于他看不到的,就当不存在了一样。毕竟,但就这南和县,就有几万人,梁祯的年俸不过两千石,又能给多少人呢?
离开南和县后,梁祯转道到广平。广平是广平军的驻地,也是梁祯在钜鹿开设屯田的示范县,更重要的是,有梁琼坐镇于此,因此梁祯认为,广平县的情况,应该比隔壁县要好上许多。
只是,现实再一次地,给了梁祯狠狠一巴掌。因为,这广平县最大的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屯田之上。按照梁祯的想法,这屯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军屯,一部分是民屯。其中军屯的田地由于直属太师府,地方无权插手,因此还算可以——毕竟,还尚没有人大胆到敢抢军方嘴里的肉。
但这民屯,就真的是一言难尽了。因为,按照规定,民屯的田地、农具、耕牛、磨坊、种子粮等都是由朝廷提供的,因此,民屯的农户,只能算是租客,而租金就是他们年末需要上缴的赋税,以及官府摊牌的徭役。
不过,民屯的赋税,是要比外面要重多的,大概是十税三,而外面的私人土地则是十五税一,当然,这也只是账上的美好,因为私人土地所要面临的,是当地官府的剥削,外加豪强的无偿兼并。
所以,在梁祯当初的设想中,尽管民屯的税重,但由于暗中的规矩几乎没有,因此是能够对众多失去土地的流民,起到保护作用的。只是,他千算万算,依旧算漏了一条,那就是,地方豪强跟当地官府之间的关系。
由于太师府不可能直接管理所有的民屯,因此,民屯的实际管理者,就是当地的官府,而且由于这民屯中可用于生产的田亩的总数,并不是固定的——因为,每一年都有新开荒的土地,也有需要休耕的土地,还有因建设的需要,而需改变用途的土地。
而如此频繁的变动,就势必会带来很大的灰色空间。而这些灰色空间每年所产生的利润,就足以吸引官府跟当地豪强沆瀣一气了。
具体点说就是,官府跟豪强串通,由官府出面,会以服徭役的名义将民屯的农户组织起来,去开荒,或者耕种一些被改变了用途的耕地——通常这些土地都属于豪强。而作为回报,上到一郡之守,下到办事小吏,都能收到豪强精心准备的节日贺礼。
而当这些忙得头晕脑胀的农户终于被获准回家睡觉的时候,管理民屯的官吏就会非常贴心地提醒他们:你还有民屯的土地未耕种呢。
于是乎,民屯的农户就变成了,耕着三人份的土地,交着三十税九的赋税,吃着不够一人份的粮食,还要应付各种真正的徭役。而那些豪强,所需承担的,不过是三十税一的赋税,外加不算贵重的礼金,当然,如果他们的能耐再大一点,连三十税一的田赋也可以免了。
“气煞我也!”梁祯大叫着倒在地上,因为华佗早就提醒过他,勿要轻易动怒,不然就会被盘踞在大脑中的风邪所伤。
左右手忙脚乱地将梁祯送回邺城,并请华佗来问诊。前后足足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梁祯的身体,才勉强恢复到原样,只是这个时候,建安六年也已将近尾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又是一年深秋,梁祯孤零零地站在邺城的制高点上,茫然地看着繁华的邺城。邺城,就像当年一样繁华,只是梁祯心中,是再没了当年的万丈豪情。因为,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挫折,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且特别是最近的这几次,对他造成的打击,是一点也不输于战事的失败。
要不,就干脆任着文若来吧,反正他不是想重现明章之治吗?梁祯在心中喃喃道,尽管他也知道,这明章之治,与其说是庶民的治世,不如说,是士人的治世。虽然比桓灵二帝在位期间的,独属于罪阉和豪强的盛世要好许多。但离文景之治那种万民安乐的治世,就要差得远了。
不成,要是如此,五胡乱华也就不远了。我得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