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源自上古时代的天象崇拜,由秋夕祭月演变而来,而它的普及,就发生在汉代。而按照军旅的传统,每年中秋,主帅都要将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的将士们召集起来,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聚餐,以给予将士们家的温暖,提高部曲的凝聚力。

没有人会尝试去忽视这个传统。因此,黑齿影寒也在这月圆之夜,在邺城郊外的夏府中,召集一众将校,设宴以共度佳节。

既然是设宴,又是这么重大的节日,歌舞定是少不了的。而且,由于是官府出钱,不用考虑是否超支。因此,负责筹备宴会的杨修,便花重金请了潇湘楼的头牌花魁苍南雪,以及为她伴舞的舞姬八人,在宴会上歌舞助兴。

中秋的前一天,祝公道起了个清早,草草洗刷之后,他便急急脚地往潇湘楼赶去,因为他在昨夜得到消息,苍南雪今早不用代客,正可以跟他相见。也难怪他这么积极,毕竟这是邺城头号花魁的邀请!

不同于其他的伶人,苍南雪有一栋独属于自己的小楼,木质结构,楼高两层,下层是一个会客室,不仅装饰华美,而且香气扑鼻。在行的人一嗅便知,这是产自龟兹的香料。一斤的价格堪比同等重量的黄金。

小楼二层,是花魁的卧室,除了她之外,还从没有一个外人被获准进入过,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二层是什么样子的。

鸨母看祝公道的眼神,充满了嫉妒。因为她是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初来乍到就将潇湘楼给砸了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不仅没事,还能俘获花魁的芳心的?难道,花魁也真的像市井传闻中所说的一样——越漂亮的女孩,越喜欢坏坏的男人?

鸨母满腹的疑问,被“吱呀”的一声关门声给打断了。是的,祝公道不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还顺手将门给关上了。鸨母的心,也随之焦急到了极点,因为她不知道,如果里面的祝公道突然兽性大发,她该如何保住花魁的完璧——这块潇湘楼最大的金字招牌。

“你来啦?”

祝公道刚进屋就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只见花魁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襦裙,左手半握着右手站在通向二层的木梯的顶端,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在一楼厅中的自己。

花魁虽名为“南雪”,但声音中,却总带着如春日般的温柔,这温柔,就像一条绳子,一头抓在花魁手中,另一头,则拴着每一个与她见面的男人的内心。

“我来了。”只是,祝公道似乎并不吃花魁这一套,就像西域来的那些老僧一样,戒断了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

“人生仇恨很能免,销魂独我情何恨?”花魁似乎也不在意祝公道的冷淡,樱唇微张,颂道。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祝公道背对着花魁,面向着窗户,以便沐浴从透过窗棂照入屋中的阳光,“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没有人注意到,花魁和祝公道的时候,两只眼眸中,已经秋波汹涌。

“千寻!”

“南雪。”祝公道虽然依旧背对着花魁,但他的声音,却比之方才,温柔了不少,这表明,花魁的心思,他是知道的。

只是,在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会去在意儿女私情呢?

“袁公的词作,是越来越催人泪下了。”花魁扶着栏杆,一下接一下地眨着眼睛,以抹去蒙住双眸的朦胧。

“唉,韶华易逝,芳年不再。”祝公道左手握着自己的佩剑,右手则抵着自己的背脊,如此一来,他的身躯便会一直保持笔挺的姿势,似乎这样,便能阻止岁月的催人,“纵使是袁公,亦是如此。”

“可太师正值鼎盛之年。”花魁叹道。

尽管这么些年来,袁绍跟梁祯一直处于反复的拉锯之中,近日双方又点起号称三十万的兵马,会战于官渡。但明眼人都知道,年岁渐长的袁绍,后劲似乎是真的,不如梁祯了。因为,这冀州本就是他袁绍的老巢!

“天道无常,命数缥缈。所以才会有我们的存在。”祝公道说出了一句听似玄乎的话。

只有花魁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俩,本就是一路人。

祝公道和苍南雪,都是袁绍豢养的死士,而且是地位最崇高的那一批,因为袁绍是跟他们推心置腹的。袁绍知道他们的理想是什么,而他们也知道,只有跟着袁绍走,自己的理想才有可能实现。

“袁公要我们怎么做?”花魁知道,明天的中秋,注定非比寻常,很有可能是非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不是我们,是我。”祝公道嘴唇微勾。

花魁登时警惕起来,因为她从祝公道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什么意思?”

