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雪站定后,双手往右腰处一放,右腿轻轻压着左腿脚弯,款款朝两人道了一个万福。

女客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苍南雪见了,才慢慢起身,舞动水袖,可她唱的,却不是儿女情长之曲,而是令无数英雄都不禁潸然泪下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英雄难过的,又何止是美人关呢?

“此曲乃袁公新作,军候听了,想必亦是深有同感吧?”女客终于开口了,听这声音,原来是董白!只是,董白没看到,王忠也没有看到,当她提及“袁公”二字时,苍南雪的眼色,明显一变。

“忠年少时,确实有过万里封侯的志向。只恨,就如这曲中所唱‘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王忠说着说着,眼角竟也是微微湿润。因为,他的鬓角,虽早已染上秋色,但他心中的志向,却依旧并未老去。但同时又痛惜于贵人难觅,因此,只能在这空自长叹。

董白屏退了苍南雪,然后压低声音道:“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张燕出征后的第六天,书吏终于从青州接来了华佗。黑齿影寒穿上常山国相的官府,带着一部鼓吹,亲自来到邺城外的十里亭处,以迎接比二千石大员的礼仪,来迎接华佗。

华佗虽是神医,但其内心亦是一清高之人,因为他年轻时,就曾数次拒绝郡县的征辟,代之以游医天下。这其中,固然有他那颗独属于医者的仁心,但亦有,他的清高在内。

因此,黑齿影寒便以此前官府迎接布衣的最高礼仪来迎接他,以满足华佗的心愿。果然,华佗见了这般阵势的洗尘队伍后,本来板着的脸,也松了不少。

感动归感动,华佗的脾性可是一点儿都不改。跟黑齿影寒见过礼后,他便当即要求道:“佗行医只有一个规矩,就是一切,都得按佗说的去做。要是做不到,就请另请高明。”

“自然如此,我等全听先生的。”黑齿影寒淡淡一笑,拱手道,

“府君,全听华佗的,要是他从中使坏,那司空可就……”审配作为黑齿影寒的幕僚,一听黑齿影寒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便立刻劝道。

“事到如今,除了元让,我们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黑齿影寒叹道。

因为,当今世上跟华佗齐名的人,就只有南阳张仲景了,但他人现在,却是远在长沙,中间隔了一个刘表,一个吕布,一个袁绍。就算他肯来,也来不了。因此,除了华佗外,黑齿影寒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谁。

既然有黑齿影寒出面担保,审配等人也就不好多言什么了。只是华佗的字典中,似乎就从来都没有“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因为,就在他进入梁祯的厢房后不久,本来伺候在旁侧的两名疾医竟都被他给轰了出来,如此一来,这厢房之中,就只剩下华佗一人以及昏迷不醒的梁祯了。

“府君,此刻若是华佗有二心,司空就真的万分危险了!”审配再也忍不住了,低声在黑齿影寒耳边吼道。如此着急,并不仅是在向黑齿影寒表忠心,更是因为,在他看来,未来有资格争夺天下的,也就是袁绍,梁祯二人。但他已经将袁绍给得罪死了,因此,如果此刻,梁祯出了什么差错,那他审家,可就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袁公虽望,但亦不足以号令元化先生。”黑齿影寒笑着摇头道,“先生,你们就先回去吧,我在这看着就好。”

“这……唉!”审配急得直跺脚,但又不能再多说什么,因此只好在转身离开十多步后,才喃喃道:“不听劝,不听劝啊。”

黑齿影寒从傍晚守到天明,方才终于盼得打开房门,缓步而出的华佗。神医跟昨日一样高大庄严,须发飘飘,站在清早的晨曦之中,就似真正的仙人。

“先生。”一脸倦容的黑齿影寒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华佗一揖到底。

“司空已无性命之虞,只是这头部的创口,暴露过久,以致风邪入体。”华佗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治吗?”黑齿影寒担忧道。风邪入体,即使头风病,据说这病缠绵难愈、易于复发,发病的时候,感觉更是疼痛难忍。

“佗开了方子,可暂时缓解。”华佗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被对折起来的蔡侯纸。

“霜,多谢先生。”黑齿影寒再拜道。

华佗并没有回礼,而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突然道:“寒主收引,其性阴凝,寒凝气滞,经脉拘急,血行不畅,瘀色外露,故见青色。”

“现身可是在说司空?”黑齿影寒一愣?

