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的明月之下,是戒备森严的夏府,不知道内情的人可能还在暗自吃惊,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夏府的警戒,也实在是太森严了,丝毫没有一点即将欢度佳作的意思。而熟悉内情的人,则在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因为他们知道,这守卫夏府的,是武卫营。

夏府拥有一个占地将近一顷的前院,是专门为了大排筵席而建的,中间是青石板铺成的宴会场及表演台,两侧,是淼淼的池水,青翠的小山。在夏府鼎盛的时候,在这里吃席,绝对是一种享受。

高一丈的主宾台修筑在前院的东方,背靠着青翠的小山。主宾台下,是专门给表演歌舞预留的表演场地。而其他宾客的坐席,则是环绕这个表演场地而设置的。

主宾台上,摆了五张坐席,其中最中间的那一张,是空着的,因为它是太师的专座,即便太师本人不在,为了保险起见,也得摆上他的座位。

因此,黑齿影寒的座位,是设在主位的右手侧。还有三个座位,是供张既、张杨、杨修三人就坐的。而这三人,由于一个是资历老,一个是地位高,另一个是家世显,所以座次便不再有尊卑之分。

有些宦海沉浮多年的人,或许会这样教导后生,当上官请吃饭的时候,不要窃喜,因为你要思考一个问题,这顿饭,你究竟吃不吃得起。

没错,太师请的饭,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因为就在宾客们都落座之时。一群甲士便乌泱泱地拥进前院,而后一分为二,一半立于宾客席旁,另一半,则立于主宾台上。

甲士们都站好了,四位主宾才依次出场,先是张既、张杨、杨修三人,他们无不身穿端庄的缁衣,头戴巍峨的发冠。黑齿影寒是在这些人都坐定以后,才出现的。只不过她今日的着装,却是有些奇怪,除了寻常的缁衣外,还多批了一件白袍,而且,还拉起了白袍的帽子。这令她的脸,始终隐没在一层黑影之中。

宾客们虽然都觉得奇怪,但终究没有人开口询问为什么。于是,宴会就这样,在一股令人不是很愉快的氛围之中,拉开了帷幕。

踏着编钟声声,八名一身红衣,头戴黑色眼罩的舞姬簇拥着身穿红金相间的缕衣的苍南雪走进会场。尽管戴着金色的眼罩,但苍南雪的风采,可一点也不逊色,甚至还要胜于平常。因为这世上最美的事物,就是神秘之美。

因为只有神秘,才能满足人们心中对美的无限遐想。

苍南雪献上的第一首歌,正是应景的《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苍南雪似乎生病了,因为她的歌喉,一点也不婉转动人,相反,还有几丝生涩与僵硬,这本不该是一个头牌花魁会犯的低级错误。所幸,人们对美人总是包容的,尤其是像苍南雪这种,久享盛名的佳人。

苍南雪唱的第二首,正是当年风靡雒阳的《金镂衣》。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讽刺,梁祯可以在军事上击败袁绍,但在文化上,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袁绍所败。其中最明显的表象就是,梁祯控制区内的月旦评、大型宴会中,都少不了一河之隔的袁公的“佳作”。

咚~咚

编钟再次响起,这是歌声的前奏。在场的众宾客,也屏住了呼吸。是啊,毕竟,为他们献唱的,是千金难见的邺城花魁。有这两个衔头在,众人还是很愿意忘却,花魁适才不佳的表现的。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果不其然,这一回,花魁找回了状态,曲声悠长而苍凉,就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在谆谆善诱少不经事的后辈。

花魁找回了状态,八名舞姬也更是卖力。她们的舞技本就炉火纯青,此刻,再配上花魁绝佳的歌声,艺术效果更是如虎添翼。台下的众宾客,看得那就一个如痴如醉。不少人眼中,舞台之下,甚至腾起了一层白雾,而花魁和八名舞姬,就像站在仙境中一样。

苍南雪等人当然不是立于仙境之中,而是因为宾客们早已沉浸在她们的演出之中,如痴如醉。以至于,在变故发生的那一霎那,宾客们仍半眯着眼,情不自禁地摇晃着身子,以附和着她们。

舞曲中有一个动作,要求所有舞姬双腿微屈,同时侧过身子,右手收尽左手的衣袖之中。这本是一个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动作——如果接下来的那一幕,没有发生的话。