祝公道没有回答花魁的问题,因为他正盯着窗棂出了神,半晌过后,他才漫漫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阁楼上,花魁已是泪眼婆娑,因为她知道祝公道已经心如铁石,无论怎么劝,都劝不回来了。

“带上我。”花魁扶着栏杆的双手微一用力。

“不,你正是大好年华,容不得糟蹋。”

花魁的身子,沿着墙壁,一点点地向下滑,她想起了一句词,是袁公写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是啊,不久之后,她就能真切地体会到,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股哀愁了,而且,要不出意外花魁的余生,都将生活在这挥之不去的哀愁之中。

“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们以为,凭借手中的长剑,就可以肃清阉宦,还万民一个太平天下。”祝公道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已经瘫坐在地上的苍南雪一眼,似乎是因为,只要他一回头,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就会烟消云散。

“直到遇见了袁公,我们才知道,光杀几个阉宦,是没用的。要变的,是令这些阉宦滋长的土壤。”

此刻的祝公道,就如同当年在易水河边高歌的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是啊,正因为心中有大义在,壮士才会义无反顾地走向那虎狼环伺的秦廷,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众生争一个太平天下!

花魁不知从何时,从二楼来到一楼的客厅中,就连祝公道也听不出来,她是走下来的,还是跳下来的。祝公道只知道,自己的身子,突然被一双手抱住了。这手虽看着娇小,但手劲可一点不少。

花魁伏在祝公道的背脊上,侧着眼看着另一边的窗棂。她想到了什么?是一起在青石板街巷中玩耍的孩提岁月?还是被阉宦害得家破人亡,而不得不四处避难的少年时光?亦或是,为了践行心中的大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深入梁营的这几年?

又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因为对于她而言,此刻,能够用双臂紧紧相拥自己所爱的人,便已经足够。

祝公道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窗棂,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跟苍南雪,不仅门当户对,更是青梅竹马。俩人曾在西平的青石板街道上奔跑,一起在泌水边上的芳草地上垂钓,一起抱着双膝,坐在古树下憧憬未来。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止步于花魁及笄的那一天。因为那一日,大宦官韩悝的一个族叔,时任西平县尉,上门要求纳苍南雪为妾。苍家虽名不见经传,但好歹亦是士家。士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去当妾?更何况,是给一个劣迹斑斑,暴行累累的恶棍当妾?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苍家的拒绝,竟然会给他们引来灭门之祸。因为,这东汉末年,是一个权贵妄为,布衣吞声的时代。

是祝公道出的手,才将苍南雪从恶徒手中救了出来。只是,这一救的代价是,祝家也落得了跟苍家一样的下场。熊熊的烈火,吞噬了两户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然而,死者已经远去,可生者却依旧要直面生存的苦难。

因为,上百条人命,价值数百万的田产家资,依旧没能剿灭韩悝族叔心中的怒火。因为他觉得祝公道的行为,让自己丢尽了面子,他必须将这两只“小鸳鸯”揪出来,剁了送酒,方能解心头之恨。

所幸,在这风声鹤唳的危急关头,命运选择给两人送来一位贵人,而不是像往常那样,袖手旁观。这位贵人,就是袁公本初。袁公用自己的名望与家世保住了他们,并出资让他们拜师学艺,以便将来他们再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有足够的实力自保。

中平六年,袁公实现了自己对两人的承诺,为非作歹,作恶无数的十常侍及其党羽,被一网打尽。而祝公道和苍南雪两人,也同时决定,以自己的性命,来报答袁公的恩情。

“唔~”花魁发生一声闷吭,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无力地躺倒在祝公道的怀中。

祝公道抱着被敲晕的花魁,走上阁楼,然后解下束在腰间的两条粗麻绳,一条捆住苍南雪的洁白如玉的双臂,另一条,则捆住她的双腿,再从梳妆台中取来一方洁净的手帕,将她的嘴死死堵住。

“替我好好看看,那太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