“是你。”华佗摇摇头,“若能安心于山林静养三年,可挽寿十年。”

黑齿影寒知道,华佗咽回了后半句话,而那后半句话,必定是关于自己若是再如此刻这般劳累下去,寿命必然大减的。

“谢先生良言。”

当天夜里,梁祯便醒了,他一醒来,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董白和荀南君二人,她们的双眼都是红肿红肿的,就像自他昏迷开始,就一直痛哭到他醒来一样。梁祯一见,心中怜意顿生。当即,艰难地从被褥中伸出双手,一手一个地将她俩搂入怀中,轻声安慰一番。

半个时辰后,黑齿影寒走了进来,梁祯一见,立刻将董白和荀南君支开。因为他知道,自己既然醒了,就不能一直这样儿女情长下去,而是应该处理被耽搁了不知多少天的正事了。

“甄尧愿出一亿钱,来买命。”黑齿影寒见到梁祯后,安慰的话一句不说,而是直接说正事,“同时乞求,能让其姊甄荣,与规儿成亲。”

“你答应了?”梁祯没有动气,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气都动不起来了。

“公孙瓒与匈奴、乌桓相勾连,举众数万,入寇冀州。”黑齿影寒压根就不回答梁祯的问题,而是将目前所遇到的困难,一股脑地往梁祯面前堆。因为她知道,想要让梁祯接受甄家的条件,就必然要让他知道,他们现在,到底面临着怎么样的困境。

梁祯稍稍检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便立刻问道:“谁在常山?”

“大帅张燕。”黑齿影寒顿了顿,接着道,“儁乂在渤海,陛下向冀州派了使者种辑,前日已经到了邺城。”

“种辑是想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吧?”梁祯对种辑,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去见汉帝时,就是这种辑和皇甫郦等人,在旁怂恿汉帝,准备夺自己的兵权。

“黑山军只有一万人,撑不了多久。”黑齿影寒说着,右手无声地在军衣上一划。

梁祯突然抓住了黑齿影寒将要落下的手,同时蠕动着双唇,但怎料蠕动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甄尧不是指使者。”梁祯弄了半天,到头来却依旧只能将话题引开,因为就算他再疼盈儿,此刻也是没有办法阻止她去常山了。

黑齿影寒费劲地将自己的右手抽出,而后抓起梁祯的右掌,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朝廷。

确实,因为种辑抵达邺城的时候,距离梁祯遇刺不过十多日的功夫,而光是从邺城走到晋阳,所需的时间,就不会短于十天。因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汉帝早就知道了梁祯将会遇刺,并提前进行了布局。

相比之下,公孙瓒勾结胡人入侵的事,倒是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因为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没个三五月,是万万组织不起来的。而在五个月之前,只怕行刺梁祯的人连一个成型的计划都没有制定好呢。

“杀我的人,并不想要我死。”梁祯接着,说出了如同春雷般令人浑身一震的话。

“为何?”黑齿影寒悄无声息地坐在床头,身子往左一倾,耳朵便贴在了梁祯嘴边。

“把你的眼睛蒙上。”梁祯道。

黑齿影寒找来一块布料,先对折了两次,而后再将自己的眼睛蒙上:“然后呢?”

“刺我!”梁祯忽然提高了音量。

黑齿影寒以指代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刺,但她碰到的,却不是梁祯的骨骼,而是一团软绵,那是梁祯身上的被褥。

“如果是剑,足以毙命。”梁祯笑道。

黑齿影寒摘下蒙眼布一看,果然自己的右指就抵在梁祯胸口处的被褥上。尽管,她在“刺”出这一指前,并没有刻意对准梁祯的要害。但这也不妨碍她做到“一击毙命”。

因为,每一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对人体的了解,都不会输于外科鼻祖华佗。尤其是一个熟练的刺客,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够感受到目标的要害在哪。因此对于那个刺客来说,在敲晕梁祯后,还击不中他要害的事,基本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但如此一来,事情却变得越发朴素迷离,因为,刺杀梁祯的机会,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而幕后指使者如此安排,岂不是在白白浪费机会?当然,史书中也不乏,刺客见“贤”不杀的记载。但很明显,作为被刺杀的对象,梁祯可不敢这么“自大”地认为。

“他确实想杀你,但却不是现在。”黑齿影寒喃喃道,“策划的和动手的,不是一伙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