舞姬们的动作,仅保持了一个弹指,只不过当她们的右手再次从左袖中探出的时候,八点寒星竟是同时从她们的右手中蹦出,那是八枚毒镖。在空中划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尖锐的气流声——在飞镖击中目标之前。

杀一个人很难,也很容易。说难是因为,杀人之后,杀人者必定会面临一系列的追捕。说容易是因为,无论是王侯将相,亦或是布衣黎民,也就是一条命。而舞姬们发出的飞镖,每一枚,都足以致命。

因此,被八枚毒镖同时击中的黑齿影寒,又哪里会有生还的机会?确实,因为奇迹,并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

黑齿影寒的倒下,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被砸进本如平镜般的湖水中一样,溅起无穷无尽的波澜。

“拿下!”张既和杨修几乎同时跃起,两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张既还抽出了随身的佩剑,一副准备亲自上阵的模样。而杨修,则在一声怒吼后,便急忙扑向黑齿影寒,以检查她的伤势。

武卫营到底是一等一的精锐,因此,哪怕是在突遭主帅遇刺的变故的时候,也没有慌乱,更没有一哄而散,而是按照张既的命令,高台上的长戟一平,佩剑一抽,直扑向舞台上的舞姬及苍南雪。而站在宾客们身边的,也立刻把戟一横,将整个会场封锁起来。

舞姬们见状,也不慌乱,竟是齐齐一扯金色的腰带,握在手中后,再对空一舞,迸射出八团金光,将整个人都罩在其中。直到此时,如梦初醒的众人方才意识到,这八名舞姬用来束腰的,根本就不是腰带,而是软鞭!

软鞭并不是大汉的制式兵器,哪怕是在民间,也少有人修习。因此,随身携带软鞭的,要么就是博眼球的优伶,要么就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而这八名舞姬,明显属于后者。

武卫营的军士并没有后退半步,相反他们前进的脚步,很是从容,尽管他们心知肚明,再往前一步,迎接自己的,很可能就是死亡。但尽管如此,也没有一人选择退却,因为他们是军人。

鞭风飒飒,催得万花凋零。血雨滴滴,浇出彼岸朵朵。

花魁屹立在高台正中,镂衣飘飘,嘴唇一张一合,因为她的演唱,仍未结束:“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魁依旧镇定,可在场的宾客就没有哪个还坐得住了。因为就在武卫营跟舞姬们交手的那一霎那,脑子灵光的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立功的机会,反正自己是武官,再哪卖命都是卖,还不如趁此刻,卖个好价钱呢,于是便一跃而起,踢翻案几,抽出佩剑,加入战团。胆子较小的则意识到,这伙舞姬绝非等闲,自己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只有一个人,仍旧保持着镇定,尽管邻座的人,都已或加入战团,或起身逃避,但他却依旧坐在原地,举着酒樽,优哉游哉地品尝着杯中的美酒。敢如此做派的,要么就是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傻子,要么就是超然于物外的高人。

同样的,因为傻子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所以这个人,一定是世外高人。因此,花魁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一个花魁,双脚一点,身子竟是凌空而起,同时骨架一缩,腰再一扭,身上的金镂衣竟是化一为万!远看着,就像是千团人影,如同草原上的烈风一般,袭向那正在饮酒的人。

那人……慌了。手中的酒樽猛地向前一掷,而后“腾”地站起身,不过他实在太紧张了,还不慎掀翻了案几,绊了自己一个踉跄。花魁赢了,也输了。说花魁赢了,是因为那人在抽出自己的佩剑之前,便被一击毙命。说花魁输了,是因为,只有花魁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因为,真正的冀州牧,未冠从军,扬威塞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哪里会像这个竖子一般,一碰就慌,再碰就倒?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在诗歌之中,大雁一直是寓意家乡的物象。因而大雁的叫声,更能扯得万千游子心碎。花魁也是游子中的一员,因此,当它看见那一只只黑色的大雁,从天而降的时候,它的心亦是碎了。

因为这些“大雁”,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阵阵的乡愁,更有夺命的符引。原来,那小山之中,早就埋伏好了兵士,这些军士跟先前露面的武卫营军士不同,他们每一人身上,都披着黑色的战衣,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够蛰伏如此之久,也还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更要命的是,这些军士手中拿着的,都是锋利的环首刀,而不是在这种狭小地方难以施展的长戟,以及装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