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之志,高于泰山,大将军所虑,深于东海。然大将军麾下之士,多是冀州之民,世代居于此地,若要他们远离故土,赴千里之外的河南,只怕会心生二意。”沮授的理由,很是充足,“况且冀州富庶,大将军万民归心,怎能弃之不顾?”

袁绍听沮授说完,不由得苦笑三声:民心,民心,民心!

想他袁绍,之所以能以区区一郡守之职,便担任反董卓联盟的盟主,靠的就是这“民心”二字,后来,他能以少博大,从冀州牧韩馥手中,夺取冀州,靠的,也正是这民心的向背。

然而,有句话叫:出来混,迟早要还。靠民心起家的袁绍,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前年,正南受困于邺城,绍本该全力相救,但却半途而返,从那日起,绍便已愧对冀州父老了。”袁绍叹道,历史上,袁绍虽最终惜败于曹操,但再怎么样,也是一代枭雄,而作为枭雄,心就一定要狠,因此,袁绍此刻,是铁了心要再“愧对”冀州父老一次了。毕竟,要想成就霸业,就万不可拘泥于一地。

“吕布虽占有兖、豫二州,但其贪婪残暴,士卒更是目无法纪。流毒祸及枯骨。”袁绍说着站起身,在偌大的军帐中,背着双手踱步。“先生可还记得,你我当年,在天桂山上,谈论天下大计之时?”

“终身不敢忘。”沮授道,他当然不会忘记,因为当年就是在天桂山上,他从韩馥的部下,阶下囚之身,一跃成为袁绍的座上宾,袁绍集团的第二号人物。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了袁绍身上。

“绍允诺先生的,一样都不会少。”袁绍道,“只是,绍得活着,这些承诺,才能作数。不但绍要活着,还要肃清四海,攘除群丑。”

“只是如今,形势有变,冀州已非当年所说的安家之地。故而,绍要去南方,从袁术、吕布此二人手中夺取河南四周,再以此为基石,一统中原,既然还定天下。”

“先生之才,当世无二。欲安天下,必得先生相助。”袁绍说着,劲步来到沮授面前,并对其一揖到底,“请先生随绍南下,绍对天起誓,不出五年,必随军复夺冀州。”

袁绍这番肺腑之言,若是唤作地位一般的人听了,必定会长跪于地,痛哭流涕地表示要以血以死来报答袁绍的知遇之恩,但沮授听后,却是沉吟良久。因为,沮授不比旁人,当年他在韩馥手下时,便已官至从事,可想而知,沮授在冀州的名望,到底有多大。

而名望越高的人,是越不容易离开自己的故土的,因为他们的根,早已深扎于当地,即使本人想走,也会被其他“根脉”给绊住。

良久之后,沮授终于开口了,但给出的答案,却依旧令袁绍有些失望:“容授好好想想。”

袁绍正在为自己的去留问题而发愁,十里外的梁祯营垒中,梁祯也在为去留而发愁。当然,不是他的去留,而是刘备的去留。因为就在不久前,刘若呈上了一份报表,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在大战开始以来,梁祯帐下两百石以上官吏的日常工作、生活。包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等。

梁祯注意到,在报表之中有关刘备的那一栏提到,刘备曾多次派人前往邺城中的一家酒肆,而这酒肆的幕后主人,就是身为魏郡太守的种辑。要是发挥一下想象力,梁祯甚至可以怀疑,这酒肆,就是刘备跟远在晋阳的汉帝保持联络的中转站。

刘备如此频繁地跟汉帝通信,究竟是想做什么?仅是作为臣子向君主回报工作?还是在说一些,不愿意被别人听见的悄悄话?

梁祯本能地认为,这两种可能之中,只有第二种可能是属实的。

因为,如果汉帝真的想搞些什么事,最好的时机,就是趁自己跟袁绍交战自顾不暇的时候动手了,因此,心中对刘备及汉帝的猜忌,也是与日俱增。

“德源何故终日眉头紧锁?”梁祯一日胜过一日的焦虑,贾诩一直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开口问一句了,不然就是有失下属之责了。

“刘校尉称,玄德终日私会种辑。我在想,他是不是在通过种辑,听取汉帝的旨意。”

“德源既有此意,何不趁此良机,斩草除根?”作为谋士,但凡在给主公替建议时,都要相应地献上“上、中、下”三策,一来是给主公做决定的机会,以显示主公的英明神武。二来,亦是显示自己思虑周全,算无遗策。

“玄德乃天子之叔,贸然除之,只会惹怒天下士民。”

“那将军何不将刘备带在身边?”

梁祯一听,一个劲地摇头:“不成,玄德最善以言辞攻心,何况,他早已‘大志’,放他在身边,只会让他更清楚我们的弱点。万一将来,两军真的对垒,也只会对我们不利。”

任何体系,都是存在或大或小的漏洞的,因此只要有心之人专门攻击这些漏洞,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击,有时候所引起的蝴蝶反应,也会导致整个体系的崩塌。

因此,梁祯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刘备呆在自己身边的。

贾诩心中,暗暗一笑,上策、中策他已经说完,现在是时候抛出对梁祯最“不利”,对刘备最“有利”的下策了。

“诩观吕布,非人主之姿,故而豫、兖二州,已是民怨沸腾,德源何不趁此良机,放刘备南区,讨伐吕布?”

目前刘备手头上的军士,虽然在投奔了梁祯之后,已经打着朝廷的旗号膨胀了两倍,但撑天了,也就是个两三千人,而吕布手中的部曲,少说有两万,因此将刘备放到河南去,好听点,叫放虎归山。难听点,叫借刀杀人。

当然,在最后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无论是贾诩,还是梁祯,都不能判断这三策之中,究竟哪策是对的,又或者没一策是对的。因此,梁祯做决定的时候,就只能凭借自己的学识、经验、直觉来赌。

其实,这就是为什么,君王之位如此令人如痴如醉的原因——这就像赌 博一样,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赌 桌之上。只不过,这赌徒赌的,是自己的身家,而君王赌的,是自己的国家。前者输了,最多家破,后者若输了,则是国破。

当然,后者若赢了,回报也远较前者要丰厚,因为君王要是赢了,留在青史上的,就必定是功比太祖,德比太宗的万世美名!

在如此诱人的回报面前,试问热血男儿们,又有几人能保持不为所动?

“找个日子,我跟玄德谈谈。”梁祯沉吟了足足一刻,才终于道。

幼时,大人们总说,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切不可一心二用。此话的目的,就是希望,我们能将每一件事,用心去做到最好。

但长大后,我们却发现,这生活中的事情,总是如那长江的浪花一般,一浪接一浪,不仅没完没了,而且绝不“排队”,总是在同一时间,涌来三四五六七件分量都不轻的事。

梁祯尚未来得及去找刘备谈谈,邯郸的霹雳车及武刚车就来到了前线,而按照此前的计划,梁祯该立刻发起进攻了,而导致他一刻不容耽搁的原因,则是老相识了——粮草不够。

是的,自打梁祯开始从军以来,这粮食似乎就从未曾充足过,哪怕他已经采纳了枣祗、任峻的建议,并委任此二人全权负责耕种事宜,但这粮食却总是像会自然蒸发一般,从来就不曾堆满过谷仓。

梁祯将所有的披甲材官集中起来,构成一个锥形阵列,尖端直指袁绍的军阵。而后,又将所有的轻骑打散,护卫在材官大阵的两翼,而笨重的霹雳车,则用牲畜牵引着,跟在这个大军阵后面,以便随时支援前线。

这个举动是十分大胆且冒险的,一来霹雳车的准头实在太差,虽说射程有数百步之遥,但至于落点在哪,在石弹落地之前,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知道。也就是说,尽管梁祯的材官军阵纵深只有百步,但也依旧是有被石弹误伤的可能的。

当然,高风险的背后,也必然跟随着高回报,试想一下,你走着走着,一块数百斤的石弹突然冲天而降,将你前面的数人全部砸成肉酱,你还能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去作战吗?

不过,跟梁祯接下来的举动相比,将霹雳车推上一线这事,也还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梁祯竟然将材官,游骑大阵,霹雳车曲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梁琼、杨奉、张燕三人。

而他自己,则仅将最为致命的甲骑具装握在手里,并藏身于营垒之中。

袁绍得知梁祯率军出营邀战,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刻率领全军出营。而这一次,他的军阵,也较之以前不同。

袁绍的军阵,是“凹”型的,两边凸起处,是披甲方盾兵及长矛兵,中间的空地上,数十辆弩炮一字排开,弩炮之后,才是密集的铁甲材官阵列。至于骑兵,则远远地吊在材官大阵之后,与大阵保持着大约一百步的距离。

很明显,袁绍的布阵,就是针对梁祯而来的,因为他的阵列,是利于防守反击的——先以弩炮大量杀伤梁祯的军士,待到梁祯的军阵松动之后,骑士再蜂拥而上,扩大战果。

但梁琼明知如此,却依旧下令进攻,因为梁祯的意思,他非常清楚——进攻!而且,他手中也确实有一件对付袁绍的弩炮的利器——霹雳车!

乌云在两军雷响战鼓的那一刻准时降临,天地之间,顿时生出一股压抑之气。